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草原十月的天空,蓝得发脆,像是被冻住的海。
数百道矫健的身影撕裂长空,巨大的羽翼划破气流,发出沉闷的呼啸。
为首者,正是大明天雄军总督安疏影,她玄青色的羽氅在高速飞行中猎猎作响,边缘锐利的翎羽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金色的鹰瞳俯瞰着脚下广袤无垠的草海,锐利如刀,将每一处毡包群落、每一片移动的畜群、甚至每一队巡弋的骑兵都刻印入脑海。
“总督大人,乞颜部点验完毕,控弦之士约八千,良马过万匹!”
一只年轻的鹰妖收拢翅膀,一个利落的盘旋落在安疏影侧后方,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亢奋,羽毛尖儿都在微微颤抖。
“报!塔塔尔部战马膘肥体壮,数目远超预估,恐有异动!”
另一只鹰妖俯冲而至,带起一股劲风,语气凝重。
安疏影微微颔首,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如同精密的算筹在拨动。
奚部、黑车子室韦、乌古、泰赤乌、蔑儿乞、梅里急……这十多天如同梳篦般从漠南到漠北的纵深侦查,草原诸部的底细。
人口、牲畜、战马、兵力分布,已化作她手中那卷越来越厚的、绑着金线的皮册。
沉甸甸的,全是冰冷的数字和潜在的火药桶。
“哼,这一群土鸡瓦狗,想法还挺多!”
安疏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带着猛禽天然的傲慢。
“收队!回上京,陛下还等着咱们吃烤全羊呢!”
她猛地一振双翼,巨大的气流卷得身后几只小鹰妖一阵摇晃。
一想到那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整羊,她腹中仿佛有只馋虫在疯狂抓挠,连带着飞行速度都提升了几分。
鹰群调转方向,如同一片巨大的、急速南移的乌云,掠过黑车子室韦部落边缘广袤的草场。
下方,零星的毡包如同散落的棋子。
变故,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空域骤然降临。
毫无征兆地,一股无形的、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微风拂过鹰群。
起初只是若有若无,如同夏日傍晚沼泽地里升腾的瘴气。
但瞬间,这气息变得粘稠、沉重,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细丝,无孔不入地缠绕上来。
“呃……”
一只飞在侧翼的鹰妖猛地甩了甩头,翅膀的动作出现了一丝不协调的滞涩,仿佛突然喝醉了酒。
“头…头好晕啊……”
紧接着,另一个鹰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困惑,他的飞行轨迹开始变得歪歪扭扭,像断了线的风筝。
这一切如同瘟疫蔓延。
眩晕、恶心、四肢百骸传来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虚弱感,迅速席卷了整个鹰妖队伍。
原本整齐的编队瞬间散乱,惊呼声、翅膀拍打空气的杂乱声响成一片。
强壮的鹰妖们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在空中痛苦地挣扎、翻滚,高度急剧下降。
“小的们稳住!都给老娘稳住!”
安疏影惊怒交加的厉喝如同炸雷在空中响起。
她修为已达七重天,妖力浑厚,那股诡异的诅咒之力虽如跗骨之蛆般缠绕,却暂时被她体内澎湃的妖力死死压制住,只是感到一阵阵烦恶。
她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身边摇摇欲坠的部下。
只见那些鹰妖原本光洁油亮的羽毛上,不知何时,竟悄然粘附了一层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粉末。
那粉末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正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试图钻入羽毛根部。
“黑花粉?!”
安疏影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草原巫师最诡谲阴毒的诅咒之一,她曾在西夏秘档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再飞下去,这些花粉深入血脉,部下们绝对会如同石头般从高空砸落,摔得粉身碎骨。
“全体听令!紧急迫降!下方开阔地!快!”
安疏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自己则猛地一个俯冲,巨大的羽翼卷起狂风,用身体撞开几个眼看就要失控撞在一起的部下,强行引导着这支“病鹰”队伍,歪歪斜斜地朝着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草甸扎去。
扑通!扑通!
如同下饺子一般,一只只强壮的鹰妖狼狈不堪地砸落在松软的草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和草屑。
落地后,大多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翅膀无力地耷拉着,羽毛凌乱,哪里还有半分天空霸主的威风?
有的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一副瘟鸡模样。
“该死的草原跳蚤!”
安疏影最后一个稳稳落地,双翼收拢,金色的眼瞳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
她强忍着妖力对抗诅咒的消耗,迅速检查几个症状最重的部下。
就在这时——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撕裂了草原的宁静,如同死神的召唤,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蹄声如闷雷滚动,大地开始轻微震颤。
眨眼间,烟尘腾起,如同黄褐色的浪潮,迅速将这片小小的降落点包围。
数以千计的黑车子室韦骑兵如同鬼魅般从草丘后、沟壑里涌出,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袍,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手持弯刀、套索和粗糙的狼牙棒,眼神凶狠如同围猎的狼群。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草地,发出令人心悸的轰响,将瘫软的鹰妖们牢牢围在核心,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格外雄壮的黑鬃马,身形魁梧如熊,脸上横肉虬结,一道暗红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划到下巴,更添几分凶悍。
正是黑车子室韦部落的台吉,巴尔虎。
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群翅膀拖地、萎靡不振的“天兵”,粗犷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异,随即被浓浓的不屑和得意取代。
他身边簇拥着七八个装扮奇异的巫女,她们穿着古老褪色的麻布袍子,脸上涂抹着象征不同部落图腾的诡异油彩,有的挂着兽骨项链,有的手持缀满羽毛的法杖,眼神空洞而阴冷。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带着几分刻薄妩媚的巫女,正是图兰雅,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险笑意,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安疏影身上逡巡。
“哟呵!”
巴尔虎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如同砂纸摩擦。
“这不是天上飞的大明神鹰吗?怎么?飞累了?下来歇歇脚?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环视一圈自己杀气腾腾的部下,引来一阵粗野的哄笑。
“迷路了?”
安疏影强撑着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尽管体内诅咒之力仍在翻腾,但七重天大妖的威压依旧不容小觑。
她金色的瞳孔如同两团燃烧的熔金,死死盯住巴尔虎,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冰锥。
“放肆!吾乃大明天子亲封天雄军总督安疏影!奉女皇陛下谕旨,追踪北遁金虏残部!尔等蛮夷,竟敢以邪术暗算天朝王师,围困天使!陛下念尔等生计艰难,开边市,施恩泽,尔等便是如此回报天恩的吗?!”
她试图用大义和女皇的威名压垮对方。
“追踪金人?哈哈哈!”
巴尔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刀疤都跟着扭曲。
“放你娘的秃鹫屁!”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变得凶狠如狼。
“当老子是草原上傻乎乎的旱獭?你们这群扁毛畜生,这十几天在老子们头顶上鬼鬼祟祟,飞来飞去,眼睛贼溜溜地到处乱瞟!奚人、塔塔尔、蔑儿乞……哪个部落的草场毡包没被你们盯过?连老子部落里母羊下了几只羔子,你们怕是都数清楚了吧?探子!你们就是来探我们草原底细的探子!”
他猛地一挥手中的弯刀,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
“杀了她们!”
“扒了她们的鸟毛做箭囊!”
“祭长生天!”
周围的室韦骑兵被台吉的怒吼点燃,纷纷举起武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凶戾之气冲天而起,如同择人而噬的兽群。
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虚弱的鹰妖们,几个修为较浅的年轻鹰妖脸色更白,眼中流露出绝望。
安疏影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全身的羽毛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炸起。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丝毫不惧那密密麻麻的刀锋箭矢,金色的眼眸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杀我?!好!有种你就试试!”
她戟指巴尔虎,指尖仿佛要迸出火星。
“动我天雄军一人一羽,便是对我大明天子的宣战!女皇陛下神威如狱,滔天怒火降下,必焚尽尔等草场,踏平尔等部落!吊民伐罪,大军所指,寸草不留!尔等九族,鸡犬难安!这后果,你这头蠢熊承担得起吗?!”
“滔天怒火”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重锤,狠狠砸在巴尔虎的心口。
他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无边无际的明军铁骑,踏着烈火席卷草原的恐怖景象。
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座下的黑鬃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呃……”
巴尔虎的嚣张气焰像是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抓了抓自己油腻打绺的头发,粗壮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脸上的刀疤都显得愁苦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自己那些同样被“滔天怒火”震慑住、面面相觑的部下,又偷偷瞟了一眼身边那些面无表情的巫女,最后目光落回安疏影那张因愤怒而更显英气逼人的脸上。
“杀…杀不得…”
他瓮声瓮气地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杀了…那母老虎皇帝肯定要发疯…惹不起…”
他烦躁地挠着脖子,挠下一层油泥,“可…可放了吧?也不行啊!她们把咱们老底都看光了!放回去岂不是资敌?这…这他娘的咋整?”
他急得直嘬牙花子,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着,仿佛那是一根能解决问题的救命稻草。
堂堂台吉,此刻像个为几头牛羊价格发愁的牧羊老汉,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包围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只有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以及鹰妖们压抑的喘息和诅咒带来的痛苦呻吟。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巫女图兰雅,嘴角那抹阴险的笑容加深了。
她驱策着身下矮小的杂色马,缓缓踱到巴尔虎身边,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蛊惑低语道。
“尊贵的台吉,何必烦恼?”
她枯瘦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指向地上萎靡的鹰妖们。
“多好的货啊!大明皇帝的心尖尖儿,杀了,是祸患,放了,是资敌,可若是…关起来呢?”
巴尔虎困惑地看向她。
“关起来?关着吃白食?”
图兰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市侩的算计。
“台吉糊涂!现在咱们部落,不是正跟大明做着买卖吗?盐巴、铁锅、绸缎…哪一样不是咱们急需的?用她们!”
她的下巴朝安疏影等人扬了扬。
“跟那位慷慨的女皇陛下谈,让她用东西来赎,盐,要上好的青盐!铁锅,要十车!绸缎?越多越好!什么时候东西送到了,钱货两讫,咱们什么时候放人!这样,既不得罪死那母老虎,又能狠狠敲她一笔!岂不美哉?”
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个自认为智珠在握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堆积如山的货物。
巴尔虎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
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旅人突然看到了篝火,他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自己都晃了晃。
“对啊!”
他豁然开朗,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金矿般的狂喜,甚至带上了几分对图兰雅的敬佩。
“图兰雅!你这脑袋瓜子,比草原上的狐狸还灵光!赎金!好主意!就这么办!”
他瞬间挺直了腰板,重新找回了台吉的“威严”,冲着部下们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带着一种处理了天大难题的轻松和得意。
“都听见了没?图兰雅巫女说了!这些大明贵客,是咱们的财神爷,给老子好生请回去,关进最结实的木笼子,翅膀!给老子用最粗的牛皮绳捆结实了!别让她们扑腾跑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带着点土财主的小精明。
“伙食嘛…喂点草根糊糊就行,省着点,这可是要换盐巴铁锅的,饿不死就成!”
“是!台吉!”
室韦骑兵们轰然应诺,脸上的凶戾变成了看“肥羊”般的贪婪。
他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浸过油的粗韧牛皮绳索,粗暴地开始捆绑那些虚弱无力、只能徒劳挣扎怒骂的鹰妖。
一时间,叱骂声、绳索勒紧皮肉的闷哼声、室韦人得意的哄笑声混杂在一起。
安疏影被两个格外强壮的室韦武士反剪着双臂,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她手臂的皮肉,羽毛被粗暴地压折。
她金色的瞳孔因屈辱和愤怒而充血,死死盯着得意洋洋的巴尔虎和一脸阴冷笑意的图兰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巴尔虎!图兰雅!尔等鼠辈!今日之辱,我安疏影记下了!待我脱困,定要尔等百倍偿还!女皇陛下…绝不会放过你们!”
“嘿嘿,大话留着跟木笼子说去吧!总督大人!”
巴尔虎毫不在意地挖了挖耳朵,对着手下吆喝。
“动作快点!把咱们的金疙瘩都拾掇好!回去加派双倍人手看着!少一根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夕阳的余晖将草原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曾经翱翔九天的雄鹰,被粗鲁地塞进吱呀作响的牛车木笼,翅膀被捆缚,如同待宰的牲口。
车轮碾过枯草,吱扭扭地朝着黑车子室韦部落深处行去,只留下安疏影那双在木笼缝隙中燃烧着滔天怒焰的金色眼瞳,死死烙印在血色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