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河凄凄,丧人心神。
它是悲喜难测的怨妇,或因货船频繁,身上奇痒而怒,或因青丝脱落,年华逝去而哭。人心本是针落海底,何况赐生之母。
它是不通人情的衙门,纵孩童献祭,金银沉底,仍不知满足,让贫穷更哭、贵胄更富。官场本是讳莫如深,何况赐死之路。
久而久之,母亲的怨念,就在乳儿身上见到了。渡云人是勇敢而聪慧的,富有反抗精神的他们发现了赶尸技艺,来安抚不得宁息的魂魄;他们把青年比较水平高低的斗法台子安置在河水之上,洪灾越大,排场越大,以证同母河斗争到底之心。
但孩童的无理取闹,母亲是少有理会的。洪水不见多或少,斗法台子反倒逐渐比肩天枢浮台。
由此可见,渡云人的决心是日益坚定的。
“金城主,所有人都在恨母河吗?”陆知问道。
他闲来无事,碰巧渡云斗法祭祀节日临近,他便跟随城主来到河边,准备相关事宜。
“是啊,母河性子无常,实难摸,招致人怨啊。”金权贵指了指高耸庙堂,“小友你看,很多人都在那斥责天上星君不好好管教河神,惯出了这种娇蛮性子。”
“看来,先生说的确凿。”陆知似懂非懂地点头道。
话语间,群英荟萃,百家渡母河,两岸齐声高喝,为技艺精湛者助威,为心中倾慕者,为生死交情者呐喊,为失足落水者惜笑。
其中渡河领头,当有四家。
一为水港巨龙马家双子,马元马义,善通水性,最与母河亲近。
二为文豪世家“五车巾帼”,英家英雅,持鞭腾飞,不落分毫。
三为傍山镖局刘家长子,力拔群山刘坚石,体粗身壮。
四为财阀商绅梁家长子,时号活佛梁镇庸,口含舍利,手把金刚铜杵。
此五者,泅水龙腾,鹰击长空,蛮牛竞跃,祥云浮天,你争我赶,要得那首位登上小浮台之人,引得竞者观摩,观者赞叹,叹者不慎跌落波涛,遭人嘲笑。
历经百战者陆知,也不禁感慨道:“母河斗法,规模怕是仅次于天枢武道,加之以四家五英才,想必定是精彩。可惜先生染了风寒,暂时是见不到了。”
“确实可惜。”金权贵抚摸圆滑脸颊,“小友,大人之居所可有什么异常?”
“不曾。”
“那便好。我听闻河水不定,怨魂要上岸,大人要小心一些。”
“晚辈替先生多谢城主关心。”
“一点薄情不足挂齿。”
龙啸长空,水浪卷云彩,马元马义竟合力造出水态活蛟龙,威风凛凛。
英雅不甘示弱,九节鞭弹作千节鞭,妖异灵活,好似老练毒蛇。
金光熠熠,虹色映天,是梁镇庸左持亡佛舍利阻万法,右挥金刚铜杵断蛇尖,梵音练练。
刘坚石更是嘲讽至极,于风暴中巍然不动,大喊道:
“陆知!听闻你是同辈王者!速速来此一战,与我比拼比拼!”
“好!”
陆知应邀,正要前去,被金权贵急忙拦下。
“小友万万不可,你与他们的地位相差甚远,应战有损官人威严,失了这威严,在渡云不好办事啊。”
“这有如何?”陆知不以为然地道,“江湖多拼杀,不打不相识。”
见去意已决,难以打消,金权贵乃不言,只目视陆知腾天背影,兀自摇头。
“傻小子,幸亏有大人……”
谈天,说地,向来隔道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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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出了乱子,母亲自然要来瞧的。
母河波涛之上,却听龙吟阵阵,见鞭笞练练,原是龙争虎斗,又参活佛蛮牛,好不精彩。
孩童有了长识,母亲自然是要高兴的。
喜形于色而鱼跃浪潮,丰姿绰约而心神向往。
半晌,晴空落下雨点,或灰或红,或白或彩,仔细一瞧,不是水珠,而是人。
母亲焦急心起,忙派遣波涛去接,但母亲胸怀宽广,怀抱深邃,孩童受温柔包裹,一时竟迷了方向,不知所踪。
一来二去,反倒更急。
所幸两岸援手,纷纷伸出,将那迷茫之人,尽数捞起。
孩童懂得互助,母亲自然要欣慰的。
腾出心思来,便有了空闲,母亲继续看那孩童斗法。
激烈使然,群情愤慨,两岸之人,高呼归偿。
“镇压怒浪!镇压怒浪!”
母亲听不懂先进的话语。不过孩童的事业,母亲向来是支持的,于是她挥舞着波涛跟着歌唱:
“镇压怒浪!镇压怒浪!”
汹涌澎湃对上汹涌澎湃,大张挞伐对上大张挞伐,高昂承接高昂,激愤承接激愤,猛烈的碰撞!猛烈的飞扬!
母亲兴奋不已。她含辛茹苦多年,终有一日跟上孩童脚步。
可喜!可欢!
不知哪位顽童,丢下一粒石子,刮破河水柔软外皮,母亲受了疼,也不气恼,将委屈之意藏于心中。母亲的难过,向来是不跟孩童发泄的,何况玩耍至盛,忘了孝经也当原谅。
只是,叹一浪更接千重浪,一狼更接千匹狼。
有寒冰肃凉,有坚石硬朗,有炽热火浪,有残垣断墙。石子的形式,在此刻,却似虫豸般多样。
忍耐再忍耐,猖狂更猖狂。
孩童忘了孝道,母亲平添辛劳。
想曾经苦累多年,精疲力尽。孩童要耍,推木船,留静港,减衣缩食不敢停;孩童要吃,分血肉,浇幼苗,呕心沥血无人顾;孩童要睡,摘青丝,建房屋,豆蔻年华不能留。
思来想去,悲从心来。
痛哉!痛哉!
天公并非无情物,仙女泣露,仙男泣雾,抬来云彩,搬来阴翳,上呈雷公电母,待二者俱来,大张旗鼓!
咚!咚!咚!
一斥孩童不孝,二斥孩童不忠,三斥孩童不义。
咚!咚!咚!
一慰母亲莫哀,二慰母亲莫急,三慰母亲莫拦。
不曾想,浪花更迅疾。
“不可!不可!”
“孩儿不孝,难使母亲气恼。”
“孩儿不忠,应让母亲管教。”
“孩儿不义,该是母亲训导。”
“不可!不可!”
遍体鳞伤,仍真心恳切,我见犹怜。
但判决已降,小小河水,是难阻拦。
风急雨泼,小小孩童,船毁人亡。
悲哉!哀哉!
哭泣的母亲,无人可安慰。
这一哭,振聋发聩,似要清扫五山,中断天枢。这一哭,哭得上仙潸然泪下,地下怨魂惊啼连连,哭塌了房,巨浪漂炉;哭倒了岸,土石滚滚;哭翻了人,喜怒哀惧。
哭罢!将数不尽的委屈、数不尽的悲伤奋力哭出来罢!
伟大的河水!伟大的母亲,您可曾见孩童尊崇的敬颜?
他们的恐惧,可曾让您存留一丝欢颜?
孩童的跪拜,可曾让您消去一抹怒火?
“乞求母河!乞求母河!”
悲悯无情的天空,难以遏制流泪的念头,瓢泼更瓢泼,倾盆更倾盆,清角回荡山谷,是千万蛮兵投鞭过河。
“杀!杀!杀!”
母亲被这动人的哀乐浸染心腔。
“怒浪镇压!怒浪镇压!”
愤怒的她愤怒地说。
可悲。
细究缘由,竟答不上简单疑惑。
仁慈的母亲呵,您在向谁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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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收了哭声,天空仍在哭泣,任那灶锅受潮、饥寒交迫、田畴秃发、路有死骨。
雨过不会天晴,吝啬的雨天不会留给光明哪怕断柱残木。
但母亲是不会抢走孩童的玩具的,孩童慷慨丢来的石子,她玩厌了,便大方归还。
寒冰刺破了残垣,残垣撞碎了坚石。
聪明的母亲用力气将玩具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