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苦寒之地，洗浴文化往往最为繁盛。在瑞达尼亚王国还半死不拉活的留着柯维尔和波维斯时，洗澡就是贫苦的当地百姓们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劳碌的汉子挤在闭塞闷热的木屋里，热得昏昏欲睡了还在往石头上浇水，再喝点除了辣还是辣的烈酒，把一天的憋屈全排出来。妇女们则会围坐在半人深的简易浴池里，交换着一天劳作时打听到的各种情报，泡到水凉了还喋喋不休，有人戏称，柯维尔的谍报系统世界领先是有迹可循的。在柯维尔独立并迅速成长为北境最富有的国家后，洗浴文化也达到了巅峰……
“确实巅峰，价钱也巅峰。”
被澡堂“打劫”过的基根如此想着。他扯了浴巾，在自己的储物柜里翻出一直不怎么穿的换洗衣服穿上，刚一出门就迎上一小股北风，顿感神清气爽，整个人焕然一新，各处闻一闻，吸盘巨怪的恶臭已经不复存在了。再摸摸脸颊和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基根不爱照镜子，但他很清楚自己和原来判若两人，虽然价格不菲，但他心甘情愿。
基根一边用手扑拉着衬衫上细密的褶皱一边走在大街上，看看天色已近傍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忽然他感觉肩膀被什么人碰了一下。原来是个瘦得就像《班阿德的学生》里被魔法唤醒的笤帚的青年，抱着一个没装多少东西的大布包，手上还拎着一提酒。他向基根低头道歉，又匆匆地往后走去。猎魔人也不介意，刚往前走了能有十几步，又听见玻璃瓶摔碎的脆响，接着，是浓重的瑞达尼亚口音的咒骂：“妈了个臭嗨，你眼睛瞎了是吗？！”
基根转头看去，原来是两个留着古怪的游牧民族发型的家伙，一人挎着一把卡拉贝拉军刀，脖子夸张的朝前伸，恶狠狠地看着那个撞了他们的人——还是那个年轻人，看来他今天很不走运。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一下接着一下的鞠躬赔不是，可那两个瑞达尼亚人不依不饶，揪着他推推搡搡，举拳威吓。可巧这里没有卫兵，三三两两的行人也不愿惹祸上身，纷纷走开。基根便上前去，一把推开其中一个鼻子下蓄着龙虾胡子的流氓，“停一下，二位，别这么纠缠不清——你赶紧走……”
“是……！”年轻人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和装酒的铁篓子，跌跌撞撞的逃走了。猎魔人也要离开，却被恼羞成怒的小胡子伸手一抓抓住了衣襟，往他那边拽。“好打抱不平是吧？怪胎！”
猎魔人只是不动声色的腾出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小胡子的手腕关节往外翻。小胡子的脸扭曲起来，却仍然较着劲不肯服软，可僵持了不到三秒就“嗷”的一声，败下阵来。另一个年轻的无赖骂骂咧咧的就要拔刀，基根眼疾手快，从腰带上抽下短刀以鞘尾往前一顶，顶在那人的肚子上。“哎呦！”
“哈克！阿里！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叫你们在厕所门口等的！”
有人在后面厉声高喊，流氓哥俩就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这个声音初听之下会让人觉得说话的是个帅哥，可等基根看见他的尊容，不禁大失所望——且不说那个和无赖们高度统一的鹿尾巴游牧头，就连五官也只能称是勉强过关，花椒粒似的小眼睛，嘴唇像根熥了又熥，从中间裂开的香肠，鼻子和耳朵倒是漂亮，可瑜不遮瑕。即使穿着飘逸的黑金瑞达尼亚长袍，也显不出什么贵气，像块鎏金的生姜。这张有特点的脸，基根倒是有些印象，可名字就在嘴边，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是小胡子低声下气的提醒了他：
“罗德里克老大。”
“罗德里克？……哦，原来是罗德里克·冯·阿尔顿公子。失敬。”这回想起来了，基根干巴巴的冲着罗德里克问好，谈不上什么敬意。“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你是何人？……你认识我家老头子吗？”罗德里克的虾皮眼眯得更细了。他不像他的马仔那样站没站相，但基根很清楚，他也只是个板板正正的流氓二世祖而已。
“令尊曾经雇佣我驱逐在你们府上游荡的恶灵。”那只是一桩快被忘却的委托，遇见相关人士又被记了起来。阿尔顿家族的老东西不是什么好鸟，但出手很阔绰，尽管不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基根和他合作得还算愉快。“它没有再骚扰你们吧？”
“一切平安，家父也还算硬朗，反正我离开家前是这样……谢谢关心。”罗德里克的态度也傲慢了起来，“可还有个事，我过来时，看我的伙计们好像那里不舒服的样子，是你干了什么吗？”
“这王八蛋疯了！朝我们动手！”
“是这样吗？……干嘛这么做？”看着点头的基根，罗德里克尽量瞪大眼睛，把手随意地搭在军刀刀柄上。
“你的马仔刚才在欺负一个小孩，只是因为他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他们。我把那小子赶走，他们就要找我麻烦，不得已才给了他们点苦头吃，没伤筋没动骨。”
猎魔人漫不经心地踩着摔破的酒瓶留下的碎玻璃片，吱嘎吱嘎。果不出他所料，罗德里克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他用攥起的手掩着嘴，嘴里的舌头鼓捣着腮帮子，一副欲笑又止的样子。“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你就朝我的男孩们大打出手？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在充好汉？”
“不敢，不敢。你们才是一等一的好～汉。”
“说话别那么阴阳怪气的，猎魔人。”罗德里克凑近基根身边，挑衅地直接上手去摸他的徽章，被一巴掌抽开。“……虽然你屡次冒犯我和我的手下，但我不但不会跟你算账，还要放你一马。这不代表我不记仇，在瑞达尼亚谁不知道‘睚眦必报阿尔顿’？……哼，可谁让这儿是该死的庞德·维尼斯，而不是崔托格或是诺维格瑞呢……但是我不会长待，你也总会再踏进瑞达尼亚的国土。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知道了。”
罗德里克伸出两个指头，用力地杵了杵基根的胸口就走开，又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哈克和阿里便悻悻的跟了过去，分别狠狠地撞了基根的两肩一下。
基根全然没把罗德里克的威胁放在眼里，可他有预感，自己早晚会跟这三个小丑刀剑相向，或许不止这三个。虽然不足为虑，但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罢了，无所谓了。他对自己的无可救药早已经麻木了。
猎魔人抬头一看，天色几乎成了鲜红。在它即将变成墨蓝色的时候，他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走了。
目的地是财富路上的柠檬牡蛎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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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你学得太像了……哈哈哈……”
基根收起脸上巨魔般的蠢钝，变成他一贯的温和中带点忧郁的微笑，注视着柜台后面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子，爽朗洒脱的笑声渐渐平息，她用指头肚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花，“哎呦不行了……太有趣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藏得很深啊。”
“都是自娱自乐……”基根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
“这两天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基根。虽然你总是装作对一切了无兴趣的漠然的样子。”索尔维娅眨巴着流光溢彩的蓝色眼睛，“可其实你割舍不了对美好事物的热忱之心，所谓的冷漠只是你对所有丑恶和愚蠢的蔑视，以及对自己的封闭和保护。你乐得观察世间百态，加以揣摩，用表演表达喜爱与反感的感情，也愿意以此娱乐你的朋友。我想，有幸欣赏你表演的人并不多。”
每一条都被索尔维娅说中了，猎魔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像个被爹妈摁倒在饭桌上的熊孩子一样，把盘子里的饺子摆出一张笑脸，然后再吃掉鼻子。
“姐……”
这个软趴趴的声音基根一下午听了三回了，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惶惶不安的年轻人。“嗯？怎么又来了？那四瓶赫伯特都喝完了？”索尔维娅疑惑的问道。
“没有……让我给摔碎了……”年轻人委屈的把铁篓子和一小摞金币放在柜台上。趁索尔维娅收钱拿酒之时，他看见用手挡着脸的猎魔人。“猎魔人大人？”
“……”
“大人，谢谢您替我解围，谢谢您……”年轻人像根被拿在手里不停弯折的狗尾巴草，基根则敷衍的说了几句“没事”，他就这么拿了那一提溜啤酒，含胸驼背的走了。
“解围？你这是又行侠仗义了？”
“没有。”基根矢口否认。
“扯吧你就。”
“这人是谁啊？”猎魔人忍不住提问。
“他叫瓦西里，从波维斯的乡下来的，在出租黄书的赫伯特那里打杂。那是个人老心不老的残废。”索尔维娅嫌恶的撇撇嘴，“可这小伙人不错，就是老疑神疑鬼的。很奇怪，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布口袋，好像把那东西看得很重。”
“出租黄书？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店？”
“那家破店没有门头——嗯？”索尔维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眼神犀利起来。“听你的意思，你是要去看看咯？”
“不是我去，我准备回头推荐给我一个朋友。”基根身正不怕影子斜，但索尔维娅似乎打定主意要揶揄他。她调笑的说道：“拿朋友说事的基本都是自己准备去消费。”
“没有的事，我才不会在那种破东西上花钱——我都是光看不买的，要钱就一切免谈。”
“啧啧啧，我还拿你当什么好人……”
猎魔人忽然一皱眉，他听见一阵粗俗聒噪的宛如犬吠的瑞达尼亚口音从门外进到了店里来，一共三个人，不是罗德里克和他的马仔还能是谁？基根脸色变得铁青——天哪，还能不能让我好好吃个饭了。
“欢迎光临！您几位？”
“瞎……哦！”
猎魔人偷偷看向身后，罗德里克扯着那个小屁孩的发梢拽了一把让他老实下来，然后彬彬有礼的对女招待说道：“三位。”
“好的，您楼上请。”
猎魔人惊恐的发现，这个小丧门星好像自打进来时就在看着索尔维娅，他的眼神从一开始没见过世面般的震惊，变成以爱慕之情作为遮掩的垂涎。罗德里克当然也注意到了基根——只是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就和自己牵的两头牲口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上了二楼。不多时，那罗德里克又走了下来，刚一落地就开始说吉祥话：“晚上好，老板娘，恭喜发财啊。”
“恭喜发财。”
“在下是阴雨连绵的瑞达尼亚都城崔托格出身，名叫罗德里克·冯·阿尔顿……咱们生意可真兴隆啊，一天下来赚不老少吧？”罗德里克故作潇洒的倚在柜台上，还不忘挑衅的瞅一眼猎魔人。基根表面很平静，但在心里已经把罗德里克给千刀万剐了，连骨架都被一块块拆开摊在地上，放法夫纳踏成齑粉。
“马马虎虎，我这小本的买卖，比不得爵爷的铁杆庄稼。”索尔维娅说话的声音变得机械而滑稽，像是玩手偶的伶人的腹语，基根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反讽。罗德里克却笑嘻嘻的用拳头捂着嘴，说道：“哎！您说笑了，哪有什么铁杆庄稼！现如今维兹米尔国王殿下早就掐了我们这几个老部落的俸禄，吃穿用度都得靠自己挣啊，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哎？……您是……您就是索尔维娅·佩拉小姐？”
“是我没错……”索尔维娅很疑惑这个男的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直到看见基根指着自己身后挂在画框里的营业执照才明白原因。“怎么了？”
“居然真的是参加索登山之战的女术士索尔维娅……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罗德里克像围着花跳舞的蜜蜂一样走来走去，不觉已经热泪盈眶。“您也许不知道，‘银龙’之名至今还在北境的其他地方流传着！……”
“谢谢……但请别再说了。”
索尔维尴尬的笑了笑，可还是没拦住罗德里克，他就口若悬河的赞美起索尔维娅来。猎魔人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是丰功伟绩，可索尔维娅还是不愿意提起索登山之战。很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心里都有创伤，立下的军功总是伴随着不堪回首的惨烈画面，甚至自己也是从惨剧中死里逃生的。眼看索尔维娅脸色越来越难看，基根心一横，直接生硬的打断了罗德里克：“那什么，老板娘，我想起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我没说完……”罗德里克居然还能假装谦谦君子而不是开始摆横，但基根直接伸出两个手指制止了他，索尔维娅才终于如释重负，听着基根讲话：“说以前的纳史特洛格市政厅要立一座雕像，请了一位久负盛名的雕刻家来完成这个任务。等到交付雕像时，市长却提意见，说雕像的下巴有问题。雕刻家不慌不忙的向市长道歉，并立刻着手修改……”
“老大，羊腿好了。”这个时候，小胡子无赖也下来了，他卑躬屈膝的对罗德里克说道。“您上来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没出息的东西！滚！”罗德里克已经被气疯了——他狠狠瞪了基根一眼，一甩袍子的下摆就“腾腾腾”的跑了上去。基根松了口气，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再讲下去。可索尔维娅已经被调动起来了，“然后呢？雕刻家怎么改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