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秋意又深了一层,宫墙内的枫叶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太和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股微妙的暗流涌动。
内阁首辅柳青山垂手立于丹墀之下,乌黑的须眉纹丝不动,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厉眼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飞快掠过,随即又被他用几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城府牢牢锁住。
他面前御案后,夏妖妖一身明黄常服龙裙,姿态闲适,指尖正捻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名单,脸上挂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谈论晚膳添个新菜一般。
“柳首辅为国操劳,朕心甚慰,如今明仪皇妃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内阁事务繁杂,朕思虑再三,特为柳首辅添几位得力臂助。”
她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敲,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三位新面孔。
“耶律宏图,精于北地舆情、钱粮度支;莫怀远,乃振妖司莫空雪族弟,通晓妖律异术、工部营造;郭守田,老成持重,熟谙刑名律法、地方庶务。即日起,三位爱卿入阁参赞机务。”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耶律宏图沉稳如山,莫怀远目光锐利似鹰,郭守田则带着几分老农般的敦厚。
三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利落,声音洪亮,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里激起小小的回音。
柳青山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慢慢爬上来。
耶律、莫、郭……三个姓氏,如同三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捅开了原本由柳家牢牢把持的内阁铁锁。
他面上波澜不惊,甚至适时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躬身道。
“陛下圣明!臣总领内阁的闲暇,还要一心玄修,确实分心乏术,正需新锐才俊襄助内阁,此乃朝廷之福!”
话虽如此,他拢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指甲却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柳家在内阁一言九鼎的局面,就在这轻描淡写之间,被陛下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砸了个粉碎。
在柳青山的眼里,玄修其实是比不上做官的,原因无他,他已经九重天初期境了,而他的师傅,已经故去的华山道家掌门柳长林,终其一生几百载玄修,也没有达成大成境成仙。
可见,那一道门槛有多难迈过去,而这世俗的权力不一样,只要他柳家掌握了足够多的权力,这大明日后多半会一统天下,权力在手,能集九州之物力,这对于玄修便是最好的辅助,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左侧下首,那里站着他的师妹,内阁大臣柳青子。
按照常理,此刻柳青子就算不公然反对,至少也该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凝重眼神。
然而嘛……
柳青子身姿挺拔,眼神心不在焉,一张俊俏的脸上却泛着可疑的红晕。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御案一角那方澄泥砚台上,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一个恍惚的弧度,眼神迷蒙,仿佛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窥见的美妙梦境里。
就在昨夜,陛下遣心腹内侍悄悄塞给她一方素绢,上面是女皇陛下亲笔,用极其狂放的飞白体写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青丝绕指柔,何日解君忧?”
那滚烫的字句和若有似无的幽香,早已把她那颗年轻的心搅得天翻地覆,满脑子只剩下陛下那双含笑的凤眸和慵懒的身影。
什么家族利益、朝堂倾轧,此刻都成了天边浮云。
她甚至没听清陛下刚才说了什么,只觉得那清越的声音也格外悦耳动听。
柳青山看着自家师妹这副魂不守舍、就差没冒出粉红泡泡的模样,心口顿时堵得更厉害了,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真是家门不幸!陛下这一手“美人计”,用得比十万大军还要狠辣。
夏妖妖将柳青山那强压的憋屈和柳青子那毫不掩饰的痴态尽收眼底,凤眸深处掠过一丝狡黠而得意的流光,快得无人能察。
她满意地颔首,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了,新阁员既已入阁,诸卿当同心戮力,共襄国是,柳首辅,你德高望重,要多多提点新人。”
“陛下,臣…遵旨。”
柳青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那躬身行礼的幅度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分。
马蹄踏碎了城郊的宁静,皇家兵工厂巨大的铁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洞开。
夏妖妖一身利落的骑装,外罩玄色披风,在左右护卫下,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
早已等候多时的厂正陈规,带着一大群穿着粗布短褂、脸上沾着油污煤灰的工匠,哗啦啦跪倒一片,声浪震得兵工厂高耸的砖墙都似乎嗡嗡作响。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
夏妖妖的声音带着一股爽利劲儿,她目光如炬,扫过眼前这群帝国武备的基石。
“朕今日是来看真家伙的!陈规,前头带路!”
“臣遵旨!”
陈规激动得声音发颤,连忙爬起来,小跑着在前面引路。
这位兵工厂的实际掌舵人,身形干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工部官服,脸上皱纹深刻,一双手布满老茧和烫伤的疤痕,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那些冰冷的钢铁造物时,才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巨大的工坊区如同钢铁巨兽的腹腔。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铁浮屠工坊。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巨大的熔炉如同燃烧的太阳,赤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咆哮。
赤裸着精壮上身的力工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将滚烫的铁水注入沉重的砂型模具。
另一边,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交响,健硕的匠人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锤,在烧红的厚重甲片上反复锻打淬火,火星四溅,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焦糊味和金属特有的凛冽气息。
已经完工的部件被悬挂起来,胸甲、护臂、裙甲、铁面……厚重的板甲一片片紧密铆合,在工坊内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冷、沉凝的死亡光泽。
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防御力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陛下请看!”
陈规指着一排排组装完毕、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的完整铁浮屠重甲,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托陛下洪福,自得宋国那道君皇帝襄助,送来大批匠作熟手后,如今铁浮屠月产已突破五百副!甲片叠压更密,关节活动更灵,寻常刀箭难伤分毫!”
夏妖妖伸出手指,在一具冰冷的重甲胸甲上屈指一弹。
“铛——!”
一声悠长沉浑的金铁交鸣骤然荡开,震得人耳膜发麻。
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比炉火更炽热的光彩,赞道。
“好!好甲!国之重器!”
她仿佛已经看到这支钢铁洪流席卷整个天下的壮观景象。
接着是火枪坊。
这里相对安静许多,空气中弥漫着硝石、木屑和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排排长条工作台前,工匠们神情专注,动作精细得如同绣花。
有人小心翼翼地用锉刀修整着黄铜的枪机零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有人用特制的钻头在坚硬致密的柞木枪托上钻出规整的孔洞。
有人则用浸油的鹿皮,一遍遍擦拭着已经打磨得锃亮的精铁枪管。
一支支线条流畅、带着大明工业暴力美感的“大同一式”燧发火枪,在匠人们灵巧的双手下逐渐成型。
“陛下,火枪初制,熟手尚缺,如今月产约五百支。”
陈规拿起一支成品,熟练地展示着火枪机构。
“但臣敢立军令状,待匠人手艺纯熟,月产千支亦非难事!现已经改装填黑火药,此物一旦装配成规模,百步穿杨,破甲裂石,实乃步战克敌之神兵!”
夏妖妖接过那支沉甸甸的火枪,手指抚过冰凉的枪管和光滑的木托,尤其是看了看经过她指导改装的瞄具结构,夏妖妖很满意,感受着那蕴含其中的狂暴力量,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是震天雷库房。
巨大的库房里,成筐成筐的黑褐色铁疙瘩堆叠如山,几乎要触到高高的房梁。
这些铁球表面粗糙,布满了预制破片凹槽,只待填入火药、安上引信,便是收割敌军生命的利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和硝石气味。
“此物制作相对简便,只要铁料火药充足,月产五千枚,绰绰有余!”
陈规的语气带着工匠特有的骄傲。
“咱们工匠往震天雷里面多加了一倍黑火药量,一旦引爆,方圆数丈,人马俱碎!攻坚摧城,无往不利!”
夏妖妖站在那“铁山”之前,环视着这象征着帝国战争潜力的三大支柱,胸中豪情激荡。
她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工坊外的宽阔校场。
“传朕旨意!兵工厂上下匠作、力工,无论职司,即刻校场集合!”
很快,黑压压的人群在校场上聚拢,一张张沾满油污煤灰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夏妖妖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目光扫过这些为帝国铸造利刃的双手。
“尔等之功,铸我大明铁骨!今日朕亲见铁浮屠如山、火枪如林、震天雷如海,朕心甚慰!”
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有功,当赏!”
她手一挥,身后随行的内侍宫女们抬着沉重的木箱鱼贯而出。
箱子打开,刹那间金光银光几乎晃花了人眼。
大锭的金元宝、成串的银角子、崭新的铜钱,在秋日的阳光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
“重赏!”夏妖妖一声令下。
内侍宫女们立刻捧着金银,如穿花蝴蝶般走入人群,将沉甸甸的赏赐塞到每一个工匠手中。
校场上瞬间沸腾了!
惊呼声、道谢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捧着金元宝的老匠人双手颤抖,热泪盈眶,年轻的学徒捏着银角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对着同伴语无伦次。
一片欢腾激动中,夏妖妖的目光落在了台下激动得手足无措的陈规身上。
她微微一笑,声音清晰地盖过了喧哗。
“厂正陈规,督造有功,擢升皇女少师,不,是公主少师!即日起,为朕所有公主之师,授业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