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出时，他们又找到一对船桨和一支钓竿，晨间的涛声中，小艇向北方驶去。鱼没有提起自己的幻觉。
两条小鱼没有恢复多少体力，所以等小岛从视线消失，鱼就把钓竿架了起来。只是等了很久，鱼线只是随着海浪上下浮动，饵料是一颗鱼眼球，从吃剩的鱼上扒下来的。
钟录原以为随手就能抓到鱼说明附近一定有鱼群，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当他终于等不住把钩子收上来时，不仅什么都没钓到，饵也不见踪影。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把自己的上衣泡在水里当渔网。
第五天时，小艇的油用光了，但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其实两天前他们又经过一个岛，只是担心是奴隶贩子的接头点没敢靠岸。两人蜷缩在角落，等着海风和洋流把他们带向陆地，至于为什么不用船桨，饥渴已经把他们的手折磨得像冬天雪地上的树枝，偶尔鱼会去拿桨象征性地划拉一两下，好像在矫正航向。
当天夜里起了大风，黑色的巨浪一次又一次试图掀翻船体，他们的小艇被带到浪顶，又倾斜着极速下坠，水从船的另一头漫过来，混乱的雨声让平衡更加不稳定，凭着偶尔掠过头顶的闪电，他们才能看见彼此的位置，看见对方徒劳地试图把水捞出甲板。他们都尽量贴着地，一只手紧紧抓住船体突出部位，有时没有抓住，就顺着暴风雨飘洒的方向滑去，这时要学习池塘里的蛙类，四肢像弹簧一样射出去，找机会扒住最近的物体。
精疲力尽中什么都看不见了，水面突然的雪亮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盲目地握着什么，不让自己掉下船。
就这样挺到了日出，奇迹出现，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陆地。小艇撞上沙滩，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把两人震醒。鱼慢慢直起身，她那双耳朵率先从船沿露出来，听到了人群的交谈声，随着视线越过边沿，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座小镇，还有几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一阵晕眩，她又滑倒了下去。
战后767年，大陆西北部沙漠，安驮镇。钟录年近60，鱼的容貌没有太多变化。16年里两人都没有想过离开镇子，这里位于沙漠的边陲，来往商队很多，从海上来的和从路上来的都有，即使见识最为广博的冒险者也没有听过海上的废墟。至于鱼群，有人说在半岛那边见过。
是老镇长把他们从海难中救下来，那天他刚好70大寿，在生日宴会间歇，出去解手时看见船撞在了沙滩上。看见船里的姑娘和男人，以为是一对父女，大发善心，把他们留在镇上，连工作一并安排。
而今年他80岁了。晚餐后散步时，看见夕阳下，鱼坐着镇中心广场上的长椅，梳理耳朵上的茸毛。橘色的头发如过去一般鲜艳，全然没有岁月的痕迹。他白花花的胡子在晚风中摇晃，拄着的拐杖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惆怅还是怎的，他走上前去。
“小姑娘…”这时他突然想到面前的人已经快50岁了。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啊…真的有不会老的人，这一刻他想起16年前的早晨，当鱼倾诉长生的秘密，他哈哈大笑。亚人短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能有一部分外貌不会改变，但大限快到就极速衰老。
救下她的第三年，鱼就快到40了，据他所知，还没有亚人活过这个岁数，老镇长用带着怜悯的目光看她，以为她要死在自己前面。
他找到钟录，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谁知对方只是耸了耸肩。
第四年，他确信她属于容貌不变的那一类。第六年，他告诉她，她爷爷可能已经先她离去。第九年，他尽量把目光从鱼的身上挪开。第十二年，他开始慢慢理解那个中年人为什么愿意跟着她奔波。第十五年，他学会了避着鱼走。
70岁时，他感到身体还算健壮。如今，他手上攥着一支拐杖，眼角干涩，胡须花白，日复一日看着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升起。他耳朵背了，只听到海浪的涛声、驼铃和酒馆里老掉牙的钢琴音。年纪越大，死亡越近，衰老征兆像明晃晃的铡刀，在他头顶晃着。
鱼听到他的呼唤，转过头。“老镇长。”她声音依旧稚嫩。他失神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看着鱼年轻的面庞，他知道，那个收养他的老人可能还活着。“你有打听到…消息吗？”鱼摇摇头，像是十几年前一样，只不过那时摇头的是他，带着无奈。
他脸上的皱纹放松下来，“你知道，我还有两个孙子，一把年纪…”“我知道，我会帮您照顾他们的。”
“那好。”他沉默了半晌。放下拐杖，他吃力地把屁股挪到长椅上。“年轻时，大概50多年前吧，我曾在天支市任拓荒队长，那时我们主要任务就是发掘废墟，并把它们归入档案。基本上所有的废墟技术都记录在案，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但我发誓，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个体。”
“我不怪您。”
老镇长闭上眼睛，“天支市是这片大陆上最有力的强权，但是它还没能垄断所有废墟技术。”
“我估计一下，差不多就是在你被捡到的那一年，我们的小队在沙漠深处发现了一个完整的战前军事基地，一座巨型移动城市，配备强大的火力和完整的工业系统。拓荒远征军一个月后爆发了兵变，一名军官带着三分之一的兵力叛逃，以这座基地为据点，击溃了剩余的大部队。这场战役让我们蒙受巨大损失，其中就包括从基地中找到的改造人技术资料。这之后，双方秘密签订了和平协定。”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不愿意我成为叛军的研究材料？”
没有正面回答。老镇长用发枯的手从衣服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的地图，“原本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但现在……用不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