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味道。鱼依稀记得有人重击了她的后脑勺,但不记得为什么。凉丝丝的液体推入血管,大脑在上升,现在她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那只鸟儿,可阳光没有那样头晕目眩,更像永夜里路灯在雪地上的反射。
天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鱼记起来这个词。她是从那本放在棚户桌子上的历史书上看到的,记忆中那橘色的灯光清晰地映出上面的文字。说的是战前世界的一个宗教,相信有一个神被困在天上的一间纯白色房间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所以神看不到世间的苦难。这么说并不准确,他们同时也相信,神是全知全能的,祂知晓地面上的一切,但不明白其意义。这并非是视而不见,而是视如不见,因其所见皆为白色,祂便无法从房间外的角度分辨万物。
关于这位坐井观天的神明,憎恨祂的人说祂依照自己变化无常又无人知晓的偏好操纵凡间,而相信神全善的人则说祂因不理解墙外的世界放弃了神的权力。
第四支镇静剂注射完毕。鱼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穿着白大褂的军医站在她床前,正在摘下手套。“可以了。”他对着门外说道。一个身着军装的白发男子走了进来,面容冷峻。
“怎么样?”钟录站在门口问道。那个军人从他身旁经过,走到病床前时,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你可以滚了。”他对着钟录说道。
鱼睁开眼。“这是…哪里?”
“这里是核心城。我是罗沦,这里的军官。你是改造人,名字是…鱼,对吧?曾经有个人告诉你不要杀害他人,那个人是你爷爷。可能你会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别着急,我会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鱼甩了甩头,坐起身,试图让自己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是刚刚在门口的人告诉你的吗?”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赶他走吗?不,不是他。这个人杀害了你的爷爷,就在…快40年前。”
40年前。鱼反复推算着时间,一个恐怖的真相露出了一角。
“天支市下辖第92街区发生大规模枪击案,你被流放,当时你的爷爷混在队伍之中,离你不远。而有个伪装成赏金猎人的男子——真实身份是天支市委派的特工,专门混进了队伍,意图枪杀你爷爷。他成功了。他的名字,钟录。”
“为什么?”鱼猜到真相,却还是脱口而出。同时她注意到自己的内心在说出这句话时泛起了涟漪。
“战后710年,天支市废墟考古队在北方高地发现一个极其隐蔽的实验室,当时你的爷爷是考古队的首席科学家,他从废墟中找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接着就销声匿迹,据传他发现了惊人的秘密。之后天支市的扩张达到了全盛,几乎控制了整片大陆,除了核心城。40年前你的爷爷向我们发来密报,请求利用核心城的技术对你进行解析。但同时信息也被天支市的情报部门截获,他们恐惧核心城会通过你开发出新的技术,进而威胁统治,所以策划了刺杀行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事实上,这份信息还附带了一份加密文件,指名要交给你。”
“你们是天支市的叛军对吧。”鱼盯着罗沦的眼睛。“我们是暴政的反抗者。”他如此回应。
鱼终于从病房出来时,钟录已在牢房里待了一个月,她去看了一眼,对方背对坐着,面向墙,不愿说话。
她的手里拿着一份报告书,上面是对她的分析。“研究结果显示你并非战争兵器,至少不是对人的。在常态下你的身体处于休眠状态,只保留了极为强大的感知、身体协调和高灵活度,更像是…探测器。但一旦出现必须使用暴力手段的情况,造成伤害就会立即失控,无差别攻击直到死亡为止,自毁时间大概在20秒左右,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一名研究员告诉她。
现在她的两只手背上都插着吊针,尽管她没有生病。注射的不是营养液,是抑制剂,用来控制她的杀戮冲动,这东西也是续命符,拔掉针管后,只要20秒,呼吸就会停止,随后极速腐烂。一切受控于血液中的纳米机器,这些小东西暂时没办法取出来。
核心城有一条环城悬挂式空轨,没什么人坐,但却一直在运行,据罗沦说,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控制室。远看天支市像悬在空中的三座山,核心城则把山架在履带上。俯视,它像是一座小城市被各种庞大的军事设施围的密不透风。从侧面剖开,暴露在外的城区只占这座移动堡垒的很小一部分,它的地下是错综复杂的控制中心、聚变站和生产设施,两侧黑洞洞的巨型机库中停着数百架战机和装甲车。
这几天她暂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在抑制剂的作用下,阳光闪烁着迷惘,地上的阴影拖得很长很长。她穿过总控区那低矮狭长的走廊,即使在白天也开灯,只有一段有阳光照进来。她喜欢站在那段有阳光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沙漠发呆,无人打扰。核心城人口稀少,远远小于操作这座移动堡垒所需要的人数,所以位于内部的生活区几乎没有一个人,多数都在总控区忙于维持城市运转,即使这样鱼还是很少碰见他们,偶有几个军官从她身旁走过——这些活了一百多年的改造人比她更沉默寡言。
城市侧边的军事设施空气流通不好,无人的空间更觉压抑,走过总控区只能看见单调重复的控制台。地下亮着紫光灯的栽培室、巨大的反应堆,除了维护人员就没人来过。
这座城市是死的。它是一个庞大的自走机构,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存在,每个夜晚她都坐在空轨的车厢中,环绕着城市一圈又一圈,看到暮色中这只巨兽以微不可察的速度移动。两侧的巨型机库发出沉闷的巨响,结构性的移动,一块甲板从幽深的黑暗中升上来,上面停着一架军用运输机。过一会儿,它螺旋桨转起来,向天际飞去。或许罗沦所说并非空话,这座城的确有一个使命,它的头始终朝向天际的另一边,那里有一只三头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