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剑拔弩张和污言秽语,被一种更加复杂、带着点茫然和隐隐刺痛的情绪取代。
安疏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们眼神中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和…好奇?
她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与其浪费力气跟这群土鳖对骂,不如……给她们开开眼?
安疏影脸上那嘲讽的弧度忽然变得柔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怜悯,声音也放缓了,带着一种“你们真可怜没见过世面”的诱哄口吻。
“罢了罢了,跟你们这群井底之蛙计较什么,你们知道在大明,像你们这样的女子,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这几个巫女虽然还绷着脸,但耳朵却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连图兰雅那愤怒的喘息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几分。
“我们大明的女子啊……”
安疏影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开始描绘。
“可不像你们,裹着几层破麻布就完事了,我们有马甲。”
她比划了一下腰身,“紧俏合身,衬得身段婀娜,还有马面裙。”
她手指又在空中优雅地画了个弧。
“层层叠叠,走起路来如流水行云,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富贵牡丹,阳光下能晃花人的眼,还有琉璃裙。”
说着说着,安疏影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用南海进贡的彩色琉璃珠串成,流光溢彩,穿上它参加上元灯会,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绫罗绸缎,苏绣蜀锦,各色花样,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我们穿不了的!”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那几个巫女的表情。
果然,那个脸上有烫疤的年轻巫女,眼神已经不自觉地飘忽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粗糙的麻布袍角。
另一个年纪稍大、眼神空洞的巫女,空洞的眼底也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图兰雅强撑着冷哼,“就整一些花里胡哨的,顶什么用!”
“顶什么用?”
安疏影挑眉,火力立刻转移。
“顶的用处可大了!心情愉悦啊,穿得漂亮,自己看着高兴,别人看着也赏心悦目,哪像你们,整天灰头土脸,看着就晦气!”
她不等图兰雅反驳,话题立刻跳开,如同一个最精明的说书先生吊着听众胃口。
“穿得好只是其次,你们知道在上京城,现在最时兴什么吗?量你们也不知道,叫上门送餐,听过吗?”
“上门…送餐?”
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圆脸巫女,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满是茫然。
“对!”
安疏影立刻抓住这个突破口,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生动的热切。
“比如你馋皇家大酒楼的招牌烤全羊了,不用自己跑断腿,只需提前一个月,去酒楼定好,付了银子,告诉他们你家住京城哪儿,嘿!从那天起,每天到了饭点,就有一个穿着干净利索的小二,提着热腾腾、香喷喷、用特制食盒保温的饭菜,准时敲响你家大门,风雨无阻哦,热气腾腾的烤羊腿、鲜美的鱼羹、时令的瓜果…直接送到你嘴边,你们在这荒草地里啃干肉喝凉水的时候,我们大明人,坐在暖和的屋子里,等着热饭送上门,这就叫享受生活!”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那烤全羊的香气已经弥漫在这污浊的营寨里。
几个巫女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图兰雅也忘了生气,眼神有些发直,似乎在想象那“热饭送上门”的场景是何等的神仙日子。
安疏影趁热打铁,继续加码。
“还有啊!你们知道现在大明最流行看什么书吗?不是那些之乎者也的酸文,用咱们陛下的讲法,就是白话小说,写得跟大白话一样,市井小民、田间老农都能看得懂,里面讲的都是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江湖侠客的快意恩仇,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志怪传说、家长里短的八卦趣闻,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堂喝彩,识字的小娘子们,也能买上一本,躲在闺房里看得津津有味,哭哭笑笑!”
安疏影看着那几个巫女眼中越来越亮、越来越茫然又越来越向往的光芒,心中暗笑,嘴上却不停。
“你们整天就知道围着火堆跳大神,念叨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无聊不无聊?”
铁笼周围彻底安静了。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个巫女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她们脸上那固有的阴冷、刻薄、麻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被安疏影描绘的那个光怪陆离、温暖富足、充满了色彩和烟火气的大明世界,冲击得荡然无存。
她们像是第一次走出洞穴的原始人,看到了外面璀璨的星空和繁华的都市,巨大的信息差和认知鸿沟让她们彻底失语,只剩下本能的、对美好事物最原始的向往和震撼。
图兰雅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草垫,眼神飘忽,显然心神已经飞到了那个有马面裙、有热饭上门、有白话小说看的遥远国度。
安疏影满意地看着她们集体陷入痴呆状态,正准备再添把火,描绘一下大明女子将来也能考试做官的盛景。
呜——!呜——呜——!
骤然间,低沉、浑厚、带着无边杀伐之意的号角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咆哮,猛地撕裂了草原寂静的夜空。
那声音短促、急迫,充满了警报的意味。
紧接着,营寨外如同炸开了锅。
凄厉的惨叫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兵刃猛烈撞击的铿锵声、草屋被点燃的噼啪爆裂声、还有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哭喊和奔跑声……
这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整个营寨淹没。
“敌袭——!”
“乌古部!是乌古部的人杀来了!”
“快!保护台吉!保护…保护那些鸟人!别让他们抢走了!”
混乱中,一个看守士兵连滚爬爬地冲进营寨,头盔都歪了,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恐,对着还在神游天外的图兰雅嘶声大喊。
“大…大巫师!不好了!乌古部……乌古部的骑兵夜袭!人…人马太多了,他们…他们可能是冲着这些明国妖女来的,这是要抢我们的货啊!”
图兰雅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对“琉璃裙”和“热饭上门”的迷梦中惊醒。
她猛地跳起来,那张枯瘦刻薄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猝不及防而扭曲变形,油彩都糊成了一团,显得异常滑稽。
“乌…乌古部?!”
她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刺耳,“这群混蛋,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
笼子里的安疏影看着图兰雅这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刚才被对方嘲讽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揶揄。
“哎哟,这不是我们无所不能的大巫师吗?你的诅咒呢?快拿出来啊!对着那些冲进来的乌古部勇士,狠狠地下咒!让他们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像我们一样摔下来,任你宰割啊?”
图兰雅被这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她恶狠狠地瞪了安疏影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和心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妖女!你懂个屁!诅咒之力,对你们这些妖邪用了也就用了,对人族…对人族大规模施展,是要遭天谴,折损寿元根基的!你以为巫术是大风就能刮来的吗?!”
她一边吼,一边慌乱地看向营寨门口方向,那里已经能听到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哦——”
安疏影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金色的眼瞳里满是促狭和了然。
“原来如此啊,敢情你们的巫术,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我们这些妖族,碰上硬茬子的人族,就变成缩头乌龟,怕折寿了?”
她看着图兰雅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更加扭曲的脸,又看了看营寨外火光冲天、杀声震地的混乱景象,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安疏影靠在冰冷的木笼上,望着头顶那被火光映红的、破败的营寨顶棚,长长地、充满哲理地感叹了一句。
“啧,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陛下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哦,想起来了,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爱人堡啊!”
她话音刚落。
轰——!
营寨那厚重的、钉着兽皮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碎裂的木屑混合着风雪狂涌而入。
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穿着乌古部特有皮甲、满脸虬髯的凶悍大汉,手持一柄染血的巨大弯刀,如同地狱冲出的魔神,当先闯了进来。
他嗜血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笼子里那一抹即使在污浊中也难掩光泽的玄青色身影,以及笼子前那几个惊慌失措的巫女。
“哈哈哈!你们这些黑车子部的蠢货!把肥羊…呃不,把鸟人交出来!”
虬髯大汉狂笑着,刀锋直指笼子,声若洪钟。
他身后,更多凶神恶煞的乌古部战士,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图兰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巫师的体面,连滚爬爬地就往营寨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破洞钻去,动作之迅捷,与她枯瘦的身材完全不符。
其他几个巫女也如梦初醒,尖叫着四散奔逃,如同被捅了窝的耗子。
只有笼中的安疏影,依旧靠着木柱,金色的眼瞳平静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厮杀,看着乌古部战士冲向木笼的狰狞面孔,看着图兰雅狼狈逃窜的背影,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看透一切的、略带讥诮的弧度。
锁链冰冷,营寨外是修罗场,而她,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在这巨大的、名为草原的“爱人堡”里,欣赏着一幕荒诞至极的闹剧。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部落冲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