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出发前去藤袭山的前一天夜里。
“师父,这是……”
基根慌忙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双手接过伸五郎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手巾,外面包着纸条。基根对黑道的习俗有些了解,他问:“师父,这是能让我在别家黑道投宿时,为他们送上的手巾吗?”
“按说是这样用,但是,基根,你虽然是老夫这个前黑老大一手调教起来的,可老夫不允许你行使黑道的糊口方式——”伸五郎严肃的说道,“你可知道,渡世人行走在外,若在别帮派处投宿,便是受他们‘一宿一饭之恩义’,届时,为报此恩,你必受他们摆布,哪怕是报仇杀人的脏活,也不能不从。鬼杀队的职责是斩除天下所有恶鬼,除非为自卫,否则绝不可对人挥刀。我一直这样要求我的徒弟,还有孩子们。”
“那……不是真的投身黑道,师父又何必教我‘切仁义(切口黑话)’呢?”基根不解,伸五郎解答道:“行走江湖,总会遇到其他博徒、的屋、香具师之流,相互问候,少不得‘切仁义’。我再重申一遍,别搅进寻常黑道的勾当里去,渡世人的三度笠和道中合羽只是装束,你实际是鬼杀队的正道人。”
“……师父见教得是,徒弟谨记。”基根合手向师父道谢,再坐回榻榻米时,他又随便了一些,“师父,有句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自从障目小僧那一遭后,基根发现伸五郎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发出“哈哈哈”的大笑了,变得更深沉了。基根这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师父原为一方任侠,因何接触到鬼杀队,并成为柱的?”
“老夫么?……”伸五郎沉默了片刻,屋内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弓着脖子。他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注视着杯中晃动的倒影。
“罢,说也无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岁月烟尘的厚重感,“老夫原本是关东骨川宿‘骨川组’的亲分(黑帮老大)。不是什么威风八面的任侠,不过是在驿站里管着些赌档、料理屋,替往来客商解决些麻烦,收些‘礼金’糊口罢了。从家父开始,帮派便守着黑道的‘义理’,上行下效,也受到老百姓的拥戴。”
“我想师父定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帮派不同。”基根真心实意的恭维道,“是真正担当起‘任侠’之名的黑道。正如天保年的国定忠治一般。”
“你这小厮真折煞我也,忠治老大在大灾之年开仓赈民,是顶天立地的豪杰,老夫岂敢与忠治老大相比?”老人嘴上责骂,可却没有真的生气,他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光。
“老夫接手骨川组时,不过二十三岁。家母早逝,家父也因急病去了,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摊子。骨川宿是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我们的‘生意’还算过得去。老夫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把组里的规矩立得更正些,少做些欺压良善的勾当,多帮衬些真正有难处的乡邻。手下们也服气,觉得跟着老夫,心里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变故发生在……文政三年(1820)。驿站里开始死人。起初是晚归的旅人,后来连住在宿场里的人家也有人不见。找到的尸体……残缺不全,像是被野兽撕咬过,可伤口又透着邪性。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是山里的妖怪作祟,有说是发了疯的野狗群。代官下来转了几圈,查不出所以然,草草定了‘熊罴伤人’,便不再管,可老夫不能不管。骨川宿是我们的根,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是我们的乡邻。老夫召集了组里敢打敢拼的年轻子弟,还有前来投宿的渡世人,和用心棒带着他们日夜巡逻,在各处设下陷阱。可还是不断有人失踪。直到一个雨夜……”
伸五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天夜里,我们埋伏在经常出事的水井附近。子时刚过,就听见一阵奇怪的窸窣声……然后,一个东西从暗巷里爬了出来,它扑向一个躲在屋檐下避雨的更夫——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鬼。”
“我们冲了出去。刀砍在它身上,就像砍在硬木上,火星直冒,却不见血。它力大无穷,随手一挥就打断了我家用心棒的胳膊。我们仗着人多,用渔网、绳索拼命缠住它,一直拖到天亮……然后,它就在我们眼前,嚎叫着化成了灰。”
老人的手微微握紧了。
“我们发现了它的弱点——阳光。后来,又有陆续几只类似的鬼怪潜入宿场中。它们只在夜里活动,怕光,恢复力惊人,断手断脚都能长回来,除非让阳光晒到。我们死了不少好兄弟,但还是摸索出了对付它们的方法:用锁链将它们捆缚起来,或以锐器将它们钉住,拖到日出,让太阳晒死它们。那段时间,整个骨川宿就像个战场。我们的人越来越少,鬼却似乎杀不完。就在我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鬼杀队来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领头的是当时的鸣柱,一位姓‘黑田’的大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队服,拿着日轮刀刀,动作快得像闪电,呼吸之间就能斩鬼。他们清理了剩余的鬼,救了整个骨川宿的百姓。”
“黑田大人找到了老夫。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加入鬼杀队,将这份对抗恶鬼的力量用在更广阔的地方。他说,我们这些与鬼血战过、心有义理的人,比普通人更适合这份使命。”伸五郎叹了口气,“组里的老人们大多不愿意,他们有家有室的,不想再拼命。但年轻的子弟们……很多人的家人、朋友、爱人死在了鬼手里,他们红着眼睛,要报仇。”
“最后,骨川组一分为二。老夫让他们留下继续经营宿场的正当生意,愿意走的,大约三十来人,跟着老夫,入了鬼杀队,拜在‘雷之呼吸’的培训师的门下。那年,老夫才二十八岁。”
“……”听到这里,基根硬是把那句不合适的“如此说来,您比忠治更像豪杰”咽了回去。
“从头学起,不容易啊。”伸五郎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当年训练的艰苦,“当时的培训师很严格,呼吸法、剑型、体能……比黑道械斗难上百倍。老夫年纪大了,筋骨硬,吃了不少苦头。但心里憋着一股劲,想着那些死去的兄弟,想着骨川宿那些无辜的百姓……硬是咬着牙撑下来了。花了五年,算是学有所成,开始独立执行任务。又过了十年,积累了些功劳,加上前任鸣柱谢世,老夫便被推举,接下了‘鸣柱’之位。”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染上一抹难以化开的伤痛。
“老夫成了柱,心里也存了私念。想着自己这身本事,总该传给后人,让他们也能在这世道里,多一分斩鬼护人的力量。老夫和夫人有四个儿子……弁之吉、稻治、岚平、鹰。”
“那么文藏小朋友是……?”
“文藏是长子弁之吉的孩子。他性子沉稳温吞,不适应雷之呼吸,我便送他去跟一位水之呼吸的培育师学习。岚平和稻治是双胞胎,比稻治晚出来一会儿,排行老三。他天性豪放,喜欢无拘无束,自己跑去风之呼吸的培训师那里。只有稻治和鹰,留在了老夫身边,继承了雷之呼吸。”
基根捋了一下——文藏的父亲弁之吉走了,小鹰也被障目小僧杀害了,那么这个第一次听说的“岚平”,想必凶多吉少。
“在他们学成后的几年,噩耗频出——弁之吉是在一次清理恶鬼巢穴的任务里没的。那鬼藏在山涧,诡计多端……等队友找到他时,只剩下了半截身子和那把断了刃的蓝刀。弁之吉去世后,老夫的儿媳阿绢悲伤不已,不多久也随他去了……”基根感应到老人语气的变化,已经变得哀伤起来。“岚平是被一只长着狗身子的鬼杀害的,幸存者将岚平抬回家时,他的小腿已被咬断,全身多处撕咬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们说,那只狗鬼是‘下弦之肆’。它逃了之后,仿佛死了一样,再没出现过。鹰……”
“师父,您别再说了。”基根急忙打断伸五郎的回忆。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稻治是老夫唯一一个还在走这条路的孩子。就算升了柱,老夫也没有一刻不为他担惊受怕,你即将出道,老夫又要多为一人担惊受怕,杰奎琳出山后,老夫亦然。”伸五郎望向基根,眼神复杂,“老夫有时候想,是不是不该走上这条路,不该带他们一起。如果没有那些滋扰宿场的鬼,我们或许还是那个标榜任侠的黑帮,儿子们或留在帮里,或佩上长胁差外出游历……但转头又想,如果我们不走这条路,这世道,又该有多少人家,要经历老夫这样的丧子之痛?”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基根。基根的心也十分沉重,他想,即使呼吸法大成,猎鬼的道路也绝非坦途,仍然有人丧命,而且不在少数。
“基根,你问老夫为何从黑道变成了猎鬼人。起初,是为了保护一方乡土,为了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后来,是为了肩上这份‘柱’的责任,为了不让更多人被鬼夺去所爱之人。现在……”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现在,老夫只是个想把这点微末本事传下去,盼着你们这些后生,能比我们这些老骨头走得更远、更久一点的糟老头子罢了。”
“师父……”
“明天‘隐’会来人,带你前去藤袭山参与最终选拔。只要活过七天,你便能正式入队,拿到锻刀所需的玉钢。我和杰奎琳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伸五郎抬起胳膊,拍拍基根的肩膀,“主公大人曾说,坏的预言可以不尽信,但好的预言可以——毕竟,预言说过你们会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