大明顺天府上京的秋日,天高得像是被水洗过。
然而皇宫乾清宫的深处,夏妖妖指尖捏着那份薄薄军情局黄龙府站的军报,却似有千钧之重。
黄龙府,空了。
金人如同退潮的海水,裹挟着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一路向北,碾过完颜部的故地,只留下这座孤零零的空城,矗立在帝国东北的咽喉之地。
“哼哼。”
一声轻笑从御座上传下,打破了殿内沉肃的空气。
夏妖妖将那页纸随手一丢,轻飘飘的纸片如同败落的秋叶,无声地滑落在御案一角。
“这帮蛮子终于挪窝了。”
“立刻命前线的种师道部精锐,即刻开拔,进驻黄龙府。”
夏妖妖的手指在御案边缘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望向了一侧躬身听命的萧半梦。
“让种帅给朕把那扇辽北的大门,牢牢守好了。”
“是,陛下!”萧半梦低眉顺首,笑着领命。
就在这军国要事的余音尚未消散之际,殿外黄门女官尖细悠长的喏声穿透了进来。
“陛下,高丽国使臣,朴正勇、副使李成桂,觐见!”
殿门豁然洞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人。
为首者朴正勇,身着深紫高丽官袍,头戴乌纱帽,身形瘦削,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乎精心算计过,努力挤出最谦卑恭敬的弧度。
他身后的副使李成桂,却年轻许多,虽也低眉顺目,但微微绷紧的肩线和紧抿的嘴角,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两人行至丹墀之下,动作整齐划一,行的是最标准的藩属觐见宗主大礼,五体投地,额头重重叩在玉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国小臣朴正勇(李成桂),代吾王楷,叩拜大明天子女皇陛下!吾王愿永奉大明为天朝上邦,岁岁称臣,年年纳贡,绝无二心!此乃国书并贡礼清单,伏乞陛下天恩垂怜!”
朴正勇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那卷系着明黄丝带的国书,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这是高丽派使者来正式承认了大明的宗主国地位,高丽王确实很识相。
夏妖妖倚在宽大的御座上,一只手慵懒地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抬了抬。
侍立一旁的内侍宫女立刻碎步上前,接过国书,恭敬地呈到御案之上。
女皇陛下甚至没有翻开,她只是微微倾身,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玩味,扫过阶下那两个几乎要融进玉砖里的身影。
殿内一时静极,只有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无声缭绕的细微声响,压迫着高丽使臣的神经。
“嗯。”夏妖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春日暖阳般的笑意,听在朴正勇耳中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高丽王,有心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萧半梦。
“半梦啊。”
“臣在!”萧半梦优雅得体的出列。
“着命种师中领本部兵马一万……”夏妖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晚饭加个菜一样轻快。
“让他领兵南下,进驻高丽国都开京。”
她纤长的手指在贡礼清单上随意一点,指尖落下的地方,恰好是“请求庇护”字样的上方。
“高丽既称臣,又言及倭寇海患、北虏觊觎,忧惧难安,大明身为宗主国,岂能坐视不管?”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动人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朴正勇身上。
“朕体恤下国艰难,特派天兵,常驻开京,总督高丽防务,保尔国祚安宁,即日起,种师中将军,便是朕亲封的高丽总督。”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朴正勇的耳朵里,再直直钉进他的心脏。
轰隆!
朴正勇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声惊雷,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精心维持着谦卑的老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恐慌。
“陛…陛下!”
朴正勇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天恩浩荡!下国感激涕零!然而这驻兵一事实为不妥……”
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涔涔而下,语无伦次,“开京…开京乃我国小邦根本之地,万不敢劳动天兵亲守,倭寇…倭寇小患,吾王自能…自能……”
“嗯?”
夏妖妖微微挑眉,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
“朴使者此言何意?莫非……”
她拖长了调子,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朴正勇脆弱的神经上。
“是嫌弃我大明的保护,不够周到?还是觉得朕的圣意,可以讨价还价?”
那“不够周到”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朴正勇的心上。
他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退下吧。”
夏妖妖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一眼,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浑浑噩噩,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朴正勇和李成桂被内侍宫女几乎是架着“请”出了肃穆压抑的大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巨响,才猛地将朴正勇从无边的恐惧深渊中稍稍震醒了一丝。
刺目的秋阳晃得他一阵眩晕,他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全靠身旁同样面无人色的李成桂死死搀住,才没当场瘫软在殿前冰冷的汉白玉广场上。
“朴大人!朴大人!”李成桂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地低唤着。
朴正勇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他猛地甩开李成桂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紧闭的、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殿门,一股巨大的、被彻底愚弄和吞噬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行!不能这样!开京若驻明军,高丽国祚名存实亡!他必须再见到女皇陛下!
这念头如同烈火燎原,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朴正勇猛地转身,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跌跌撞撞地朝着殿门侧面的宫道冲去,那里是通往内廷的路径,他要去“请见”。
“朴大人!不可啊!”李成桂惊恐地低呼,试图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
朴正勇刚冲出几步,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
一座铁塔般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堵死了他的去路。
来人几乎比常人高出两个头,身形健壮得惊人,穿着一身玄黑闪亮的御林军制式重甲,胸甲上狰狞的熊头浮雕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头盔下,是一张柔和却又嗜血的病态俏脸,一双铜铃大眼凶光毕露,嘴角却偏偏挂着一丝极其“和善”的笑容。
此人正是御林军统领,妖怪化的八重天棕熊妖,熊霸天。
“哟……”
熊霸天开口,声音如同闷雷滚动,震得朴正勇耳膜嗡嗡作响。
他微微俯下那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浓重的、属于猛兽的压迫性气息,几乎笼罩了朴正勇全身。
那张“和善”的笑脸凑近,朴正勇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硝石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这不是高丽来的朴大人吗?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去哪儿溜达啊?这深宫内苑的,可不兴乱跑,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娘娘,嘿嘿……”
她咧开嘴,那笑容里的“和善”瞬间被狰狞取代,“老娘这双拳头,可是好久没开荤了,看你嘛,比那金虏的脑袋瓜子应该硬实多了,真想锤一下。”
朴正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他双腿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瞳孔里疯狂蔓延。
眼前这尊凶神,就是活脱脱从地狱爬出来的妖魔。
“听说……”
熊霸天慢悠悠地直起腰,巨大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朴正勇,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壮实的大手漫不经心地捏着自己碗口大的拳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朴大人刚才在殿上,对我们陛下的恩典,似乎……不太满意?”
她铜铃般的眼睛眯起一条缝,凶光如实质般刺在朴正勇惨白的脸上。
“老娘我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君无戏言!陛下的旨意,那就是天!你们高丽王巴巴地递上国书,求着喊着要我们大明的保护,字字句句,写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可怜兮兮!怎么?我们陛下心软了,真派了天兵天将去给你们守大门了,你们反倒不乐意了?”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巨大的铁靴踩在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敲在朴正勇的心口。
“嗯?!”
“没…没有!绝对没有!”
朴正勇被这一步骇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要跪倒在地。
“满意!下臣…下臣一万个满意!天兵驻跸开京,实乃…实乃我高丽万民之福!下臣感激涕零!感激涕零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只恨不能把心剖出来证明。
“哦?是吗?”
熊霸天歪了歪那颗硕大的棕熊脑袋,脸上那狰狞的笑容又神奇地变回了几分“憨厚”,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朴正勇瘦削的肩膀。
那几下“轻拍”,对朴正勇而言,却如同被沉重的攻城锤连续击中,拍得他眼冒金星,气血翻涌,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就对了嘛!知恩图报,才是好臣子!行了,回去好好歇着吧,等着接旨谢恩!”
朴正勇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软泥般瘫在李成桂身上,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失魂落魄地被副使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宫外驿馆方向挪去,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熊霸天那巨大的棕熊身影矗立在原地,抱着胳膊,看着他们狼狈远去,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真正属于猛兽的残酷笑容。
她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几名如狼似虎的御林军甲士立刻无声地跟了上去,名为“护送”,实则是彻底断绝了他们产生任何不该有想法的可能。
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庞大的影子拖得很长,为这出强权碾压小邦的戏码,涂抹上一层冰冷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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