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空中“啪”的炸裂开来，化为无数五光十色的光点落下。更多的焰火纷纷响应，齐刷刷的窜上天空，绽放出一朵一朵的焰之花，转瞬便凋落在夜空下，一波接一波的开放、凋谢。如此壮观的景象，可苦了猎魔人的耳膜，炸得他耳朵里生疼，再加上人们热烈的欢呼，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他强打精神，在人堆里搜索着索尔维娅。
贝叶廷节，五月之夜。
会场上有不少小摊位，卖小吃的，卖酒的，卖工艺品的，卖花的……这是一场开在夜间的大集。各个摊主倒也不敢趁火打劫，在这里游逛的基本都是本地人，不会为糊弄外地人的伎俩买账。有个小姑娘朝基根走过来，拿着一大束鲜花，“叔叔，给阿姨买束花吧。”小妹妹说话一点也不娇气。
“好啊……多少钱？”
“五比赞特一朵。”
“谢谢你啊小妹妹，叔叔自己会摘。”猎魔人挤出些笑容，推开凑过来兜售饰品的小贩和私酿酒的小贩走了。他听见小女孩在背后嘟嘟囔囔，真是个小势利眼儿。
空地正中间，冷杉树劈成的木柴搭成一个奇高无比的火堆，火焰仍然熊熊燃烧着，烧得木柴噼啪响，焰腾腾的火光将这一带的夜空照得通亮，照得烟尘仿佛是永远不会落地的薄纱，就是那些永恒之火的信徒见到这样热烈、这样“伤风败俗”的火也会觉得胆战心惊。青年、中年的男女们手拉着手围在火堆边，整齐划一的挥舞着手臂踢着腿，这里面并没有索尔维娅。也许一开始他们刚刚围拢来时没这么默契吧，基根心想。
风琴、哨笛、鲁特琴和鼓响成一片，形成欢乐的曲调，猎魔人熟悉这首歌。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与会的人们便住下说笑和调情，先是几声稀稀拉拉的“叭啦啦太一啦”，继而全场都唱起了“叭啦啦太一啦”：
“噢！拉扎雷，拉扎雷，
欢聚一堂赛神仙。
林木尚且枝叶繁，
一家团圆人康健。
天作之合拆不散，
男娃女娃结良缘。
青年为夫勤努力，
少女作妻甚惠贤。
叭啦啦太一啦，叭啦啦太一啦……”
“贝叶廷！”“五月之夜！”“噢噢噢！！呜呼！！”
猎魔人买了肉饼和素饺子，还有几个整的鸡翅膀，可他却不吃，藏在斗篷下面。虽然一下午水米未打牙，可他没什么胃口，酒也不想喝。这些是给索尔维娅买的……如果她身边真的有一个美男子……就算了。他这么想着，有意无视那些如饥似渴的眼神，偶尔动手驱赶，同时像狗一样的嗅着，分辨空气里的味道：糊味、烟草味、啤酒味、烈酒味、饭香味……
闻出来了，一丝淡泊的苹果花香，再仔细闻闻还能品出柠檬的气味，这两种芳香缠缠绵绵，不分彼此。猎魔人沿着飘飘忽忽的气息，挤开那些打情骂俏的男男女女，一步一步的摸去，走到森林与空地的边界。他听见一个女生在“呱呱呱呱”的扯着东家长西家短，谁谁家的老头走了，谁谁家搞外遇东窗事发了，谁谁家两口子打仗了什么的。那绝不是索尔维娅的声音，也不是索尔维娅会说的话。他有些动摇，会不会是别的人和她撞了香型。
“真是能折腾。”
猎魔人本能的一阵狂喜——这个说话的声音真的是索尔维娅的声音！但他不敢喊出来，就这么默不作声的来到了她的跟前。“索尔维娅……”他酝酿半天，才敢和她打招呼。
“嗯？……你回来了。”索尔维娅抬起头，眼中的惊喜一闪而逝。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深黄色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新毛衣，衬衫的扣子系到顶，自己买的项链绕在领子外。她少有施脂涂粉，只是抹了一点唇膏。女术士旁边没有想象中的好男人，只是坐着一个梳麻花辫的女孩，她看看女术士，再看看猎魔人，意味深长的对索尔维娅笑了笑，“姐姐，你是不是在等这个人啊？”
“嗯……哼哼。”
“好好好，我明白，我撤，行了吧？嘿嘿嘿……”少女心领神会，咧嘴一乐，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开了。
只剩下猎魔人和女术士两个人。“我……我很抱歉。”猎魔人嗫嚅片刻，僵硬的朝着索尔维娅鞠了一躬，半天不直起来，他宛如一个戴罪之人，等着她的宣判。
“干嘛要道歉呢？”索尔维娅用胳膊撑着腿试着站起来，但在低矮的树桩上蜷得两腿酸麻，使不上劲。“嘶……腿坐麻了。拉兄弟一把呗？”她向着猎魔人伸出手来。猎魔人见她这样不禁有些惭愧，不敢触碰。可索尔维娅仍然举着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猎魔人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她比自己小一号的手。“……起！”
“噢！……漂亮。”索尔维娅用力的跺了跺脚，问道：“你解决那桩委托了吗？是什么怪物在作祟？”
“……是大狮鹫。”
“大狮鹫……是那种像草莓一样红的狮鹫兽吧？……你受伤了吗？”
“……没……没有。”猎魔人说道，假装出一副自然的姿态。他怎么会讲自己的肩膀差点被大狮鹫的俯冲卸下来？……幸亏有斗篷挡着上装上的大窟窿。“受伤了也没事，有药。”
“没事就好。你累不累？不累的话……陪我散散步吧。我坐得屁股疼。”
“我……我还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当然可以了。你不是想跟我聊聊吗？现在我们都有时间了。”索尔维娅说着，挽住猎魔人的胳膊，“走吧。”
“你不是还要……负责会场的消防安全吗？万一失火了怎么办？”
“有人替我盯着呢，真有意外发生了也来得及。”女术士挥挥手，就有一个浅灰色的小东西飞了过来，落在索尔维娅的食指上，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珍珠鸟，腮边红红的，翅上分布着许多小白点，歪着头，憨态可掬的样子。“你要好好看住这里，有任何意外，马上向我汇报。懂吗？”
“啾！”小鸟尖细的叫了一声就飞走了，猎魔人的徽章仍在颤动。
“走吧。”
————
远离了热烈的篝火晚会，眼中的世界渐渐暗了下来，鼻间一阵清凉。树林中的空气冰冷，泛着松针的清香，还有索尔维娅身上的香味。猎魔人和女术士的靴子踏在灰化土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小腿高的草和蕨类不时拂过靴筒。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一处平缓的小丘上。这里绿草芬芳，偶有几朵不起眼的小野花。夜空中悬着清冷的满月，上面好像有一张抽象的笑脸。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索尔维娅转头看着基根，“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对得上。”
“对，对……”基根不敢与索尔维娅视线相交。他断断续续的说：“我想说……我……还是不能舍弃……猎魔人的活法，我也不能……就当一个普通人。对不起。”
基根羞愧的无地自容，他想把手抽出来，可胳膊上传来一股力量，紧紧挽住他的臂弯。“那对上了，我猜的也是这个。”
“……”
“我看过你留的字条了。其实这是好事，你为他们除了祸害，还得到了赏金。只是……我也开始思考你的问题。那次我说让你隐退，你虽然满口答应下来，可是在心里，你并不是很情愿吧。你别紧张，我不是要兴师问罪。咱们坐下好好聊。”
两个人就在丘顶上坐下来，压扁了两小片草地。猎魔人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索性把那些没敢说的话一吐为快：“对……我……我还不想就此隐退，可是……我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与你分开。我告诉自己，退了就退了，无所谓……其实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可还是……唉。”
“你不想和我有分歧，怕会因为这点分歧失去我，所以刻意忽视自己的感受。”索尔维娅温柔的搓着猎魔人满是老皴和厚茧的手心，猎魔人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凉的。“傻瓜，我不会抛弃你的，特别是因为这种事。有什么想法，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挑战我底线的都可以跟我说。比方说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仍然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
听了索尔维娅的话，基根感到心中一阵暖流涌动，他终于连贯的说出了自己的全部想法：“……我喜欢在各地冒险，喜欢接下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任务；我喜欢枯坐在营火前养精蓄锐，躺在土地上痴望着夜空；我喜欢猎魔人的这种流传下来的模式，帮助别人还能获得奖赏；我喜欢能帮到别人的成就感——曾经我渴望别人的认可和感激，但渐渐的我不再奢求那些，只要能让他们不再受魔兽侵害，还能挣到钱，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在意那些刁民的辱骂和挑衅，也不为他们的蔑视而自卑。比起坏，他们更多的是蠢，我不在乎。”
“就没有……什么附加的东西？比方说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就像你那位好哥们儿？”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基根一阵心凉，“索尔维娅，你相信我，那些附加的东西，可有可无的无聊消遣，在我这里一律是‘无’，也许年少时不懂事有碰过……但我早就断了这些……你现在就看，我的心任你查阅……”
“好啦，我跟你开玩笑呢，老这么认真。”索尔维娅嬉笑着往基根身边靠了靠，“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我在听。”
“我在想，你们猎魔人就像是渡船。船的职责就是涉水而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或是打渔，或是载人，只有动起来才是履行它的职责，而不是就那么停靠在岸边。你们也是一样的道理，在不同的地域间旅行，靠斩杀魔兽赚取报酬。你可以回到路上，去继续做狩猎怪物的工作，尽可能的在你的专业上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索尔维娅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可是船也总要回到港口码头休养生息……我这里就是你的港口，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回来，我的家和我的店永远欢迎你……总得有个干活的呀。”
听了这番话，猎魔人感觉自己那颗粗砺如岩石的心裂开了，从里面流出了滚烫的铁水。他不再拘束，解了斗篷，悄悄的搂住索尔维娅的肩膀。“谢谢你……索尔维娅。其实一直以来，还有一个问题在困扰我。”
“是什么？”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让我想想……咱正式认识是在泰莫利亚的森林。我不愿意用读心术把人从里到外扒干净，所以也不知道贸然跟上我的你有什么居心，不过我不想太过设防，你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我愿意交朋友。如果你敢有一点越轨举动，我真的会对你不客气。反正是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
“……”
“再然后，发生了那些惨绝人寰的惨案，那个幸存的孩子又让我们相处的时间拉长了。也就是在那时，我感觉我对你动心了。那个小宝宝……现在已经……七八岁了吧？”
“狗都嫌的年纪……我去看过他，特别调皮，学习也不用功，他养父母真是伤透了脑筋了。”
“嗯，孩子嘛，顽皮也很正常……我继续说。可那时我不知道，这份动心是真的喜欢上了你，还是孤独太久的错觉。孤独这东西并不是折磨人的刑罚，挺让人乐在其中……可美食还不可多用呢，孤独的时间一长，也就难免会不好受，产生一些不安分的想法。所以在解决了那个杀不死的畜生后，我自己走了。”
“你说过，你想要冷静冷静。”
“对，你记得很清楚……我想考虑明白，我对你到底是哪一种感情。而且就算我真的喜欢上了你，也不想那么快坠入爱河，即使有杰洛特和叶奈法的动人故事珠玉在前，我也不想那么早就效仿他们。可后来，我发现，我忘不掉你，忘不掉那个沉郁的、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的身影。也许达不到朝思暮想的程度……但我有时真的很想见见你。就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见到你了。再然后，在我身上又发生了记忆体事件……我很感谢你的挺身而出。”
“别再说那事了。不足挂齿。”
“现在我十分确定，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我喜欢你沉稳、内敛、勇猛、有责任心，喜欢你不常表现的幽默，喜欢你那没被长久以来的厮杀磨灭掉的温柔和善良……你要相信，你是值得被喜欢、被爱的……”
索尔维娅腾出双手捧起猎魔人刀劈斧凿般沧桑的脸庞，一点一点的靠近，直到贴上他的嘴唇。猎魔人再也无法继续矜持下去，他激动的用力将索尔维娅拥入自己空虚的怀抱中，回以更加激烈的亲吻，如同蜜蜂啜吸花蜜一般。只有女术士那圆润的胸脯隔在他们的拥抱之间，被挤压着。索尔维娅丝毫不甘示弱，忽的一发力，将猎魔人扑倒在草地上，用自己的手枕在他的脑袋下。基根索性放弃了抵抗，任她施为。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推开装着尚有余温的饭菜的包裹，免得被压碎。
“你是属于我的，只能属于我一个人……”索尔维娅依依不舍的离开基根的嘴唇，动情的呢喃着。
“……余生的岁月……我都只属于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我想和你再走得更远一些的，但是恐怕不行了。”索尔维娅像拨口弦琴似的拨弄着基根濡湿后又风干的嘴唇，“我们还是往回走吧，回他们给我安排的帐篷……”
“好，我们一起……先吃点东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