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裹挟着雪沫子和牛羊膻味,吹过乌古部连绵的毡包。
曾经囚禁安疏影和天雄军的,不再是黑车子室韦那散发着牲畜恶臭的破木笼,而换成了乌古部营地中央一座最大、最厚实、铺着好几层崭新羊毛毡的华丽大帐。
帐内,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帐中央,安疏影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熊皮的矮榻上,脖子上那沉甸甸的锁链早就不翼而飞,手腕脚腕上连个红痕都找不着了。
她手里捏着一根烤得滋滋冒油、撒着粗盐粒和不知名香草的肥嫩羊肋排,正慢条斯理地撕咬着,姿态悠闲得仿佛在自己家后院野餐。
金色的眼瞳慵懒地半眯着,扫过帐内同样席地而坐、正大快朵颐的部下们。
这些鹰妖们,几天前还蔫得像霜打的瘟鸡,此刻个个面色红润了不少,虽然诅咒带来的虚弱感还未完全消除,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太多。
他们面前的小几上,堆满了烤得金黄焦脆的整羊腿、大块煮得软烂的牛腩、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奶皮子和新鲜马奶酒。
“啧,这乌古部,倒是比黑车子那帮穷酸鬼大方多了。”
一个年轻鹰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抓着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
“顿顿有肉!这羊腿烤得,比咱们上京醉仙楼的也不差啊!”
另一个鹰妖灌了一大口马奶酒,满足地打了个带着奶香的嗝儿。
“就是膻味儿重了点…不过管他呢,总比啃草根糊糊强,总督,您说是不?”
她讨好地看向安疏影。
安疏影优雅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光,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玩味。
“嗯,算他们识相,知道咱们是值钱的肥羊,得养肥点才能卖出好价钱。”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正如她所料,乌古部压根没想伤她们性命。
从被失乐兔那莽夫抢回来的路上开始,待遇就直线飙升。
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乌古部骑兵,看她们的眼神也从看“猎物”变成了看“金疙瘩”,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帐帘被掀开一道缝,一个穿着厚实皮袍、脸上冻得通红的乌古部年轻士兵探头探脑,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渴望,他壮着胆子用生硬的汉话问道。
“那个…安…安总督?小的…小的能问问…大明…真有那种…上门送餐?天天有人送热乎饭到家里?”
这问题他憋好几天了,天天听着这些妖女吹大明的好,他心里面总是痒痒的,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了。
帐内的鹰妖们闻言,顿时哄笑起来。
安疏影也忍俊不禁,放下羊排,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你问对人了”的架势。
“当然有!小兄弟,这算什么稀奇的?在我们上京,别说送餐了,只要你银子够,连洗澡水都能让人给你烧好抬进屋里!还有那琉璃裙……”
她正准备开启新一轮的“大明美好生活宣讲”,帐外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
那年轻士兵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溜了。
进来的是乌古部大汗本雅派来的亲卫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
他对着安疏影还算客气地躬了躬身。
“安总督,大汗有令,为防宵小惊扰贵客,增派了守卫,也请了几位部族大巫在外设下禁制,请诸位安心休养。”
他目光扫过帐内吃得满嘴流油的鹰妖们,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哪是看押俘虏?分明是供着一群祖宗!
安疏影懒洋洋地挥了挥油乎乎的手。
“知道了,替本督谢过你们大汗款待。”
她心里门儿清,这“禁制”和重兵,防她们逃跑是假,防其他眼红的部落再来抢“货”才是真。
这草原上,果然是个巨大的、混乱的“爱人堡”,内部抢得比谁都凶。
几天后,乌古部金顶汗帐内。
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帐内一张张或粗犷、或阴鸷、或焦躁的脸。
本雅大汗端坐在铺着兽皮的主位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手指烦躁地敲击着镶嵌宝石的扶手。
下方,两拨人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火药味。
左边,以台吉失乐兔为首的一群壮硕首领,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大汗!还有什么好议的!”
失乐兔声如洪钟,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面前的矮几上,震得杯盘乱跳。
“咱们兄弟拿命抢回来的肥羊,不狠狠宰那大明女皇帝一刀,对得起死伤的勇士吗?盐!要上好的青盐!起码一百车!铁锅!要最厚实的!五十车!绸缎?有多少要多少!还有茶叶!金子!”
他掰着手指头,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金光。
“不给够?哼!那就让那些鸟人在这草原上养老,看谁耗得过谁!”
他身后的支持者们纷纷鼓噪附和,吼声震得帐篷顶都在抖。
右边,几个相对沉稳些、眼神里带着忧虑的首领立刻反驳。
“糊涂!”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首领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失乐兔的鼻子骂。
“短视!匹夫之勇!这些鹰妖是探子,她们把咱们草原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放她们回去,那就是放虎归山!大明本就势大,再得了这情报,铁蹄转眼就能踏平我们,必须软禁!关到死!绝不能放虎归山!”
他的观点得到了另外几人的点头支持。
“放屁!关着不用吃饭?不用浪费人手看着?她们是妖!万一哪天诅咒失效了,暴起伤人怎么办?”
失乐兔梗着脖子吼回去。
“杀了永绝后患!”
一个脾气火爆的首领吼道。
“你敢!杀了她们,过几天明人的大军就能跑到汗帐门口!”
老首领气得浑身发抖。
“那你说怎么办?卖又卖不得,关又关不得,杀又杀不得!难道当菩萨供起来?”
“供着也比放回去强!”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了。
道理讲不通就开始翻旧账、揭短处,祖宗十八代都被问候了个遍。
汗帐内乌烟瘴气,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汗臭和酒气的菜市场。
本雅大汗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被几百只马蜂围攻。
他烦躁地揉着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帐内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破旧皮袄、身形瘦小的少年正垂手侍立,负责给首领们添酒。
少年皮肤黝黑,眉眼间带着不属于草原的几分清秀,正是他前些日子从乞颜部掳来的小奴隶,八哩丹。
此刻,其他奴隶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生怕被首领们的怒火波及。
唯独这个八哩丹,低垂着头,眼神却有些飘忽,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酒壶里的酒溢出来了都没察觉。
本雅大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这小奴隶,有点意思。
“八哩丹!”
本雅大汗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帐内的争吵。
整个汗帐骤然一静。
所有争吵的首领都像被掐住了脖子,愕然地看向大汗,又顺着大汗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奴隶身上。
八哩丹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雷劈中,他如梦初醒,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手中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马奶酒溅湿了他破旧的皮靴。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毡毯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大…大汗饶命!奴才…奴才该死!奴才走神了!求大汗饶命!”
他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
失乐兔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一个卑贱的小奴隶,在这种场合失仪,简直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