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卑下的仆人,瓦西里的生活两个字就足以形容:憋屈。
他每天在书店里忙忙碌碌,从里打扫到外,还要伺候身有残疾的赫伯特,脑袋里的弦时刻紧绷着,生怕主人大发雷霆,可谨小慎微并没落着好处。只有在出门给这个醉生梦死的酒蒙子打酒时,瓦西里才会觉得放松——只是相对来说。
这天傍晚,瓦西里照例去柠檬牡蛎家打酒——明明书店附近就有一家酒馆,赫伯特还要他舍近求远去柠檬牡蛎买。他听别人说,赫伯特以前结过婚,但为了追求饭店的老板娘索尔维娅而把原配踹了。即便如此索尔维娅也没答应他,在他三番五次的请求后还把他列入了黑名单。后来他在自家的阳台上借酒浇愁,不小心倚断了栏杆掉下了二楼,落下了残疾。这个老登似乎在心里还是放不下索尔维娅,才想通过这种方式支持她的生意。
瓦西里迈着小碎步,惴惴不安的防范着过往行人,其实没什么人注意他,卫兵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视若珍宝的包袱用条绳子扎着包口,斜挎在肩膀上,用手臂夹住。
柠檬牡蛎离书店走路也就一刻钟的时间,这个点正是开始上人的时候,客人挺多,但没多到挤不下。侍应在座位间自如的穿行,轻车熟路的在巴望着开饭的客人桌上放下菜肴。那个短头发的猎魔人也在,坐在靠着吧台的小桌,老板娘和他相谈正欢,有食客来点餐了就接待一下,见到瓦西里还友善的和他打声招呼。“今天来得挺晚啊。”
“嗯……”瓦西里谦卑地对着索尔维娅和猎魔人鞠躬致意,眼里有活的服务员就立马接过他手里的啤酒筐,麻利地往里放好酒瓶。“我今天碰着件怪事。”他听见猎魔人对索尔维娅说。
“是什么?——慢走啊。”
“……我做完委托往回走时,经过一座阻魔金的旧矿坑,我本想看看能不能捞点矿石渣渣做炸弹,却听山间的岩洞里传来羊角魔的咆哮,和一个男性的怒吼,动静特别大。我就骑着马往山上跑,等我进到洞里,却看见那头魔兽已经死了。”
“死了?是那个男人杀的吗?”索尔维娅一下子来了兴致,付完钱接过啤酒的瓦西里也不打算那么急着走了,想把这个故事听完——叫那老东西晚点喝吧,又死不了人。
“怪就怪在这儿——我没看到人,只有两个人形的怪物。一个像是块铁锭,另一个怪物脑袋像是教堂的烛台。那个烛台头朝我一抬手,我就感觉一阵眩晕,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不见了。”
猎魔人偶然一瞥,就瞥见脸色变得苍白的瓦西里。他不觉得奇怪,只当是小伙子被故事吓到了,不是谁都和他一样经常进入到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瓦西里也为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后悔不已,然而接下来还有更让他懊悔的事发生——
饭店的大门被人推开摁住,把着门的正是几天前那个冲自己指指戳戳,叫嚷着“你不服?你很有势力?”的瑞达尼亚人,此时他一副像被石子打到的狗似的低三下四的德行,把另一个衣着尊贵但长得有点抱歉的人让进来。后进来的这个男的摆摆手把流氓打发走,按照瓦西里不算深厚的阅历判断,这人应该是流氓头子。他更不敢出门了,怕被外头没走远的外国人接着欺负。本国人被异国人欺负,这算什么事儿啊。
“咳嗯。各位!请各位静一静。静一静!我有话要说。”
嘈杂的大厅渐渐的静了下来,只有服务员还在进行着各自的工作。所有客人的目光都向这个公子哥儿看齐,就连二楼都有人往下看。这让他稍微流露出得意的表情,但很快就调整成稳重的微笑。他两只手都背在身后,郑重其事的朝着索尔维娅走去。瓦西里退到一边去,他看见外国人身后有朵蓝色的花,好像还不止一朵。
“罗德里克?你这是在做什么?”索尔维娅从柜台后走出来,眼睛疑惑的微微眯起。罗德里克在离着她几十公分的位置站住,一字一句的说道:
“晚上好,索尔维娅小姐。我有件事需要坦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我那些家眷们都信奉着所谓神明时,我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遇到你时,我才明白,天使是真实存在的。”
那一大束根本没藏住的蓝色玫瑰花终于从背后亮了出来,人群中响起一阵阵仿佛是表示礼貌的惊呼。接着,罗德里克一撩袍服,单膝跪了下来,继续深情的说道:“索尔维娅小姐,在过去你为了守护北境的国土和人民在索登山与黑衣者鏖战,但现在,请让我做你的骑士吧,让我来保护你……索尔维娅小姐,我爱你……”
“哦!哦!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大呼小叫的开始起哄,但更多人只是沉默的看着这个外国贵族的表白,仿佛在看一张只悬赏十个比赞特的逃犯的通缉令。瓦西里就观察着视野中的三个焦点:索尔维娅、罗德里克,还有静静坐着的猎魔人。罗德里克的小眼神仿佛礼花被点爆,喷出无数彩色纸屑,他手中明艳的蓝玫瑰的花瓣边缘有着紫色的晕染;索尔维娅笔直的站立,表情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愠怒;猎魔人放在桌上的手死命地攥成拳头,又恨恨地放开,从桌下拿出一把黑色刀鞘的长刀,分明是想血溅五步。瓦西里不禁毛骨悚然,他想跑,可腿好像被水泥填上了一样,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拒绝。”
斩钉截铁的一句“拒绝”,仿佛砍刀剁开排骨,棒槌砸昏活鱼。那些无聊的喝彩的人顿时消停了,罗德里克故作深沉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只有猎魔人精神为之一振。“为……为什么?我……”
“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感情可以培养……”
“我连培养的兴趣都没有。总之就是不可能。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以后你总会遇到一个爱你也被你所爱的好女孩的。”见罗德里克失魂落魄的样子,索尔维娅还好心的安慰道,但罗德里克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那些贵族的体面被他直接丢开,他的另一个膝盖也跪了下来——“不……我不需要!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了!索尔维娅小姐,我是真心的,有梅里泰莉女神、雷比欧达先知作证!求求你,接受我吧……”
瓦西里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看见这种场面也觉得又尴尬又恶心,再看看其他客人,也都对着罗德里克指指点点——什么狗屁贵族,在柯维尔纯属暴发户赤贫者,特别是瑞达尼亚人。那个猎魔人的反应更有意思,他诡异的笑了,用无名指擦了擦疯狂上翘的嘴唇,好像是开裂渗血了。只有罗德里克还巴望着索尔维娅,期待她能被自己感动。“罗德里克,你站起来。”
“什……”
“我让你站起来,起立,立正,通用语听不懂吗?”
索尔维娅的语气严肃了起来。瓦西里还觉得罗德里克会耍无赖,说什么“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之类的屁话,但他还是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索尔维娅继续说道:“你给我听着,罗德里克,我不值得你双膝下跪,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你。明白吗?”
“……”
“你要是还想在我这儿消费,可以点菜,给你的手下也点,然后找个空位一块好好吃饭,吃完后结账离开;要是不想消费,就别在这里现眼,马上走人,以后也别来缠我。”
索尔维娅这话一出,她的员工已经跃跃欲试的准备轰人了,看猎魔人好像也有这种打算。罗德里克只好凄凉的笑笑,行尸走肉般一步一缓的走了。他手里的那束鲜花好像也蔫了。“贱皮子。”猎魔人咬牙切齿的说道。
“唉。”
瓦西里现在觉得,赫伯特的遭遇可能是真的了。他正兀自感叹索尔维娅的果断,忽然一拍大腿,赶紧小跑到门口,敞开一条门缝,看见罗德里克他们已经走远了,但还是朝着书店的方向。
“我完蛋了。”
————
瓦西里很清楚,今天自己回去得这么晚,是免不了挨骂了。尽管这一路上他无数次提醒自己面对斥责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却在看见赫伯特那双狼一样的绿眼睛时,所有的狗屁心理准备全化为乌有了。
“你要死是吧?回来这么晚!让老爷我好等!怎么意思,找着下家了?明天就上岗?以后就不用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了是吧?!”赫伯特用手杖敲着地板,声音嘶哑的叫骂着,像是快死的蝉在叫一样。瓦西里只能连连道歉:“老爷,小的没准备跳槽,小的错了,请您原谅……”
“没准备?哼,谅你也不敢。就算你真想跳槽也没用。”赫伯特哼了一声,对着烟斗嘬了口烟。他的手抖得厉害。“把酒放桌上,去刷两个杯子,然后找凳子坐下,一块喝!”
“我?老爷,我不行,我酒量不好……”
“让你喝你就喝!哪儿那么多狗事猫事!”这只蝉又仿佛恢复了青春活力,嘶叫得更响亮了。瓦西里只好战战兢兢的照办,坐在赫伯特对面,就像是把头伸进狗熊嘴里一样,牙抵着头上的死穴,舌头上的倒钩差点扎进脸皮里。
赫伯特哆哆嗦嗦的起开酒瓶,往自己和瓦西里的杯里倒酒,像训狗似的叫了声“喝!”,瓦西里就乖乖的喝下,气泡强烈的刺激感在口腔里掀起狂风暴雨。这样一连喝了三杯,瓦西里喝得直想吐。酒的味道并不可口——无关酒的品质,酒这东西品质再如何上乘也就那么回事。
赫伯特觉得小杯不尽兴,直接对着瓶嘴喝,瓦西里正干哕时,他已经干出了一瓶,还想开第二瓶。“你听着,瓦西里。呃!……遇见我这样的主人,你就偷着乐去吧。……现在就业形势多困难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农村人想在大城市找工作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
“你啊,你也不用盘算去给别的什么大户人家打工。咱也不是……在这儿埋汰你。你,你……啥也不是!就我好心……愿意收留你,还给你发着工钱……我对你不薄吧……你应该感恩!知不知道?”
“知道……”
“再喝!”
“……”
这场酷刑终于在赫伯特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才得以停息。瓦西里自己都已经天旋地转,还得把主人扶到铺上,才踉踉跄跄的下楼,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咕咚”一下子跪倒在一楼。一楼原本空间很大,但因为改建隔出存放下流书籍的隔间,变得有些逼仄。
身心俱疲的瓦西里靠墙坐下,蜷着膝盖。他发狂般的扯下那个布包打开,从里面“刷拉拉”倒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和两个铁疙瘩。想到自己最近的悲惨遭遇,不禁五内俱焚。
“我倒霉就倒霉在你们身上了……我倒霉就倒霉在你们身上了!”
瓦西里撒泼的扑腾着双腿,把那些东西全踢飞出去,又狼狈的爬起来,把它们捡回包里去,用绳子扎好,这一弯腰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腥臊恶臭的秽物迅速涌到嘴里,瓦西里慌忙捂着嘴,冲到茅房里哇哇大吐。
“呕!……呕!!!”
就在瓦西里几乎把灵魂也吐光时,遗漏在柜子和桌子下的两个小方盒忽然自己飘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子,从敞开的厕所窗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