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下午来到了傍晚,基根仍然没有从村庄后面的森林里出来。躲在马车里的佩德罗在担忧和不安之下,不停嘴的吃光满满一篮子吃食。不知道基根……在里面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怪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想到基根那激烈的反应,当然不值得奇怪——安德森进了森林就没再出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又有谁能够一开始就坦然面对亲人或者朋友的离世呢?
“死亡离猎魔人尤其近,随时准备把我们我们抓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得知他们当中谁的死讯。也可能是他们得知我的死讯。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是做好了带着酒给他们上坟的准备了。”虽然基根云淡风轻的说过这样的话,但真到了这一刻,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做出了与自己说过的话完全相反的举动。
嘛,往好的方面想想吧,说不定安德森没有死,而是——临阵脱逃?不,蝎尾狮学派的猎魔人根本就不知道“逃”怎么写……完了,基根不会也交待在里面了吧?
焦急之下,佩德罗头脑发起热来,全然不顾基根嘱咐的“别乱跑”,拎起十字弓和弩箭就朝森林跑去。有村民冲他大喊“回来”,可还是没能喊住他,干脆连管都不管了。
佩德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脚一先一后的踏进森林,就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进入了佩德罗的耳朵:“年轻人,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这里可没办法进行狩猎。”
“谁?”佩德罗惊呼一声,这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他四下里张望了一圈,视线突然停在自己左边,一个半透明的绿色身影就站在自己旁边。佩德罗吓得“哗啦”一声坐进了草丛里,但在发现幽灵乱糟糟的头发和瞳孔狭长的眼睛时,他又慢慢的爬了起来。“你是……安德森?安德森·克劳?基根的师父?”
“是我。你怎么会知道?”安德森眯起眼睛又睁开,好像想到了什么。“你是基根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和客户,花钱雇他保护我……我叫佩德罗·雷吉拉……”
“啊,幸会……他表现得怎么样?”刚才还是满脸严肃的安德森突然露出了期待的神情,他朝佩德罗伸出手来,却又窘迫的收回去。这不禁让佩德罗想起了小时候开家长会,爸爸问老师儿子表现得怎么样时的样子。
“您指什么?”
“他有没有很好的履行他作为你的护卫的职责?请务必如实回答。”
“履行得很好,托他的福,我一根汗毛都不少。”佩德罗由衷的说道。“您有个优秀的徒弟啊。”
“唉,及格是绝对够了,良好也差不多了,可优秀……基根他还差得远呢。”安德森摇了摇头,“我看见他被孽鬼伤的不轻。我知道,一窝孽鬼其实对他是构不成威胁的。是我的死让他乱了阵脚。这太要不得了。”
“佩德罗!!”
基根的吼叫在身后响起。佩德罗转过头去,看着基根晃晃悠悠的走过来。身上挂满了腥臭的液体,七八成新的皮夹克此时已经破得一塌糊涂,透过衣服上的口子,依稀可以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我不是叫你不要瞎跑吗?”
“我只是担心你……”佩德罗羞愧的低下头,瞟了基根一眼,他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安德森的幽灵身上。“安德森……”没有“先生”“师父”之类的称呼,也没有以此作为后缀。可能猎魔人的习惯就是直呼老师的名字。
“嘿,基根。很遗憾以这副模样和你见面。”老人露出了勇敢而坚毅的微笑,却严厉的说道:“提出批评啊,因为我而失了状态,居然陷入了与孽鬼的苦战。”
“对不起……我当时……”猎魔人的声音颤抖起来。
“不要道歉了,这对于现在的你还是有些太难。以后多加注意,不要总是感情用事。”
“可是……你……你不是被孽鬼所杀吧?你到底是……”
“还记得塞巴斯蒂安吗?塞巴斯蒂安·摩根?”
“记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他活着。直到我死前半小时才意识到,仅仅因为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认定他已经死亡可不是什么聪明的想法。”安德森说道。“命运安排我与我的意外之子重逢,可没想到……”
“是塞巴斯蒂安杀了你吗?”基根迅速意会了安德森所要表达的意思。
“嗯。要说塞巴斯蒂安同学混得可不错啊。”安德森不无讽刺的说道。“全北境的人都知道了有这么号人物——不过是以‘咯血魔’的身份。”
“咯血魔?!”佩德罗脑中闪过一张惊悚的通缉令画像。“是是……是那个杀人犯吗?”
“嗯。”
“看样子还是熟人作案……可是,一点人样都没有的怪人,您是怎么认出来的?”佩德罗问道。
“通缉令上的画像完全是捏造的。”
————
“‘咯血魔’到底是什么?”戴维举手发问。
“几十年前,‘咯血魔’可谓是恶名昭彰。”佩德罗顿了顿,继续讲道:“他身上背了上百条人命,在整个北境和帝国的部分地方都被通缉,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癫狂的法师。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总是穿着一袭土红色的长袍出入于人员密集的地方,随机带着一个或几个人消失在大庭广众之下,过不了多久又把尸体放回来。他们都是被活活打死的,而且身上还有烧焦的痕迹。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大概只有那些死者看过。很荒唐的一点是,通缉令对他的外貌的描绘完全是某人瞎编的。说他浑身像烤乳猪,没有鼻子,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和一张大嘴。”
“好可怕!我不要听了。”爱莎撅起小嘴,从爷爷身上下来,颠颠儿的跑上了楼。戴维却期待的说:“我想听,爷爷。您接着给我讲吧!”
“好好好——”佩德罗继续说道:“而‘咯血魔’就是塞巴斯蒂安·摩根。他也是安德森的学生,最后一代蝎尾狮学派的猎魔人——那一辈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就是米格尔,他们一起接受了残酷的猎魔人试炼,居然都成为了猎魔人。但他自从第一次离开了克里姆·裘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从此下落不明。猎魔人出山第一年就死去,这种事总会发生。所以基根他们就默认塞巴斯蒂安已经牺牲了。对于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除了悼念也没有什么好做的。可是塞巴斯蒂安活着,而且以‘咯血魔’的身份四处犯案,还杀掉了他的恩师。安德森的幽灵说,他刚进入到森林就被拉进了一个血红的空间里,被迫在那里与咯血魔战斗,一番苦战仍旧不敌。不过咯血魔也被卸掉了一条胳膊。安德森说,塞巴斯蒂安得到了一种非常邪恶的力量,这种力量将他扭曲成了一个怪物,精神失常的家伙。”
“塞巴斯蒂安杀害了自己的师父?这太过分了!”戴维愤愤不平的说道。
“塞巴斯蒂安是凯拉克的贵族子弟——据说摩根家族曾经在凯拉克非常有影响力,但还是败落了。安德森曾经搭救了他的父亲,并引用了‘意外律’,带走了小塞巴斯蒂安。意外律是什么呢?打个比方吧,甲对乙有着救命之恩,乙说您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甲就说:‘那就给我你回到家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或是‘给我不为你所知但你已经拥有的东西’——大部分情况下,这个东西是被救者的孩子,无论有没有出世。自此,甲和乙的孩子之间的命运就会绑定起来,这样的孩子被称为‘意外之子’。最知名的莫过于爷爷以前讲的‘白狼’杰洛特的养女,‘吉薇艾尔’希里雅。这塞巴斯蒂安呢,也就是安德森的意外之子。从此摆在塞巴斯蒂安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死掉,二是成为一个猎魔人。无论走向哪条路,都意味着塞巴斯蒂安永远告别了他的远大前程。他最终活下来了,对于他来说这反倒比死更残酷。他的家人不会再接受他,一切本来能享受到的都与他无缘,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变成海市蜃楼。他受不了这样巨大的落差,也因此极度痛恨安德森和蝎尾狮学派的法师,认为是他们毁了他,终于有一天,机缘巧合之下他与安德森相遇了。于是塞巴斯蒂安就痛下了杀手。在安德森之前,他已经杀了那个主持青草试炼的法师。”
“那……安德森做的也不对啊。平白无故的拆散别人的家庭……如果不这样,那塞巴斯蒂安也不会变成坏蛋……”
“宝贝儿,还是接着听故事吧。”
————
“现在想想……也不免有些后悔。本指望着为蝎尾狮学派多增加些猎魔人……却给自己招来了祸端,也没能死得其所,没能以猎魔人的身份离世,死得像个随处可见的混混流氓。”安德森无奈的摇了摇头。“青草试炼,意外律。这些东西实在太残酷。基根,希望我的遭遇能给你提个醒——别对人引用意外律,从各种意义来说都很危险。”
“塞巴斯蒂安……我绝不轻饶他……”在一片漆黑中,佩德罗看不清基根的表情,只能听见“吱吱吱”的磨牙的声音。他抬起头,用力的吸着鼻子。
“冷静,冷静下来,你要失控了。我还是那句话,别感情用事。”安德森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世界上有的是比报仇更优先的事。”
“我知道了,安德森。”
“还有,孩子,我也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倒不急着你去完成……把我的徽章,还有尸骨带回克里姆·裘克埋葬吧。如果你愿意,抽时间来看看老汉我,带一瓶我最喜欢的胡椒伏特加……”
“我知道了……安德森……”
“先谢过你了,好孩子。……以后的猎魔人之路,也请好好走下去吧。祝你好运。”
安德森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进森林深处。那抹暗沉的绿光越走越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但安德森的声音还回荡在猎魔人的耳边。
“佩德罗。”猎魔人使劲咳了一口。
“什么?”
“你……有袋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