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小伙子,我能不能在这儿坐一下?”
正往嘴里划拉着半生不熟的菜叶的基根抬起头,很意外的看着那个举着伏特加酒瓶和小酒盅的老人。自从自己在这个位置坐下,这里就仿佛成了淹死过人的粪坑,人人避而远之,就连贪小便宜的酒保也犯了矫情,不肯过来服务自己以便讨小费。可这个老人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也许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虽然不喜欢跟陌生人坐一块,但基根还是点了点头。反正快要走了。
“谢谢你,年轻人。”老人感激的拖出板凳坐下。“上岁数了,站站就累得不行。这酒本来是要带回家喝的……看来也只能在这儿享受了。嘿,年轻人,能不能跟老头子我一块喝几盅?”
“不了谢谢。我快吃完了。”
“行吧。”老人给自己倒上酒,舒舒服服的喝起来。“噢,你这眼睛可真吓人啊。你是传说中的猎魔人吧?”
这老爷子眼神儿可以啊。
“看来真是。”老头点点头,他的口音不像是当地人,应该再往北一点。“那么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接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任务?”
“没有。顶多是水鬼。但我想,在克雷默拉这个地方多待些日子,迟早会遇见几桩好买卖。山顶上那就是个怪物窝子。”猎魔人撇撇嘴。
“你说的是里斯伯格城堡?怎么是怪物窝呢?那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法师!他们在那里研究能够造福老百姓的发明!”有些许不快从老人的皱纹间流出。这老头对猎魔人没什么意见,对法师更是有一种迷信。“你是不知道,我女儿造的石头仆人,很多国家都有人在用!一点也不比真人差!”
“女儿?……”
“对,我的女儿,她就在里斯伯格工作。不过,很快她就要从那里离开了。”提到这个“女儿”,老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猎魔人没应声,只是有些怜悯的看着微笑的老人,看来这老爷子精神不正常了,也许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打击。要知道,一个术士,尤其是女术士,在取得术士资格后就得跟亲人断绝来往。
“爸?”
一个女声在猎魔人头上响起,温柔且底气十足,猎魔人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鼓了一下。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一张柔和、娟秀的面庞瞬间占据了他的视野。那个穿着浅褐色连衣裙的女人也看到了猎魔人,她的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瞬,便责怪那老头道:“您怎么又跑出来买蒸馏酒喝呀!不是跟您说了不能再喝度数这么高的酒吗!”
“挺早的啊姑娘……你看,小伙子,这就是我女儿索尔维娅。”老人心虚的放下空杯,冲着名叫“索尔维娅”的年轻女人讪笑。“哎呀,我偶尔喝一两次烈的,解解馋嘛。”
“您真不听话。”索尔维娅有些不高兴。她的头发挽在脑后,是鲜美且昂贵的扎啤一样的金黄色。
“让我把这瓶带回去吧,就这一次了,以后我不喝伏特加了,我保证。”老人恳求道。女人只好无奈的笑笑,“行吧,我的老爸爸,下不为例哦。走,咱们回家。”
“好!哎,小伙子,我走了啊!”老人跟猎魔人告别,心满意足的提着酒瓶子,在女儿的搀扶下,穿过人堆往外走去。尽管酒馆里吆二喝三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猎魔人还是分辨出那对父女的交谈:
“闺女啊,今天是你交接最后一天了?”
“交接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离职手续也完事了。明天起我就不去上班了,我在家陪着您,陪您买菜、下跳棋、钓鱼。或者说,您想回老家看看?”
“我不想回去,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姑娘,你找好下家了吗?”
“你闺女不需要那么急着找下家,咱不差钱。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行了……”
一直发呆的猎魔人终于回过神,他草草地将汤碗里的底子全倒进嘴里,提起包裹和武器冲出了酒馆。那对父女还没有走远,也许是听见身后的异响,索尔维娅转过头,看见猎魔人,向他投去一个诧异的眼神。她有一双蓝宝石般沉静而明亮的眼睛,只是看了一眼,猎魔人便沉了进去,即使她愈走愈远,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他也没能再游上来。
基根用手腕按压在左胸上,突突狂跳的心脏震得整只手都在抖,比徽章跳得都厉害。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长刀掖进腰带里,裹紧斗篷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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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基根的故事里出现了女人,佩德罗就明白过来:自己最好的兄弟,一位和“尘世情缘”没有关系的“变种怪胎”,像个普通人一样的恋爱了。不过比起这一算不得什么的奇闻,被基根一笔带过的奇怪说法更值得探究。
“术士学成之后要跟家人断绝往来是怎么回事?”小胖子嘴里含着满满一口面包干,说话时直往外喷面包渣。基根有些嫌弃的端开自己那碗燕麦粥,“我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而且抛开她有家人陪伴这点,我也觉得她不像是个女术士。”
“怎么说?……吭!吭吭吭!”又往嘴里塞奶酪的佩德罗毫不意外的把自己噎着了,眼看就要吐在桌子上,他手忙脚乱的喝了口稀饭才送下去。而基根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吃相下作的朋友没法听他讲话,就自顾自的讲了下去:
“我以前也见过几位女术士。她们都很漂亮,而且是那种……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的美。在看人的时候,那眼神完全是居高临下的睥睨,不论看的是谁。待人接物的态度也是一种颇具优越感的礼貌,傲慢且缺乏情绪。可那个人不一样,她也很好看,但是很柔和,很耐看……虽然我基本没跟她接触,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比她的那些同行温和得多。特别是她的眼睛,我看不到那种冲天的傲气和戾气。”
“所以这个索尔维娅才让你这么着迷。”
“嗯?”
佩德罗笃定的说道:“我猜你当时一定是心跳加速,快得有些发慌?我再猜,你有向别人打听有关她的事情,试图和她认识认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每一条都被猜中的猎魔人惊愕不已。佩德罗则得意的点点头,“我理解你,朋友。我不瞒你说,也只跟你说——这秘密我跟我太太都没说过——我小时候暗恋过我的语文老师,我上面说的基本都是我那时做过的事。当年我十三岁。你这种感觉来得太晚了一点。你打听出什么来了?”
“我就知道她的姓是‘佩拉’,来自柯维尔。而且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再也没遇见过她……转过天来有支商队雇我当保镖,我就跟着他们往辛特拉去了。”
“你不妨说说她什么模样,我给她画幅肖像,可以给你带着,想了就看看。”佩德罗可不是开玩笑,他立刻把桌子腾出来,摆好纸笔。“来吧,描述一下吧。”
“你干嘛?画通缉令吗?……回头再说吧。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老吃你家饭也不是个事……”
“无所吊谓了!反正你吃的又不多。”
“那不行。”
猎魔人不想再纠结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了,或许一切都是想象呢。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搁在墙角的自己的物什一样一样的挂到自己身上。“那行吧。这大夏天的你披斗篷不热啊?”
“没事。我出去了。”
“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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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猎魔人火急火燎的策马飞奔到告示上提到的辘轳村村口时,不觉心中一紧——因为有一匹灰色小母马就拴在村口。它的毛皮光亮,四肢健美,眼睛炯炯有神,这样品相的马儿可不是一个小穷村子能拥有的。这可能代表着有同行捷足先登了。但当他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大可能了——因为这匹马背负的行李不多也不乱,没有什么异味,最主要的是——它没背着银剑。
猎魔人拴好宝驹“法夫纳”,向村民问过村长的住处,便径自赶了过去。刚刚到门口,就听见个苍老的声音痛心疾首的在说:“……可是有一天下晌,猎人利斯进树林收陷阱,再也没有回来。打铁的杉克和吉尔俩兄弟也进到林子里去寻他,又过了一夜,只有吉尔跑了回来,他嚷着杉克死了,利斯也死了,然后就昏了过去,发起高烧,没救过来……昏迷的时候,他不停的念叨着‘大虫子’‘大虫子’……樵夫贝兰胆子最大,他就带上武器,牵着他养的狗一头闯了进去……”
显然这桩生意有别人捷足先登了,按猎魔人以往的作风只会灰溜溜的走开。但也许是长期挣不到钱的焦躁,让他顾不得什么文明礼貌就推门而入,把房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什么人?!”裹着头巾的老者提着嗓门喊道。
猎魔人也自觉无礼,他微微低头向老人表示道歉,偶然的一瞥,瞥见那位倾听这村子所遭的灾祸的客人。“是……是你?”
“嗯?你是……你是那个……?”
恬淡的苹果花香在寒酸的房间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