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上京城,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凛冽的寒风掠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宋国使团下榻的驿馆,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檐角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徒劳地摇晃,投下惨淡而扭曲的光斑。
驿馆主屋的房檐之上,两道窈窕的身影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一者,身形飘忽,仿佛一缕凝聚的寒烟,正是内阁次辅柳青子。
她那双本该妩媚的桃花眼中,此刻唯有冰封般的冷静与一丝属于鬼魅的幽邃。
另一者,身形凝实,却透着一种非人的僵硬与冰冷,肌肤在微弱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正是不化骨级别的僵尸娘朱可儿。
她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猩红光芒,透露着内蕴的凶戾。
“可儿妹妹,下方甲字叁号房,便是目标之一郑望之的居所。”
柳青子的声音细若游丝,直接传入朱可儿耳中,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
“陛下要的是惊惧彻骨,悔恨交加,寻常幻术恐难撼动此等心志不坚却擅于伪饰之人,需直击其心底最阴暗溃烂之处。”
朱可儿僵硬地点了点头,下颌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声。
她缓缓俯身,苍白修长的手指如同精密的工具,无声地撬开一片屋瓦,动作缓慢至极,控制着每一分力道,竟真未发出丝毫引人警觉的声响。
瓦片之下,是漆黑的房梁与更深的黑暗。
柳青子唇角微勾,身形一晃,竟如青烟般变得透明,直接透过瓦片与梁木,悄无声息地沉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鬼魅之体,穿墙过壁,如入无人之境。
朱可儿则如同最耐心的猎食者,继续着她精细而沉默的作业,将洞口扩大至足以容身。
而后,她那看似僵硬的身体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轻巧,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般,缓缓飘落而下。
落地时悄无声息,只有裙摆拂过积尘,带起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微风。
驿馆内,万籁俱寂,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从不同房间传来。
计划,开始。
甲字叁号房内,副使郑望之正深陷在混乱的梦境中。
连日来的谈判压力、一再延期的屈辱、以及对国内局势的担忧,让他的睡眠极其浅薄。
忽然——
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吱吱…咔咔…”声,如同针尖般刺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顽固地啃咬着木头,坚持不懈,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拗。
郑望之烦躁地皱紧眉头,在榻上翻了个身,试图用锦被捂住耳朵。
但那声音仿佛钻入了他的脑子,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该死…这明国京城驿馆的老鼠竟如此猖獗…”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睡意被彻底驱散。
一股无名火起,他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孽畜,敢扰他清梦!
他披上衣衫,摸索着点燃了床头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反而将门外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邃。
他端着油灯,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
“吱嘎——”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不适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带来的寒意。
那“咔咔”的啃咬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来源…仿佛就在走廊尽头那放置杂物的旧柜子里。
郑望之皱紧眉头,强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循着声音一步步靠近。
越是走近,那声音越发令人心悸,不再是单纯的啃咬,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湿滑的、黏腻的撕扯声。
他停在柜门前,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柜门之后。
郑望之深吸一口气,一手护着摇曳的灯焰,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冰凉的铜环,用力一拉。
柜门豁然洞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埃、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呛得郑望之几乎作呕。
昏黄的灯光投入柜内深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肥硕的、眼睛泛着红光的灰毛老鼠。
它正趴在一个…一个蜷缩的人形物体上,疯狂地啃咬着什么,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嗤”声。
郑望之胃里一阵翻腾,正欲呵斥驱赶,但目光下意识地顺着老鼠啃咬的地方向上移。
那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旧褐色寿衣、蜷缩在柜子最底层的人。
而那只老鼠,正在啃食的…是那个人的脸颊,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颧骨。
“呃啊!”
郑望之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油灯差点脱手落地,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凶杀案?!驿馆里怎么会有尸体?!是谁干的?!
一瞬间,报官、影响谈判、使团声誉、自身安全…无数念头如同冰雹般砸入他的脑海,让他惊骇欲绝,又不知所措。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之际。
那具本该死透的“尸体”,猛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它以一种完全违反常理的、关节扭曲的姿态,猛地翻转过来。
那张被啃食得稀烂、眼珠脱落、只剩下黑洞洞眼眶的脸,正正地对准了郑望之。
腐烂的皮肉耷拉着,蛆虫在空洞的眼窝和嘴角蠕动。
更可怕的是,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凝聚着世间最怨毒、最阴冷的光芒,死死地锁定了他。
郑望之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然后,那具腐烂的尸体,张开破碎的、流淌着黑黄色粘液的嘴,发出了一种绝非活人所能发出的、像是破风箱拉扯混合着骨骼摩擦的沙哑嘶嚎。
“郑——顾——道——!”
“你——为——什——么——要——打——你——爹——!”
声音凄厉恶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郑望之的脑髓。
“为——什——么——嫌——弃——你——爹——!”
“为——什——么——!我——是——你——爹——!我——生——了——你——!你——却——希——望——爹——死——!”
“现——在——爹——死——了——!爹——好——恨——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郑望之的心防上。
郑望之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板都在塌陷。
那被啃噬大半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真的…真的与他记忆中那个衰老、邋遢、被他视为累赘、动辄打骂呵斥、甚至暗中诅咒其早死的父亲,有了七八分重合。
过往那些被他精心用“孝子”外衣掩盖的卑劣与恶毒,那些黑暗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极致的恐惧混合着无法言说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郑望之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
他手忙脚乱地撞开自己的房门,如同身后有厉鬼索命般冲了进去。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栓,连插了好几次才将门栓死死插上。
他背靠着冰冷厚重的木门,身体沿着门板滑落,瘫软在地。
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眼泪、鼻涕、冷汗糊了满脸。
父亲的影像,尸体怨毒的眼神,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极致的恐惧似乎稍微退潮了一点点,理智勉强回笼一丝。
他缓缓地、颤抖着,放下了抱住头的双手。
他抬起头。
然后,他的呼吸停止了。
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那具尸体。
那具应该被关在门外柜子里的、他父亲的腐烂尸体,
此刻…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几乎与他脸贴着脸!
它腐烂得更加彻底了,全身的皮肉都在往下掉,露出黑黄色的骨骼和暗红色的烂肉。
浓稠恶臭的尸液和尸油,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赤脚上,冰冷黏腻。
那张脸已经完全被啃烂了,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不断滴落着污秽、蠕动着蛆虫的黑洞,正对着他。
无法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疯狂涌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
“呃…嗬…”
郑望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极致的惊骇甚至让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张开嘴,如同离水的鱼。
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转身,疯狂地去拉扯那刚刚被他亲手插上的门栓。
他要逃!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具尸体!
就在门栓即将被拉开的刹那……
一只高度腐烂、爬满蛆虫、指甲漆黑尖长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后方箍住了他的脖子。
冰冷!僵硬!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滑腻的腐液!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瞬间捏碎他的喉骨。
“不——孝——子——”
那如同来自地狱最底层的、混合着无数怨魂哀嚎的沙哑声音。
再一次,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冰冷的腐气喷在他的侧脸上。
“你——该——死——!”
“呃啊啊啊——!!!”
郑望之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绝望惨嚎。
很快,郑望之的挣扎戛然而止,眼球惊恐地向上翻起,意识迅速被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