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燕

作者:贺和合喝呵 更新时间:2024/6/8 17:15:38 字数:20630

我看着那两只老虎朝小耗子慢慢靠了过去,口中的涎水将断未断。

有那么一瞬间,小耗子似乎是想反抗。她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死咬嘴唇,眼神坚定凶狠。

“哈哈哈哈哈哈,加油啊你!”。突如其来的笑声中断了小耗子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胆气,她绝望的哭了起来——然后,她就被撕成了肉块。

就这样,我失去了自己最后一个奴隶。

看见这一幕,那个被我叫作嫂子的人笑出了眼泪,她一手搭住我的肩,身体斜斜靠了过来,两团软肉在我右臂上边一点的地方花枝乱颤。

心中的愤怒和下身的灼热同时燃起两团不同性质的火,我被双方的引力拉扯至极限,心中渐渐升腾起新的情感。

“你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容易害羞。”她刮刮我的鼻子,娇媚一笑。她凑近我的耳边,呵气“不怪嫂嫂吧,谁让你那小奴隶今早瞪我来着。”

我摇摇头,红着脸把眼睛看向别处。

“但怎么办呢,那是你最后一个奴隶了。”她皱紧眉头,好似真的在为此事担忧。“没有奴隶的贵族怎么还能是贵族呢?”

我一愣,隐隐觉得不妙。

“你只能被贬为庶民了,我可以让你帮我照顾孩子们哦。”她指了指不远处还在大快朵颐的老虎。

“皇兄......”我立即转头看向哥哥——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他,但就是希望现在能出现一个人帮帮我。

他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两只老虎在进食后互相舔舐毛发,而后从旁边的池子里舀起满满一大碗酒灌了下去。

“对了,你可以亲自去抓几个。”她突然一拍脑门,好像帮我解决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谢谢嫂子,我早就想出去历练历练了。”我赶紧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这一刻,不管面前是什么陷阱,我都只有跳进去。

“真乖。”她抱住我,宠溺的拍着我的头。

期待的软糯并没有到来,她巧妙的侧过身体,避免了进一步的接触。我有些失望的看向她,她冲我眨了眨眼。一脸狡黠。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哥哥一样,也成了她的玩物。

第二天,我趁着天还没亮就出了王宫,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军营走去。月亮高悬,四周雅雀无声,只剩难以言喻的屈辱在我心中翻腾。这耻辱叮入我的血肉,钻入我的骨缝,直到我归天后见到祖灵,被他们用最狠毒的方式责罚,也不能消除万一。但我已经决定了,我必须这么做。

想到这里,我原地跪下,闭上眼,用双手抚头敲击,口中念念,以期望祖灵们能保佑我的计划顺利实施。

过了好一会儿,我睁开眼,面前正对一张好奇的脸。

“你就是我们要接的那个傻......”那张脸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脚踹飞了出去。我转过头,看着那脚的主人正冷冷的看着我,他的身后,还有两人操着手,不耐烦的嚼着草根。

被踹出去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未等落地便从背后抽出刀猛地甩出,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向前扑来。我旁边的人脑袋一偏躲过了飞来的刀子,行云流水的侧身又是一脚,把猛扑过来的那人再度踹飞了出去。看样子这一脚很重,那人在地上努力了半天,也没有再站起来。

“我叫辛,那人叫都门。”我旁边的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被他踹飞的人。“后面那两个,左边的是比支,右边的是伊安。”我顿了顿,站起身,没有正眼看他。他一愣,语气中多了一丝玩味:“对,我名字只有一个字,所以我是奴隶,没资格和您这样的贵族说话。但不巧的很,我也是这个队伍的老大,没有我的命令,他们谁也不会和你说话。”

我迟疑的看向地上的都门,都门摆摆手,用手示意自己听老大的。

“前些天我说,能打得过我我就让位,所以他最近有点调皮。”辛笑着看着都门,随即转过头,用一张布满刀疤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但这不代表他会不听我的命令”。

“你好。”我干脆利落的对辛行了个礼。

“哈哈哈哈哈哈。”比支和伊安好像看见了特别好笑的事,在不远处笑成一团。片刻后,都门也笑了起来,因为胸口还很疼,他的笑声有些奇怪。没有笑的是辛,但只有离他最近的我明白,他只是附和的咧了咧嘴,眼中那冷冽的感觉反而更重了。

“老大,居然有贵族对咱们行礼!这小子我喜欢!”都门终于恢复了过来,坐起身,对我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可悠着点,别因为人家小贵族好说话,你们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赶明儿人家回了宫,又想起咱几个,可就不是现在这乐呵乐呵的样子了。”辛说完,径直转身向前走去。

比支和伊安嘻嘻哈哈的,跟了上去。都门大大咧咧走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别管他,他是当奴隶当惯了,就那臭德行。走吧,我们的小贵族。”

我点点头,对他伸出手。他狐疑的看着我。我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牵。”他一愣,下意识捏住了我的手。

“哈哈哈哈哈哈。”远处的比支和伊安又发出一阵爆笑,这次连辛也跟着微笑起来。涨红了脸的都门赌气似的把我往前狠狠一拽,我身不由己,跟着他开始狂奔起来。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祖训。既然是鸟变的,那作为国之重器的军队以鸟雀命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比如,机动性最强的左军名为鬼车、最擅攻坚的右军名为大风、最为顽强的中军名为鲲鹏。但在所有所有军队中,玄鸟所代表的燕子却专属于一个独特的部队。总的来说,这个部队日常所做的事就是侦查与反侦察,但能加入其中的无一例外,都必须是精英中的精英。

他们被叫作商燕,大商军中独享尊荣的特殊存在。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原本提出的计划是去鲲鹏军中,等他们打完仗自己去挑几个奴隶就好,却被嫂嫂以“大军对战都是杀人,只有燕子们会抓俘虏回来当奴隶”的理由,安插进了这个商燕其中的一个小队。也行,只要不影响我的计划,怎样都好。但现在,整个小队的气氛因为我刚才习惯性的举动有些尴尬,有感于人情世故方面的压力,我决定稍稍做一些努力。

“我听说,咱们商燕都是五人为一伍的,你们怎么只有四个人呢?”我问旁边的都门。

“前些天大王让补充几头老虎,我们就去抓,康真不小心被咬死了。”都门心不在焉的回答。

我想起小耗子紧握木棍至发白的指节,有些出神。

都门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咱们大王越来越混账,你这当弟弟的不劝劝?”

辛突然停住脚步,冷冷的看向都门。都门连忙闭嘴,假模假式打了自己嘴巴两下,又回头看向我:“抱歉,是我多嘴了。”

“那都怪我嫂嫂,我哥没错!”我大声说,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

没人接我话。辛转过头,开始继续赶路。

“是不怪你哥,遇到你嫂子那种女人,谁不迷糊?”过了一会儿,都门突然俯身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震惊的看向他,他冲我猥琐的眨眨眼,便道貌岸然的看向了前方。

气氛好像更古怪了。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们已经远离朝歌,到达了太行山脚。这里有除朝歌以外最大的卜宫,一般外出的行人都会在这里算上一卦,卜出吉凶方才动身。

趁着辛进宫占卜的当口,小队开始有条不紊的整理起了装备。我继承了从未谋面的康真的所有装备。它们分别是一把小青铜刀、一根硬木棒、一小捆绳索、一张硬弓和十枚羽箭、一小袋用来保养铜刀箭簇的盐。至于我自己带的东西,只有口粮袋和水袋被留下了,其余的都被都门埋入了旁边的草丛,说是回来后再取。

“你们准备怎么帮我抓奴隶呢?”我问。

“去西边,抓几个周人。”都门头也不抬。

“周人好抓?”

“周人最不好抓。”都门撇撇嘴,愁眉苦脸起来。

“但我们喜欢和他们干。”比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老大和你!”都门怒气冲冲。

“是因为最近西边不太平,上面让我们有机会就抓点周人回来当舌头。哦,就是问消息的意思。”伊安好心给我解释。

正说着话,辛攥着一个龟甲走了出来,脸色阴沉。众人围上前,依次拿过龟甲看着。龟甲被烧裂了,布满了细碎的纹路,这些纹路被称为“兆”,预示着此行的吉凶。众人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把龟甲还给了辛。

“不好?”伊安试探着问。

“大吉。”辛从牙齿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大家都没有再问。

穿过郊外的田野,便正式进入了太行山脉。从远古留存至今的树木把天空分成小块,丛生的植物四处蔓延,遮蔽道路。山雾终年不散,把这里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哪怕正午时分,阳光也不能畅快的照入,零零碎碎的,更添神秘空灵。

但哪怕是我也知道,优美的景色只是虚伪的假象,事实上,从踏入山中那一刻起,便预示着我们已经远离人类社会进入了战场,这里不仅有狡猾的敌人、凶猛的野兽,还有始终对人类不怀好意的自然。哪怕是祖灵的庇护,也会在这里骤然失效。说白了,从此刻开始,我们只能靠自己。

但令我震惊的是,除我以外的几人进入这山野却像回家一般轻松。担当游哨的都门早早就冲在了最前头,从来不见人影。偶尔他又会猛地出现,汇报了大型野兽出没的痕迹和路况塌方等消息后便再度消失无踪;心思细腻的伊安从不放开他那柄宝贝弓箭,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见他突然引弓放箭,一只松鸡或者松鼠就应声而落,成为晚上的加餐。只在都门回来汇报的时候,他才会放下弓,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简细细记录;孔武有力的比支挥舞着他那根大棒,探探草丛,敲敲树木,但凡有蛇受惊后窜出,他总能准确无误的把蛇头敲成一滩肉泥;唯独辛,他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默默的赶着路。但我总觉得,他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周遭所有的情况,把信息都汇总在自己脑海里,不停考虑着应对的方案。

和这帮人在一起,我觉得我那小小计划实现的希望的开始渺茫起来。

第五天,我们遇到了另一群燕子。辛和伊安上前交涉,我和都门、比支缩在三十步开外,百无聊赖的玩弄着蚂蚁。我倒是很想凑上前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辛说燕子们都有自己的任务,保障任务安全是首要原则,所以除非是有共同任务的小队,否则燕子之间是不准有交集的——这次辛上前交涉已属违例,对方很可能直接把他们拿下。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看向不远处,那里有辛这次不惜犯规也要上前询问的原因。

四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看样子是在别处被杀死后再集合到的这里。尸体旁边五花大绑着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的,口中塞了防止咬舌自尽的布条,兀自在地上不停扭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抬头,一道恶狠狠的视线刺了过来。我赶紧低头,躲开了那瘆人的视线。

都门:“看样子是同行。”

比支点点头:“居然敢深入到这里,当我们燕子是吃素的?”

辛那边的交涉还算顺利,很快他和伊安便走了回来。“三天前发现的他们,两队燕子前去围剿,死了一个同袍。”伊安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情况。都门和比支听到居然死了一只燕子,一脸难以置信。

“他们是白鸦。”辛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一下子,都门和比支好像身上哪个开关打开了,沉肃的杀气渐渐升腾起来。就在我还在琢磨白鸦是什么时,辛突然转向我:“小贵族,你跟我来。”

我跟着辛来到一个偏僻处,他沉吟了一会儿,在脑里组织了一下说辞,这才开口:“白鸦是周人那边的斥候部队,还不错。”

我咀嚼了下“还不错”三个字,想起刚刚都门和比支那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们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西边绝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如果我们继续往西走,你的安全将得不到保障。身为队长,我建议中止这次任务,返回朝歌。至于你要的奴隶,我们让东边的同袍给您带回来几个就好。”

我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呢?”

“我们会继续往西,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们一起去。”

辛开始不耐烦:“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抓不到奴隶了。你想想......”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作为小队的一员,陪你们去执行这次任务。”我看了看不远处的三人,又转回头“反正你们也差一个人。”

辛顿了顿,认真的说:“当燕子,你还不够格。”

心中的火气只升腾起来了一点,又被我迅速掐灭“你不接受,我就命令你们送我回去,然后护送我去东边抓奴隶。你没法抗命。”

辛看着我,刀子一般的目光像要穿透我一般射了过来。

我根本不敢和他对视,直接扭过了头。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但如果你威胁到了小队的安全,我不会管你是谁。说到做到。”

我连忙举手,行了一个誓礼。祖灵在上,只要他回礼,那刚才的约定就算成立,无人敢违。

他不情不愿的把右手拇指叠于左手拇指之上,其余八指展开置于胸前,好似一只燕子正从心中飞出。

如此,约定便算成立。我心中暗喜,深感天无绝人之路。

理所应当的,都门被派遣来当我的教官。既然我现在成为了燕子中的一员,那一些野外生存的知识我就必须掌握。几乎立刻,我就被派遣跟着他,脱离部队承担起了侦查的任务。

他走路的节奏和其他人明显不同。实际上,我只能把所有心思用来行走,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令人恼火的是,他并没有奔跑,只是像小鹿一样在山林间跳来跳去,但这种走法对体力造成了可怕的消耗,才半天,我就感觉我快虚脱了。

“非要这样走么?”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我扯了扯都门的衣角。

“尽量减少自己出现在对方视线里的时间,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都门见怪不怪的拍拍我,掏出水壶,加了一点盐,递给了我:“只准喝一口。”

我委屈极了,所以当着他的面喝了整整三口。都门也没说什么,直接把我的水壶也抢了过去:“今天你再也别想喝一滴水。”

“我可是王族!”

“现在是一只雏燕。”都门一脸坏笑。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没有了辛的监管,都门那粗鄙的嘴脸彻底暴露了出来。“小贵族,王宫里那些娘娘的嘴是不是就像樱桃一样,又甜又软?”都门问我。我们刚刚经过了一片泥泞的沼泽,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任何和他斗嘴的兴趣,于是立刻加快脚步,想尽量离他远一点。他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是不是像一把火烧在心尖尖上,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我努力挣脱,他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令人羞恼的是,我真的感觉有点头晕目眩,眼皮死沉死沉的。“你这小贵族可真嫩...啧啧,真滑...”都门抓住我扯开我的胳膊,粗糙的手指上下摩挲着。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泛了起来,我开始死命挣扎——我不是没听说过军队里有“那方面”的兴趣,小耗子曾给我说过多次,我万万没想到这居然会应验到我身上。都门冷笑一声,把我胳膊一扯——密密麻麻的蚂蟥爬满了我的胳膊,一个个都吸足了汁水,圆鼓鼓的,看上去说不出的恶心。我发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营地。天已经擦黑,其他人都干着自己的工作,只有都门陪在我的身边。我悄悄向胳膊看去,发现上面已经干干净净。“呐,都在这里面了。”都门指了指火堆。我心下有点感激,但想起他刚才那副嘴脸,又忍不住恼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想让你死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用什么?你那娘们一样的尖叫吗?”都门反唇相讥。我再也忍不住,掏出背后的小刀就向他扑去,他一边躲避着我的攻击,一边哈哈大笑。气恼之下,我脸一红,又晕了过去。“我一定要杀了他......”晕过去前我这么想着。

连续两日,我都受着都门这地狱般的折磨,虽然他喜滋滋的把这称为“教导”。

“记住,山地行军,走梁不走沟,走纵不走横。”、“不要坐在石头上休息,它会吸走你的热量,让你像个娘们。”、“这里不是所有水都能喝,先捧起来看看颜色。如果你想死,当我没说。”......他白天喋喋不休的说着这些鸡零狗碎的知识,到晚上就会让我复述一遍,如果我答不出,那晚饭就没有我的份。每当我绞尽脑汁回忆的时候,其余三人就坐在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着我的窘相。

“既然你要加入我们,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辛提醒我,还不忘补上一句“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回头。”

我对他比了一个我知道的最恶毒的手势,却惹来他们一阵大笑。

第七天,我终于借口腿瘸了,打死不再和他出外探路。他悻悻然的离开了,好似丢掉了什么好玩的玩具——那天,他没有回来。

“斥候未归,那多半就是死了。队伍应立即进入战备状态。”有一次,都门给我这么说道,一脸严肃。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所以你如果走丢了,别想着老子来找你。”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再燃起火堆。火种被小心翼翼的装入了树皮裹好,分别塞入每个人的怀里。到了睡觉的时候,辛给我找了个倒塌的大树和岩石形成的夹角,把我塞进去后便自顾自离开了。我偷偷起身瞪大双眼,在这苍茫的夜色中却找不到他们任何人的身影,哪怕我听到他们的呼吸就在身边。今晚,他们应该不会睡了吧?我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愣愣的看着天,想让自己早点睡着。

我曾经很快乐。以前,我可以我带着我的奴隶们整日整日疯玩,没人管我。但自从嫂子来了后,渐渐地,周围的气氛就变了。大哥不再来陪我,大臣们看我的目光开始带上一种不明的意味。很快,我突然多了数不尽的课程,兵法、税收、邦交...每天总有不同的老师,带来不同的知识。我学的越多越好,他们的眼神就愈发期待。但突然某一天,他们都消失不见,嫂子却出现在了我面前。“去,去玩吧。”她对我说。从那天开始,我身边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侍卫、伴当、奴隶,渐渐地,没有人再问起我,我的存在变得模糊不清。

之前学习的知识让我模模糊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决定逃跑。小耗子是蜀人,他告诉了我他家乡的位置,还给了我他们部族的信物,还承诺路上有人接应。我们约定,要一起离开朝歌。随着约定逃跑的时间越来越近,小耗子越发急迫的教着我各种知识,晚上还会抽查我是不是记住了。

就像都门一样。

毫无征兆的,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直愣愣砸了下来,轻而易举击穿了我的心脏。它肆意蔓延,破开我的所有脏腑,然后又马不停蹄冲至眼角,变成汹涌的海浪。但整整一夜,我都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凌晨的时候,我挪动身体,悄悄往外探出半个头。森林静谧的可怕,温柔善良的样子,但小耗子和都门都告诉过我,凌晨正是捕食者猎杀的时间,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走动。我用手指抠了点泥巴抹在脸上,试图遮蔽一下哭肿的眼睛和泪痕,正忙活的时候,一声凄厉的骨笛猛地响起。

我疑惑的探出头,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伊安猛地从我旁边的树上跳下,面目狰狞的回头冲我大吼:“跑啊!”

我脑袋还在反应,身体却先行动了起来,三个呼吸之后,我大半个身姿都已经爬出了夹缝,唯独剩下的那只脚,卡在了最深处。

一大团黑影伴着浓烈的腥臭滚入了空地。它似乎极其愤怒,未等站稳便回头冲来的方向发出一声大吼。地动山摇的吼声中,本能的恐惧卷走了我浑身的力气。我呆呆的看着它,想起前不久在它面前试图反抗的小耗子。

小耗子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一片雪白。

老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看向了我。

比支从老虎一侧冲了出来,以全身力气撞入了老虎的怀里。两只羽箭和比支同时到达,一左一右插入了老虎的肩胛。老虎吃疼一惊,待看见比支后,双眼立即变得血红。趁着这当口,伊安再次搭箭上弓,一边一脚狠命踩下,把卡住我的树干踩的稀碎。

“跑。”他平静的说。

恐惧带着更大的恐惧回来了。我拼命挣扎着,用尽所有手脚不顾一切的向前爬去。我知道我在哭喊,但我的声音立即淹没在了老虎的第二声怒吼里。

我没有回头的勇气。

细小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脸。地里有一个什么硬东西,戳破了我的手掌。刚才被卡住的脚隐隐作痛。但是我仍然爬的很快。慢慢的,我能站起身了,于是我跑了起来。

有什么跟着我,就在不远处的树从里。那东西就比我慢一点。那东西一直试图接近我。

那一刻,我脚上绑着的刀,我背上的箭,我腰间横绑的木棒都帮不了我,能帮我的只有我的腿,我这么确信着。

终于,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我毫不犹豫的扎了进去,试图忽略掉我不会水的事实,笔直的穿过那条河流。片刻后,我开始下沉,剧烈奔跑后的双腿也恰如其分的抽起了筋。我挣扎了一会儿,毫无效果,冰冷河水已没到了我的胸口——死亡,如此真实的拥抱住了我。正在这时,一根绳索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套住了我胡乱挥舞的右臂,而后一股大力缓慢而坚定的把我拉转了身——辛气喘吁吁的站在岸边,左手攥着绳索,右手反握着小刀,刀上的血色在晨曦里反着微光,兀自滴着血滴。

我跟着辛重新回到了空地。战斗已经结束,老虎死去了,它腹部被豁开了一个大口,肠肚流了一地。比支右臂血肉模糊,伊安正为他仔细包扎。

辛靠着大树坐下,掏出水囊喝了一大口,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解决了几个?”

“两个。”伊安头也不抬。

“我三个。”辛说。

“你不可能一个人解决掉三只白鸦。”伊安给比支裹好最后的布条,死命一拉,比支咧了咧嘴。

“他们当时在只顾着追他。”辛抬手指了指我,“所以给了我机会。”

“白鸦只会先干掉最强的人。”伊安理智的说道。

“但他们穿着白鸦的衣服。而且这招挺不错,是群好手。”比支站起身,踢了一脚老虎的尸体。

辛笑了,笑得让人发慌:“让我们来弄明白吧。”

不一会儿,五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成了一排。三个人像得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在尸体上一阵捣鼓。

良久,辛站起了身:“他们不是白鸦。”

伊安也站了起来,略微思索后开口:“他们首先打掉了我们的眼睛都门,逼迫我们聚拢成一团。”他抬手,指向老虎:“然后驱赶这畜生进入我们的营地,吸引我们注意力,逼迫我们留下最强战力应付它。”伊安看向我:“他们知道自己的目标很弱,如果发生战斗,目标就会逃跑,他们只要跟着他,就能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于是他们留下了两人协助老虎,另外三人去追逐目标。只要能拖延一段时间,解决掉目标的三人就会回头,然后和另外两人合力解决掉我们。”

“他们失误了。”辛接着说道,随即伸出两根手指:“他们误算了两点,第一,我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第二,你们不仅反杀了老虎,还是杀掉了留下来的两人。”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既然目标很弱,他们为什么还要派出三个人?还有,他们是谁?”伊安疑惑的说。

辛看向我:“我想,我们的小贵族知道答案。”

我没说话,只是转头望向那只死不瞑目的老虎。因为血液浸入了大地,虫豸们闻风而动,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便熙熙攘攘爬满了老虎的肠肚。它们欢呼着自己胜利,好像是凭自己战胜了这个庞然大物。也许,下一次他们真的会对某只老虎发动冲击,想再复制这次的胜利。但真相是残酷的,只是没有人会告诉它们。

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正午时分,阳光穿过树叶的遮蔽,向下立起一根根璀璨的光柱。我们怕血腥气吸引来更多的猛兽,早已离开空地转移到了一个背风处。辛整理着武器,伊安在架锅烧火,只有伤了手的比支躺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想了想,悄悄挪了过去。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白鸦?”我问比支。

比支瞟了我一眼,抬手在胸口敲了敲:“白鸦这里有个刺青,纹了一个周字。”

“这群人会不会刚好纹在了其他地方?”

比支白了我一眼。我悻悻的挪了回去。

“小贵族,我不知道你想隐瞒什么,但我劝你还是早点说出来。老大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比支突然说。

“我才不怕他。”

“我挺怕他的。一个奴隶,能当上商燕的伍长,这真是件挺吓人的事儿。”

我还想说点狠话,但忍住了。

“白烟......”

“什么?”我问。

比支兴奋的挣扎起来,一边高声呼喝:“老大!伊安!是白烟,白烟!”

我顺着比支手指的方向看去,透过树林茂密的树冠,能清晰的看见一股白色的烟柱漂浮在远处。伊安冲辛点点头,飞奔了出去。

我问比支:“那是什么?”

比支兴奋的拍了我一把,拍的我一个趔趄:“十丈以内骨笛,半日脚程生烟!都门那小子还活着,哈哈哈哈哈。”

“别高兴的太早,也许是知道我们底细的敌人生的火。”辛大步走了过来,把打磨好的刀递给我和比支。“你,去照顾火堆。大个儿,咱们散开,警戒。”

两人自顾自去找寻埋伏的位置了,我挪向火堆,心中暗暗下了决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伊安扶着瘸腿的都门回来了。老远,就听到都门的大嗓子:“操,老子差点交待了!两个好手合起来阴我,还好有个瀑布,我——”

我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都门。我的抱的是如此用力,好似要把自己生生揉进他的身体里。某种失而复得的情绪滋生起来,把我抱着的这个人和小耗子重合在了一起。都门愣了,也不好推开我,脸涨得通红。半晌,一只手放到了我肩上捏了捏,“吃饭,先吃饭!”辛说。

几乎是风卷残云,一顿老虎肉就被几人瓜分了个干净。都门抹了抹嘴,跟着伊安去看那几具尸体。辛把火堆简单收拾了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旁边。该来的总归会来,我想。

良久,辛突然指着火堆“白烟是求救,黑烟是示警。想要燃出白烟就往里加树叶。想要燃出黑烟就往里加浸了油的布条。”

我疑惑的看向他。

“你想隐藏什么,我可以不问。但你既然还是燕子,就不能拖后腿。多学一点,有好处。”

“我没有——”我恼怒起来。

“两军对战,跑是没用的。后背露出来的人,最好杀。”辛也没听我解释,干净利落的打断了我的话。

“那明知打不赢也上吗?”我不服气。

“不打怎么知道能不能赢?”

我被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他人我管不着,但燕子,只能向前。”辛说完就走,根本没给我反驳的机会。

不一会儿,都门沉着脸回来了。他可能听伊安说了什么,正眼都没看我一下,直接走到了辛面前,说:“那里面有个人我认识,去年内部比武切磋过,是王家的侍卫。”

众人默默的看向我。

伊安转向辛:“他们是想杀还是想绑?”

辛斩钉截铁:“想绑。”

伊安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们要派三个人去追他。一人防范,两人控制。”

比支:“王家的侍卫为啥要绑自己家的人?”

伊安:“不重要,但他们是真想杀了我们。”

都门:“所以才穿白鸦的衣服,之后还可以把一切伪装成是白鸦做的。就算有活口跑掉,也能隐藏他们的真实身份。”

辛:“现在的问题是,要从咱们燕子手上抢人,他们会只派一只队伍来?”

话音未落,一只羽箭擦着辛的头皮飞了过去。几乎同时,每个人都拿起武器向各个隐蔽地躲去。但下一个瞬间,他们脚一软,各自摔倒在地。

“那肉有毒!”辛一声怒喝,猛地看向我。

我被一系列的变故吓傻了,本能的站起身向后缩去。

“别乱动!”都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起身抓住我,想让我卧倒。一枚羽箭凌空射来,径直穿透了他的心脏。他摇晃了两下,瘫软下来,带着我一起摔倒在地。

鲜血从他口中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把胸膛染的一片血红。我试图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在这当口,他居然笑了:“奶奶的,我忘记了,他们又不会杀你...我真他妈蠢...”

他剧烈的抽搐了两下,然后就这样死去了。

其他三人灼热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烧成灰烬。我颤抖着攥住那只插入都门胸口的羽箭,想把它拔出来,但血液在箭杆上形成了腻滑的触感,我努力了半天,除了把自己双手染红,没起到任何作用。

“别动!”辛低声说道。

我停止动作,愣愣的看着他。然后我听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刀剑的碰撞声、中刀的闷哼声、血肉的破开声交织在一起。

一炷香的功夫,战斗结束了。

三个人影从树林里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他们有着和燕子们一样的眼神和气息,凌厉的杀气犹如实质,依次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其中一人裸露着上身,强健的肌肉上,一个深蓝色的“周”字鼓涨起来,占满了我的整个视线。

他们是白鸦,真正的白鸦。

三人并没有说一句话,默契的四散开来,开始有条不紊的拿走辛他们的武器。其中一人走到我身边,用脚把都门的尸体翻了过来——“你别动他!”我狂怒的吼道,一把抱住他的脚死命的咬了下去。那人眉头一皱,伸出两只手指在我腮帮用力一捏。巨大的疼痛当即让我松开了嘴,涎水顺着我的嘴角止不住的流淌。

我抽出了刀。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娘娘们的嘴...你那娘们一样的尖叫...哈哈哈哈哈...”我从噩梦中猛地惊醒,火堆边却没有都门那熟悉的身影。打晕我的那只白鸦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再次转过头去照料着火堆。我动了动,发现自己被捆的严严实实,只有手指和头能勉强活动。

“为什么?”

我艰难的侧过头,看见同样被捆住的辛正靠在旁边。他看着远方,眼睛却没有焦点。“为什么出卖我们?”他问。

“我没有...我只是想逃走!小耗子说那药只能让人没有力气一小会儿,我......”

辛以最小的幅度微微摇了摇头。

“就因为你是蜀人吗?”辛的眼神突然聚焦了,直愣愣的看向某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火堆一侧的阴影里,我们所有人的物品被摆成了一堆。武器被分门别类,归置的整整齐齐。私人物品则凌乱的堆在一起——小耗子送给我的蜀人信物被放在了最上面。

“对...我...我只是想回家。”我憋出来一句。

“蚕丛帝是太阳。”突然,我们背后一句叹息般的声音响起,激的我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好似锈刀刮在生铁上。

“鱼凫帝如月光。”我不敢回头,只能生硬的回答到。这是蜀地常用的祷词,几乎人人会念,之前小耗子曾细致的教过我,所以我印象很深。

一个身影从我们背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把牛羊献给他们,剜出眼睛,点燃犄角。”

“把敌人献给他们,砍掉手脚,掏出心脏。”我强迫自己直视着他。他应该很老,脸上的五官都被淹没在皱纹里;他可能很年轻,瞳孔在火光的映射下黑的发亮。

良久,他再次开口:“蜀人,说出你的名字。”

我脱口而出:“辛鼠。”——那是小耗子的名字。

他继续问:“你为什么和商人在一起。”

“我是商人二王子的奴隶,受他的指派,来抓几个奴隶回去......我受够了当奴隶!我想回家!他们中毒我就有机会逃跑了!”我突然大喊。

“那你为什么咬那个人?”他指了指火堆旁边的同伴。

“他...他对都门的尸身不敬。”我低声说道。

“你和那个都门关系很好?”他好奇。

“他教了我很多生存的知识,是我的老师。”想到都门,我心中某个地方立刻被轻轻碰了一下,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

那人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跨过我,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不一会儿,我感到双手一松,紧捆的绳索被割断了。那人走到火堆边坐下,对我招了招手,我迟疑了下,慢慢走了过去。等我坐下,他随手递给我一块烤肉,我接了过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你们为什么被追杀?”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真的......”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肉。

他却没有再问,只是看着火光。我不敢再吃,也不敢回头看辛,只好捧着肉,感觉它在我手中慢慢变凉。

他们第三个人回来的时候,我被命令去睡觉,我立刻找了个凹地躺了进去。整整一夜,都有一双视线若有似无的黏在我身后。我裹紧身子,用全身去抵抗着那刺骨的寒意,就这样战栗着度过了这个夜晚。

第九天,白鸦带着我们这些俘虏开始向西出发。临行前,他们按照自己的仪式焚化了和刺客对战时死掉的两只白鸦。至于都门和其他尸体,则被永远丢弃在了大山里,他们的魂灵将永远在这里徘徊,无法回到故乡。

行进路上,问我话的那只白鸦有意无意和辛走在了一起。辛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的走着。

辛:“不用点手段,整整咱哥几个?”

白鸦:“你们是硬点子,我那些小伎俩问不出来啥,就不费那功夫了。不过你放心,到了营地,有人来问你,保管你开口。”

辛:“你们来了很多人?”

白鸦笑了,没有回答。

辛想了想,皱起了眉头:“姬发疯了?当真敢?”

白鸦看向辛:“辱父烹兄,帝辛敢,我王为何不敢?”

辛:“不可能!这么大的架势,朝歌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第一锋线上的燕子肯定会传来消息......”辛突然停住了脚步,阴沉的看向那只白鸦。

“就是为了让你们一点消息都得不到,所以所有白鸦都在这山里了。”白鸦淡淡的说。“你们这些燕子,一只都别想飞回朝歌。”

辛冷笑:“那你也要做的到才行——”

猛地,伊安和比支各自撞开身边的白鸦,一个跨步便滚入了旁边的草丛。辛旁边的白鸦根本没去管那两人,伸手就向辛抓来。辛早已预见,立刻伏低身子,而后双腿发力,一个结结实实的头槌顶在了他的心窝上。随着一声闷哼,白鸦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辛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说不出的深邃,下一秒,他也滚入了草丛之中。

三只白鸦起身后连忙跟入草丛,只见一道硕大的峭壁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朝下望去,黑黝黝的看不见任何人影。这道峭壁平时被草丛遮掩,根本看不出端倪,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发现——这是属于燕子们的秘密。

“客场作战,有点吃亏啊。”为首的白鸦揉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小子怎么办?”一只白鸦指着我。

为首的白鸦看向我,眼神和辛一样晦暗不明:“带着吧,他可是我们的客人。”

连续三天,我们都在马不停蹄的往西赶路。偶尔的交谈中,我知道了那只白鸦叫姬成,是正儿八经的周贵族。不过他家族是旁门,且早已没落,所以才只混了个白鸦伍长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姬发通过“孟津之会”发出邀约,整个西边的方国和蛮夷都响应并行动了起来。来自庸、卢、彭、濮、蜀等地的部族已经纷纷集结到百泉,足有十万人。只待修整完毕,这只部队就将翻越太行山对商发动致命一击。

对于这些事我本不是很关心,既然我已经决定了逃跑,那朝歌变成如何就让哥哥和嫂子去操心就好。加之我对军队数量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听到这些也只是礼貌的点点头,并不觉得如何。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姬成带着我登上一个小土包,我才明白当时辛的表情为何那么凝重。

一大片森林被整个砍掉了,树木的尸体架成了熊熊的火堆。动物们被活生生串成长串,示威般的立成一道屏障,兀自挣扎哀鸣。屏障之后,连绵不绝的帐篷占满了整个视野,远远接到天际。数不清的人在帐篷间行走,或是不断擦拭着兵器、或是通过比武来宣泄着过剩的精力,如野蜂一样嗡嗡作响。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装备着北地的皮盾,有的身穿南方的草铠,奇形怪状的兵器像一片钢铁森林,但无一例外都在太阳下闪着冷冷的寒光。来往传递消息的奔马掀起滔天的烟尘,不等落下,又被战车的车轮击飞,这让整个营地都朦朦胧胧的,像一个巨大且绝望的噩梦。

他们都是来杀人的——这个事实让我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明天就要见到你的同胞了,开心么?”姬成突然问。

“不知道这么久没说,家乡话是不是生疏了。”我尴尬的回应道。

“听说蜀地的方言特别难学,有很多生僻词汇,与咱们周国不同。”姬成顿了顿。“更别说东边的商国了。”

“是挺特别的,咱们离中原远嘛。”我觉得脸开始发僵了。

姬成点点头,转身下了土包。

逃,今晚就逃。我在心里暗暗这么想到。

夜色一如既往的降临,万籁俱静。月亮被一片淡云裹住,抻出毛边,看上去就很不祥的样子。我一边回忆都门之前的教导,尽量轻柔的用草和泥裹住四肢,一边不由自主的想起辛占卜后掏出的乌龟壳。“大吉。”他当时说。

白鸦的另外两人睡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人估计在树梢上守夜。临睡前,我刻意为自己选了一个背坡,这里可以完美躲开放哨那人的视角,相对安全。现在,只要我能不发出声音爬到二十步开外,那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准备完毕后,我咬上刀,把其他东西都抛弃了,开始像个耗子一样轻轻向前爬去。正值雨季,枯叶不脆,泥泞的土地如毛毯一样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再加上我已有过的一次爬地经验, 诸多有利因素下,我很快就爬出了二十步,成功躲到了几棵大树的背后。接下来,我要错开白鸦们的预估,先向西——他们肯定不会向西边搜。然后再折向北,这样我至少能多出一天的逃跑时间......我有点惊讶,惊讶于我居然在思考这种我以前根本不理解的问题。但很快,我就把这个惊讶的情绪掐断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微微蹲起身,准备快速走到下风处,不让自己的气味顺风飘走。我抬起左脚,回头观望了下,转回头的时候,一只手已无声无息的捏住了我的脚踝。我没有犹豫,立刻把刀吐到右手上,猛地扎了下去。一声闷响,我的右手在半空中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挡住,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无声无息的捂住了我的嘴。一个黑影出现在我面前,竖起手指挡在嘴上,轻轻摇了摇头。哪怕月色如此晦暗,我还是认出来了眼前这个人,于是不再挣扎。

辛放开了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径直向那走去。比支放开了我的脚,也起身跟上。我别无选择,只能跟上了他们。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出现了一个山洞,进去后再经过两个拐角,就出现了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耳室。耳室里插着一根火把,火焰并不强烈,只能勉强看到两步远的距离。伊安躺在一个角落里,脑袋上缠着层层的纱布,见我们进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却被他礼貌而坚定的躲开了。

“没事,死不了。”他说,语气冷漠而生分。

我顿了顿,慢慢退开了。

辛:“我们有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

我:“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辛:“为了完成任务。”

我:“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

辛:“伊安明天一早就会回去报信。我们会留下来拖住他们。”

我疑惑:“谁?你们要拖住谁?”

辛:“周军。”

我难以置信:“你看见那个营地了,那里有十万人,个个都是战士。就凭你和比支,两个人要拖住他们?”

辛点点头:“还有你,三个人。”

我冷笑:“你疯了。”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我的脸上,那里立刻肿了起来。我被打蒙了,直到辛被比支死死抱住,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伊安再度挣扎着站了起来,搭住了辛的肩膀:“他还是个孩子。”

辛冷静了下来,示意比支松开他。比支迟疑着慢慢松开了手。

辛盯着我,一字一句说道:“因为你,老子最好的斥候被箭射死了!还是因为你,老子最好的弓箭手摔到了头,差点也死了!小子,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是让你去把自己头割下来,从自己**里塞进去吃自己的屎,你他妈的也只有能照做,听懂了吗?”

我捂着脸,愣愣的看着他,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辛咆哮:“回答我!”

我点了点头。

往回走的时候,只由比支一人陪着我。说是护送,监视意味倒更浓一些。我们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地走着,气氛尴尬。

“那个峭壁下是条暗河,所以摔不死人。但伊安运气不好,撞上了水底一块石头...”比支终于开口说话。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伊安让我带句话,说他不怪你”他顿了顿“你应该也知道,老大其实也真想你能逃,不然那个时候他不会帮你装成蜀人。但现在情况有变......”

“我知道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沙哑着嗓子“我只是想离开朝歌,去当一个普通人,怎么就这么难?我感觉全世界都在与我为敌。哥哥、嫂子、辛、白鸦、周军、祖灵、命运......统统不是好东西!”我委屈极了,觉得自己只不过做了小小的事,但却莫名背负起巨大的义务,还必须为一些死亡负责,而且我内心还真就充满了内疚与悲伤,好似所有这一切真的就是我的错。此时此刻,我是如此的想否定掉这个世界,以让我获得万分之一解脱的可能。

比支:“后背露给敌人,总是最危险的。”

直到匍匐在泥地里,往白鸦营地爬的时候,我都在回想比支的话。这话和几天前辛给我说的那句话莫名重合在一起,让人感觉这并不是巧合。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安心。

天亮,白鸦们带着我很快便下了山,向着大营进发。随着离大营越来越近,人与牲畜的臭味愈发明显,昨天看到的景象又以另一个角度依次在我面前展示了一番,让人止不住的恶心。走进大营后我才发现,看起来像白蘑菇一样的帐篷实际上大的惊人,每一个都能装下十来个人,那如此算来,这十万大军的数量应是只多不少。我好奇的左看看右看看,恰好和一堆蛮人对上了眼,那人嘴一咧,露出满嘴黄牙,他身后的兵将都发出一阵哄笑,神色不善。我连忙收回眼,眼观鼻鼻观心,一边默默地跟在姬成身后,一边开始在心中演练那几句蜀话——这是辛昨日临时教我的,以让我成功度过蜀人那一关。

不一会儿,我们停在了一个堪称巨无霸的帐篷前。那帐篷看上去特别的华丽,就连门帘都装饰着金线,门槛则是用一整块青玉制成。帐篷旁边的草地上,还矗立着一尊花纹繁复的鼎,华贵无比。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说明这座帐篷主人身份的特殊。

“蜀人什么时候这么富了?”我在心中暗暗地想。

“大王,白鸦三伍伍长姬成求见。”姬成躬身行礼。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则侧头看向我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一根根舒展开来。片刻后,我站在了帐篷里,正对面摆了一个王座,上面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个中年人就是姬发,周人的王。

“我的白鸦啊,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姬发问。

姬成再次行礼,把如何遭遇刺客,又如何俘获我等,再如何被辛跑掉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后,姬发的眼睛眯了起来:“因为你的不慎,放走了几只燕子,你不去追却反而来我的营帐。姬成,难道你还想讨赏么?”

姬成不卑不亢,又行一礼:“大王,因为属下发现了一个疑点。”

姬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姬成:“属下发现,袭击他们的人都穿着咱们白鸦的衣服,但他们却不是白鸦。这说明,派他们来的人不仅希望他们死,还希望他人以为这是咱们做的。”

我心中一惊。

“不仅如此,这群杀手让属下折损了两个好手。于是属下想,是什么样的人值得这样的高手来杀?又是什么样的人希望把这一切嫁祸到我们身上?”姬成继续说道。

“哦?有何结论。”姬发来了兴趣。

姬成:“不知大王还记得吗?帝辛有一胞弟,名为辛夷。”

姬发沉吟片刻:“比干那些人曾经想辅佐的人?”

姬成:“对。按照我们的情报,妲己入宫之后,商国朝堂崩坏、社稷不稳。比干这些人便动了废帝另立的想法,那个辛夷,就是最好的选择。”

姬发:“但我听说,他们失败了。妲己杀了他们所有人。”

姬成:“所以大王您想想,妲己下一步该杀谁了?”

姬发:“辛夷?”

姬成:“吾王明鉴。如果这个辛夷足够聪明,那他一定能嗅到危险,这种情况下,焉能不逃?殊不知他一逃,刚好落入了那个妖女的陷阱。妖女正愁在宫中找不到把柄,不能除掉这个隐患,辛夷这一动,恰恰给了她机会,所以这才有了杀手假扮咱们白鸦去杀这王子的故事。不巧,正好被咱们真白鸦撞见了。”

姬发看向我:“你是说,这人就是辛夷?”

姬成伏地大拜:“恭喜大王!还未开战,即得商之王族!天佑大周!”

“赏,大赏。”姬发也笑了起来,满面春风。

走出帐篷之时,我已从阶下囚变成了贵人。除了不能走出这个大营,那我无论在哪里,都能享受周王室才能有的礼遇。这就是这个世界给予贵族的特权,贵族永远是贵族,无论战争还是时间,都不会改变。相应的,我必须呆这里,配合姬发的所有表演,比如招降商的高级贵族,比如当众承认我哥哥的不堪和嫂嫂的**。这份苟延残喘,我要以自己的自由和家族的尊严来换。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姬成。在我的要求下,姬成成了我的侍卫。现在,我让他背着我徒步参观整座大营——一时间,我想不到更好的折磨他的方法。

“一开始。”姬成笑嘻嘻的,丝毫不觉得背着我走路是什么苦差事。“而且我看见那只燕子来救你了——没有哪只燕子或者白鸦会这么傻,除非对方身份不一般。”

他的话让我很不舒服,但奇怪的是,心中对都门的负疚感却少了一点......也许,这才是真相?都门救我是因为我的身份,不是其他什么。

我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陪我演?”

姬成没回头,但我感觉的语气冷了下来:“贵人,你可能不知道,如果燕子知道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又救不出你的话,那他们很可能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杀掉你。我陪你们演,是救你的命!不过最后他们居然抛下你自己跑了。这倒是让我没想到。”

“那是什么?”我连忙转移话题。

姬成:“贵人,您这和小的开玩笑呢?这不一目了然吗,都是燕子,不过是折翅的。”

这里是营地的东北角,守卫最为森严,环境却最为肮脏。搁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腐臭直冲鼻尖,催人欲吐。一个个木制的站笼横七竖八的摆满了这个角落,里面的人因为四周都是尖刺,所以只能保持一个站姿,稍有松懈,便会被刺的鲜血淋漓。失禁的屎尿,横流的涕泪,腐烂的伤口和绝望的哀嚎把这里活生生变作了人间地狱。

姬成恨恨的低声说:“抓住他们,可费了不少功夫。”

果真如辛所说,大营里真有这么一个关押燕子的地方——辛预计,既然白鸦铁定心不让消息传出,那第一锋线的上的一百多名燕子估计是全灭了。但是,辛赌的就是白鸦舍不得让知晓各种秘密的燕子们死绝。他们不会被简单的杀掉,而是会被严刑拷打,意图知道更多的秘密。所以,极有可能有部分燕子活了下来,他们应该就在营地的某个角落。

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后,在他们对角线最远端放火,那辛和比支就得以趁乱潜入这里放出被俘的燕子。然后,他们会分成两队,一队冲向姬发的营帐;一队去尽可能点燃更多的帐篷。

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的配合。

我当时答应辛,本就是无奈之举,这本身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了,现在我都已经暴露了真实身份,做这事风险也太大了吧?我一边想着,一边让姬成背着我兜圈,在绕营地一圈后,我突然想到,我没燃起那把火,辛和比支不就能活下来了么?虽然这些被俘的燕子也不能得救了,但看他们奄奄一息的样子,估计也活不到多久了,还是让活着的人活下去更好吧?

做出决定后,我心情大好,于是示意姬成可以放我下来了。这里恰好是营地的东边,离朝歌最近的地方。我伸了伸懒腰,抬眼四处张望。远远地,一小队白鸦正风尘仆仆的向这里奔来,烟尘滚滚。我往后退了几步,捂住了口鼻。那队白鸦进营帐后见着了姬成,立刻一个整齐漂亮的勒马。一个小包袱带着弧线飞来,被姬成凌空抓在了手里。

一只白鸦抱拳说:“离朝歌五天路程的山坳里擒获,按您的吩咐,立杀之。”

姬成点点头:“去吧,辛苦了。”

骑士们一转马头,又急匆匆向外奔去。

姬成慢慢解开了那个包袱。伊安怒睁着双眼看着我,头上还裹着那天晚上的纱布。

“说过了,你们一只都别想飞回朝歌。”姬成温温柔柔的说到。

他随手抓起人头丢在了地上,一群野狗猛地扑了上去。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把装人头的包袱皮仔细叠好,放入了怀中。

“小贵族,接下来您想去哪玩?”他笑眯眯的问。

暮色四合,营帐的火光和喧嚣驱散了山林的静谧,在人类雄壮的武力之下,百兽都蜷缩在阴影之中,瑟瑟发抖。我第三次匍匐在地,蜷缩在火光的边缘,向着我白天看好的地方缓缓爬去。一路还算顺利,我很快就爬到了一个干草堆旁边。那个草堆正挨着一片粮草,也不知是哪个粗心鬼犯下了这样的错误,不过这倒是为我提供了不少方便。我从怀中掏出树皮卷好的火种——这还是辛给我做的那个,小心翼翼的放入了草堆之中。我又站了一会儿,确定火真正的燃起来后,便飞快的跑开了。

周军的反应比我预料的慢,以至于那干草堆烧的精光,连旁边的粮草都烧的旺盛了,他们才火急火燎的开始到处找水灭火。我假装在旁边看了看热闹,便有意无意的向东北角走去。

相比西南边的热闹,东北角这边则是一种诡异的平静。我才刚走进去没多远,一柄小刀就伸到了我的脖颈。

“我是商人,我放的火!”我连忙低声说。

很快,我就被带到了白天见到的那个空地。空地里,守卫的尸体堆在一边,几乎所有的站笼都已打开,白天还奄奄一息的那些人此刻正龙精虎猛的活动四肢,整理装备,肃杀的气氛刺的人皮肤生疼。辛见我来了,便冲我点了点头,眼里居然有一丝肯定。他递给我一把刀,示意我装备上。

“伊安死了,我看见了他的头。”我没有去接那刀。

辛一顿,片刻,他回复了正常。他转头叫来两个格外精壮的人:“计划有变,回巢的燕子被鸦叼了。得再有人回去报信。”

“但大家都已没有余力了。”其中一人忧心忡忡的答道。

“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他是谁?我们的人?可以回去送信吗?”另一人看看我,又看向辛。

“跑吧,商已经完了,犯不上送命。”我突然大声说。

另外两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辛则见怪不怪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以大商二王子辛夷的身份命令你们,跑!快跑!”我不管不顾起来,向所有人大喊。但是他们大部分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比支猛地抓住我,把我拖入了一个帐篷。我在比支手上徒劳的挣扎着,疯狂的撕咬,我知道,我再不做点什么,我就要崩溃了。看见伊安人头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小耗子被丢入虎池的时候、都门被射死的时候、伊安的头被抛起来的时候...我越是退缩,命运就越会喜笑颜开的给予我更重的痛苦。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都要用自己唯一的那么一点价值,去改变一些事情!

辛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他的示意下,比支放开了我,退到一边。我已准备好,不管辛说什么,我都会强制命令他们离开,除非他们杀了我。但出人意料的,辛拍了拍我,神色柔和。

辛:“外面的兄弟让我进来带句话,谢谢小贵族的关心。”

我脸一红:“我才不是关心,这是命令!我......”

辛摆了摆手:“他们的伤很重,有些连站着都是勉强。他们跑不远的。小贵族,与其让这些勇士在野外屈辱的死去,最后的最后,还是给他们一个体面吧。”

我一时语塞,这一点是我没想到的。

辛笑:“外面的兄弟还说,见惯了作威作福的贵族,没想到还能见小贵族您这样的人。这一趟,也算值了!”

我咬着牙,犹豫不决。

“辛鼠,谢谢你的照顾了。”辛突然轻声说。

我愣住,呆呆的看向他。

“他能遇到您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气。他说了,跟着你没有吃苦,过的很好。”辛继续说着,好像苍老了十岁“他出事后,我接到了陪您抓奴隶的任务,我其实是想杀了你的,因为你没有保护好他,他是这么相信着你......但见到你本人时,我犹豫了。你看上去这么小,还是孩子。所以我才去卜宫问了吉凶。”辛掏出那个乌龟壳放在我手里“您知道的,大吉,不能杀。”

我早该注意到的!为什么小耗子那么笃定我们的逃跑计划外面有人接应;为什么辛会说蜀话;最重要的,他们的姓.......我低头,忍不住啜泣起来。

辛有些气恼的打了我一拳:“但是,你要跑可以直接给我们说。都门因你而死,这是事实。”

我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想到嫂子会派刺客...当我知道那些人不是白鸦的时候,我害怕了。既怕你们知道真相后抛弃我,又怕你们挡不住刺客,所以...所以才给你们下药,想自己逃跑,离开你们所有人...”

“人怕死,所以逃,理所应当”辛淡淡的说“小贵族,我十岁的时候,家乡洪水,我便逃难来到商国,莫名其妙成为了奴隶。打仗时我能逃就逃,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有了儿子,便觉得我不能逃了。没想到,跌跌撞撞,居然还当上了伍长。所以啊,人活着都是要一个理由,如果你找到那个理由,也许你就不愿逃了。”辛顿了顿“这番话,如果今天你没放这把火,我不会说给你听。”

我愣愣的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辛一笑,走到一旁拉开帘门,指着外面。“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有十万大军,我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我点点头。

辛接着朝外问道:“我们是谁?”

众人齐呼:“大商之燕!”

“我们何惧?”

“惧不同死!”

辛点点头,突然转身朝我下拜“求陛下恩准吾等赴死。”

一片人影紧跟着跪下:“求陛下恩准吾等赴死!”

晚风带着如许的温柔,扬起点点火星。鸣虫醒来,被我们惊扰,发出暴怒的争鸣。一些人在今天做了一个决定,他们却集体请求另一个人的批准,这,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

我点了点头,泪流满面。

亥时,中央地带的喊杀声渐渐减弱下去,这也就意味着那只突击姬发大营的别动队被彻底剿灭了。但他们的牺牲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辛的带领下,我们这支队伍让周军大营有一半以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

现在,我们被围堵在一顶帐篷之内,整个队伍大约就剩数人而已,且个个挂彩,已无力起身。谁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了。刚才那两个时辰,我们每一个人都打的很英勇,不虚此行。

“咕咚”一声,一个人头被丢进了帐篷。我转头看去,发现那是比支的脑袋——他死于一个时辰之前,被足足五只箭贯穿了身体。想也不用想,能做出这件事的只有姬成,想必,他现在一定气的爆炸了吧?总之,随着人头的入帐,外面的士兵发出攻击时才有的震天呐喊。地上的人纷纷挣扎着起身,向前迎去。我刚站起身,就被辛抓住了脚。我不耐烦的挣脱了下,却发现辛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我定睛看去,发现他的腹部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一团腻滑的肠肚斜斜的流了出来。

辛:“小贵族,我快死了。”

我啥也没说。刚刚那两个时辰的里,我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而比支死的时候,我的眼泪也流干了。所以我只是在他肚皮上徒劳的努力着,试图把那些东西都塞回去。

辛:“我想到个办法,可以让你活下去。”他突然笑了,好像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他说出了他的计划。

我听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提剑朝外走去,想尽早加入战团。在我看来,他已经疯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嘶哑着提高了声音“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我慢慢停了下来。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辛所说的那个理由,从此,我的人生从此将不再只属于我,它成了某个巨大存在的一部分,而我,沦为了它操控下的行尸走肉。直到我死去。直到世界毁灭。直到永远。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刻之后,我走出了营帐。营帐外,战斗已经结束,所有的燕子都面向敌人而死,无一人露出后背而亡。匆匆赶来的姬发看到了我,露出震惊的神色。他随机看向姬成,想得到一个解释。姬成却顾不得理他,而是给下属递了个眼神。一只白鸦会意,悄悄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时值亥时二刻许,逆贼犯上,掳我作质,现斩之!此头为证!”我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一边猛地举起了手中的人头。

辛的人头。

“呜~哇~”四周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姬发甚至带头鼓起了掌。那白鸦悻悻的放下了弓。姬成明知事情的真相,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咬咬牙,离开了这里。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战场的空气混合了血腥和销烟,挠的人鼻端发痒,却意外的让人清醒。很多人、很多话都一一在我脑中闪过,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接下来,属于我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我会回到朝歌,告诉所有人周人到来的消息。这是燕子的职责,也是我对你的承诺。”在最后,我对辛说。

我用手比了一只燕子,郑重的放在心口,从左至右。誓礼即成。

当时他点点头,笑着闭上了眼。

也许,我终究是做不到的吧?

但,我不会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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