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就了几十年,猎魔人第一次从一张舒适的床上醒过来。厚实的床垫不软也不硬,饱满的荞麦皮枕头把脑袋垫得高高的,盖在身上的鸭绒被也能牢牢锁住温暖,不会迅速流失。可基根并没有在这份惬意中再继续停留,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尽量避免把被子整个儿掀开……因为索尔维娅还在里头。被子外虽也暖和,但总归比不上热烘烘的被窝,放进来一点凉意恐怕都会惊扰她的好梦。
猎魔人静悄悄的穿好衣服,木木樗樗的凝望着床铺上睡得正香甜的索尔维娅。女术士翻了个身,正从平躺的姿态转向自己这边,几缕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稍微挡了挡她的脸庞,真个宛如刚刚从天堂掉进人间的天使。猎魔人看得入了迷,双臂不由得抱在一起,假装是在抱着她。
“是不是每个猎魔人都会经历这种好事?……”
一开始,猎魔人没敢把女术士的那一吻和她的抱怨当真,那时她脑子已经糊涂了,恐怕那些暧昧的举动都是精神错乱的体现。可在送索尔维娅回到家之后,她并没有让基根取回刀和斗篷离开,反而以照顾病号为由留他住宿——住的客房。像这样待了两三天,她刚刚好了一些,就立马把猎魔人给推倒了。
头一天晚上的放肆和尽兴还历历在目,可窃喜过后,又有一阵怅惘的心情从猎魔人心中油然而生。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是无措的扑拉着衣服。
“唔……嗯……”睡梦中的索尔维娅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她扭了扭身体,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眸慢慢睁开,还带有几分朦朦胧胧的倦意,无比的迷人。“基根?……早上好啊。”
“……早安。”
女术士起身时,盖在身上的被子落了下来,白花花的胸脯一览无余。基根低着头,目光也下移,盯着被子的一角,那神态活像个为王室奉献了一生的老侍卫。“在那儿站着干嘛?……用不着那么正式……过来,坐我边上。过来啊。”她柔声呼唤着。
猎魔人紧张而机械的坐在床帮上,任由索尔维娅揽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耳垂和脸颊。昨晚的狂热和冲动此刻竟然无迹可寻了,想到对她做的那些“过分”的事,基根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比起和索尔维娅上床,猎魔人更想做的只是拉着她的手,拥抱她,亲吻她。想拥抱的人儿现在随时都能抱,可以不用抱自己解馋了,可基根的胳膊僵硬的垂着。他也不是没有动过加倍回应她的念头,可现在,不含杂质的理智占据着头脑的制高点,它用一支奇长无比的棍子,把那些要爬上来的小心思全杵了下去。
“你怎么变冷淡了……?昨晚上的狗精神都去哪儿了?”
“现在还要吗……”
“不是,就是觉得你状态不是很好。你是有什么心事?”索尔维娅推着猎魔人的肩膀,“跟我说说可以吗?”
“……没事,我……”猎魔人觉得自己矫情极了,这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一面。他用他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问道:“你饿不饿?”
听到这个问题的索尔维娅放下一只手,揉了揉自己平坦的腹部,“确实饿了。你要做吃的吗?……”
“……嗯。”
“好,那你去做吧。别忘了扎上围裙哦。”在恋恋不舍的放开猎魔人之前,索尔维娅还吸了他的脸颊一口,力道让猎魔人想到了章鱼的吸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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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维娅家的厨房原本看起来用得并不多,调料、食材几乎没有,还是之前猎魔人从她那人去楼空的饭店里拉回来的。东西一全,鬼屋般冷清的厨房顿时热乎了起来。
鸡蛋搅打成的液体在倒油的煎锅里抽搐,渐渐凝固成型,变成一个软趴趴的饼。猎魔人用木头锅铲将蛋饼翻过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将它铲碎,再翻炒一会儿,香味愈发浓郁起来,直到金黄色的鸡蛋微微泛出浅褐色,才把它们拨拉进锡制的盘里。
“啪,啪,噗。”
厨房门口响起几声哑炮般的响指,越搓越哑。端着盘子拿上餐具的猎魔人循声望去,就看见索尔维娅倚靠着门框,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穿了一身画着许多绵羊的睡衣——应该叫家居服,头发拢在头的左侧,放在左肩上。
“真香啊,你真是个贤惠的猎魔人。”索尔维娅的声音有些沙沙的,可能是夜里喊得太狠了。她拿了柜子上的方形筐,悠哉悠哉的在能容纳四人的餐桌前坐下,猎魔人也就跟了出去,毕恭毕敬的把餐盘放在女术士的眼前,也不坐下,就是站着。
“嗯?就这些吗?你打了几个进去?”索尔维娅用发夹挽起头发,她看着盘里薄薄的一层鸡蛋,皱了皱眉头,问道。
“两个,都是给你做的。”
“没有你的份?”
“我就不吃了。”
“不吃早点怎么行?”索尔维娅把盘子往餐桌中间一推,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再去拿个勺,我们一块吃。”
“……”
基根只好乖乖照办。索尔维娅又从筐子里摸出一把小刀,抽了鞘在里面一顿划拉,拿出几片切开的全麦面包,递到基根手上。“你得养成习惯,早饭多少得吃一些,不能不吃。懂吗?”
“懂……”
猎魔人感觉心上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过,自从安德森走后,很久都没有人像个长辈一样管过他了。他擓起一勺鸡蛋,像在池塘边喝水的老牛一样低下头,用嘴接食物。索尔维娅则挺直着躯干,稳稳地把勺子送进口中,仔细咀嚼一番才往下咽。她仿佛是在赞许的说道:“是谁教你做饭的?”
“我师父。他生前……比较喜欢研究做饭。”如果有人和他好好说话,基根就会变得话多起来,“以前在克里姆·裘克都是他在掌勺,炖鹿肉啊,烤野兔,野菜羹,蘑菇汤什么的。从一开始做二三十人的大锅饭,到后来就给我们几个活人做着吃。”
话题起得有些沉重了,看着索尔维娅渐逝的笑容,基根不好意思的顿住,直到索尔维娅示意他继续才说下去:“那是我小弟刚刚出山第一年,冬天我们仨兄弟都回去了,安德森心血来潮的说,我教你们做饭做菜吧。我那两个弟弟都不干,斯坦说就爱等着吃现成的,米格尔说以前学猎魔人的手艺挨揍就挨了,做饭这样可会可不会的事,我不学你也不能再打我。老头子就骂他俩是‘吃饱蹲’。我自己是觉得无所谓的,他再问到我时,我看他一脸的期待,寻思快让老家伙高兴高兴吧,就这么学上了。其实挺好玩。”
“我倒是觉得做饭是真要命,就连我爸都吃不下去我做的东西,刷盘子就更烦人了。哎,正好现在我也没有人用,要不……你来担任我饭店的厨师?”索尔维娅开玩笑的说道。
“我?……我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了。闹着玩你还当真啊。”看猎魔人惊讶的样子,索尔维娅笑得更开心了,她终于搓出了一个响亮的响指,“饭店主厨还是得交给专门的人去干。不过,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再重新招人时,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岗位的。吃饭吧。”
“嗯?……岗位?”
“对啊,你就在我店里工作,这样……你就能留在我身边了,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苦日子了。而且在这里不会有人对你原本的身份抱有敌意。要知道柯维尔就是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排挤的‘怪人’建立的国家啊。”索尔维娅殷切的说道。“我知道,你做这一行很多年了,可能需要些时间去适应普通人的生活,都没关系,慢慢来。好吗?”
听见女术士的话,猎魔人迟疑了。正如索尔维娅所说,自己小半辈子都在浪迹天涯,对这样的日子早已经习惯,也并不讨厌。但自己又不好让她失望——也不想再孤身一人。
猎魔人的生涯苦吗?……苦啊,怎么不苦,黄连跟它相比都像是寡淡的地瓜枣。蹲守昼伏夜出的魔兽,与它缠斗从夜到明,动不动折半条命进去,可回报却总是不如付出;老百姓怕我们,恨我们,轻则冷言恶语,喷涎吐痰,重则垃圾石块伺候,还会放狗追赶;穷历诸国,没有栖身之所,在雷雨交加的昏天暗地中踩着泥泞前进,一身衣服连斗篷全被打湿,所有的热度全被夺走,像一条刚刚被捞出大海的海带……
一幕幕坎坷的过往像连环画一样出现在基根的头脑里。算了吧,去他妈的吧,这个破工作不干也罢。世界上又不差我一个猎魔人。想到这里,猎魔人缩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以示下定决心。“你尽管安排好了,我会努力适应的。女士。”
“什么?你叫我什么?”
“……索尔维娅。”
“哎。这就对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