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大汗却并未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磕头，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声音放缓了些，“起来吧，磕坏了脑袋，谁给本汗添酒？”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八哩丹，“本汗看你刚才，似乎在想些什么？说说罢，不必害怕，你对眼前这事，对如何处置那些明国的妖女，有什么看法？”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
失乐兔瞪大了牛眼，难以置信，“大汗？！您在问一个奴隶这样的大事？！”
老首领也皱紧了眉头，“此乃部落大事，岂容卑**隶置喙？”
其他首领更是面露不屑和嘲讽，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一道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刺在八哩丹身上。
八哩丹停止了磕头，身体依旧微微颤抖，但听到大汗让他“不必害怕”，那语气里的鼓励和探究，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刺破了他心中无边的恐惧。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
他先是畏惧地扫视了一圈那些凶神恶煞、眼神不善的首领们，如同受惊的小鹿。
但当他的目光触及本雅大汗那双虽然浑浊却带着鼓励和审视的眼睛时，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长久压抑的智慧和对未来的渴望，如同地底的熔岩，猛地冲了上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尽管还跪着，他的背脊却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眼神里那份卑微的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毅和一种与其年龄、身份极不相符的沉稳气质。
他再次开口，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有力，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回…回大汗！”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小的以为，用明国妖女去跟明国皇帝讨价还价，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同时，软禁她们一辈子，也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大胆！”
“放肆！”
“卑贱的奴隶！你敢辱骂台吉和首领？！”
八哩丹的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锅。
失乐兔第一个暴跳如雷，猛地站起身，手按上了腰间的弯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其他主张“卖”或“关”的首领也纷纷怒喝，杀气腾腾，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奴隶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汗帐内刚刚平息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比刚才吵得更加激烈。
本雅大汗却猛地抬手，重重一拍扶手。
“肃静！”
他一声低喝，如同狮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他浑浊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八哩丹，里面燃烧着浓厚的兴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继续说！把你的‘蠢’道理，给本汗和诸位台吉、首领，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
得到了大汗的再次肯定，八哩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清晰，如同草原上最清澈的溪流，流淌在寂静下来的汗帐里。
“大汗，诸位台吉、首领！”
他目光扫过那些或愤怒、或惊疑、或不屑的面孔，“请问，如今是大明强？还是我们草原强？”
这问题太过直白，答案也太过明显。
失乐兔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老首领则沉默不语。
“当然是大明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八哩丹自问自答，声音拔高，“草原诸部，看似雄踞万里，实则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互相攻伐，昔日几千金人铁骑，便能如入无人之境，踏破草原诸部，如今面对坐拥万里江山、兵甲百万、火器犀利、更有无数妖将坐镇的大明，我们拿什么去讨价还价？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惹怒那头盘踞草原东南边的庞然大物？”
他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少刚才还叫嚣的首领，脸色开始变幻。
“我们根本没有同大明谈判的资格，更没有惹怒大明的底气！”
八哩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
“大明若想出兵草原，如同壮汉碾压孩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给他们递刀子，不是给他们一个吊民伐罪、师出有名的完美借口！扣押明使，勒索明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把柄！无论‘卖’还是‘关’，都是在玩火自焚！是在加速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看着帐内众人陷入沉思的表情，抛出了石破天惊的结论。
“所以，小的以为，最聪明、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立刻！马上！恭恭敬敬、完完整整地把这些明国妖女……哦不对，是天使，礼送出境，护送回大明，同时，派出最谦卑的使臣，带上最丰厚的贡品，向大明天子称臣纳贡，表达我乌古部最诚挚的归顺之意！”
“你在说什么？！”
失乐兔差点跳起来，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送…送回去？！还纳贡？！我们死了那么多勇士抢来的……”
“台吉！”
八哩丹毫不畏惧地迎上失乐兔吃人般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
“这不是认输！我读过很多汉人的书，按照书上的说法，这就是汉人的以退为进，是借力打力！我们称臣纳贡，就能名正言顺地获得大明的册封，成为大明在草原的小弟，就能优先、大量地获得互市中最紧俏的盐铁茶帛，就能借助大明的威名，震慑周边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甚至……”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感情火热的说道。
“可以借助大明的力量，去打击我们的宿敌，比如黑车子室韦，比如塔塔尔部，借大明的刀，替我们扫清障碍，只有我们乌古部，借助大明的势，先统一了这混乱的草原诸部，拧成一股绳，那时，我们才有资格，真正地、平等地与大明坐在一张桌子上说话，否则，永远只能是被各个击破、予取予求的肥羊！”
话音落下，金顶汗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真正的鸦雀无声。
连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首领，包括刚才还暴怒的失乐兔，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脸上的愤怒、不屑、嘲讽，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茫然，然后是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恍然大悟。
一道道目光，从最初的凶狠、质疑，逐渐转变为审视、思索，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灼热的惊叹，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依旧跪在地上、身形瘦小、却仿佛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少年身上。
失乐兔张着嘴，下巴半天合不拢，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才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他看向八哩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愤怒、羞恼、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点醒后的惊骇和…隐隐的佩服。
这他娘的…是一个奴隶能想出来的？这眼光…毒辣得让他这个台吉都脊背发凉，哦，我的长生天呐！
那白发老首领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精光，死死盯着八哩丹，嘴里喃喃道。
“借刀杀人…借势而起…统一草原…平起平坐…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猛地一拍大腿，看向八哩丹的眼神充满了激赏，仿佛看到了部落未来的希望。
本雅大汗静静地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如同风暴般剧烈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看着帐内所有首领的反应，看着他们从愤怒到震惊再到叹服的眼神转变，心中已然明了。
这小奴隶一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剖开了草原纷争混乱的表象，直指核心。
也如同最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一条他之前从未敢想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道路。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了整个汗帐。
威严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首领的脸。
“如何？”
本雅大汗只问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帐内依旧一片寂静。
但这份寂静，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
之前的死寂是争吵后的疲惫和茫然，而此刻的寂静，是震撼过后无声的认同。
所有首领，包括失乐兔，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大汗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无需言语，态度已然分明。
本雅大汗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淋漓的笑容，那是一种发现绝世珍宝、拨云见日后的狂喜。
他猛地一拍身前矮几，震得杯盘再次一跳，声若洪钟。
“好！好一个八哩丹！本汗今日方知，智慧不在年高，更不在出身！”
他大手一挥，指向还处于震惊茫然状态的失乐兔。
“失乐兔！”
失乐虎躯一震，下意识挺直腰板，“在！”
“着你，立刻挑选部落最精锐的两千勇士，组成使团卫队！”
本雅大汗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继续道。
“明日一早，拔营启程，护送大明天使，安疏影总督及天雄军将士，南下居庸关，务必确保天使毫发无损，少一根羽毛，本汗唯你是问！”
“啊？我…我护送？”
失乐兔指着自己的鼻子，脸都绿了，让他去抢人他在行，让他去护送…这角色转换也太快了。
“就是你！”
本雅大汗瞪了他一眼，“再挑选机灵懂汉话的副使，带上本汗亲笔国书，还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肉痛，随即被更大的野心取代。
“备上黄金百两，骏马百匹，上等皮毛五十张，作为贡品，向大明天子称臣纳贡，请求册封，永结于好！你听明白了没有？！”
失乐兔看着大汗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起八哩丹那番“借刀杀人”、“统一草原”的宏图，最终一咬牙，单膝跪地，抱拳吼道。
“是，大汗！”
本雅大汗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依旧跪在地上、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的八哩丹身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块刚刚被擦去尘土的绝世璞玉。
“至于你…”
本雅大汗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八哩丹，从今日起，脱去奴籍，入本汗金帐，为帐前行走参赞。”
八哩丹猛地抬起头，黝黑的小脸上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动，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竟忘了谢恩，只是呆呆地望着大汗，眼眶瞬间红了，而后他重重的顿首叩拜。
“小的，孛儿只斤八哩丹叩谢大汗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愿为大汗做牛做马，鞍前马后！”
汗帐内，所有首领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这个刚刚脱去奴籍的少年身上，眼神复杂。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智慧时本能的敬畏。
他们如同草原上的群狼，第一次意识到，引领方向的，未必是獠牙最锋利的头狼，也可能是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帐外，寒风呼啸。
而帐内，一场关乎乌古部、甚至整个草原未来命运的转向，就在一个小奴隶石破天惊的谏言中，尘埃落定。
失乐兔看着巴图那张稚嫩却已显沉稳的脸，又想想自己明天要当“保镖”的憋屈差事，郁闷地抓起一大块冷掉的羊肉，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啃某个小混蛋的脑袋。
“小崽子，别得意，你还爬不了多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