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水中、水上的人,和着泥水、汗水、雨水,而陆知,就要再添一样血水。
兴许是撞破了脑袋,划开了皮肉,血液沾染眼眶,又或是心有所感,满目疮痍而实不见之血,糊了双眼。
洪水已经褪去,余威留在胃里翻腾,搅得心凉。
驰骋硝烟与战场的少年,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
直至马元马义放下最后一具寻到的冰冷尸体,他终于倒了下来。
个人如何强悍,面对自然的伟岸,也只得望洋兴叹。
叹天地不公,叹金城之外,差强人意的繁华逝去。
展翅的鹰被打湿了臂膀,再难竞空。
蛮牛肌肉紧绷,触之生疼,几近昏迷。
活佛费尽了唇舌超度灵魂,嘴角开裂。
稍年长些的蛟龙缠着不知曾为何物的木桩,筋疲力尽。
滂沱朦胧或站或坐、或躺或卧的身影。
窒息沉默,雨珠浇灭了烛火。
“恶心。”
马元突然说道。
蛟龙向往自由,因此厌恶封杀自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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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之中,少年人心情如何?
兴许是郁闷、失望,或迷茫、惆怅。石英想。
即便单独闲聊,她也甚少猜测对方心境,何况阴云滚滚,使人烦闷,了无耐心。
思绪洪流时遭堰塞,时遭决堤,治水大坝却迟迟不见。洪灾撞破了港湾,让人头晕目眩,手脚无力,一场小雨更助风寒放荡不羁。
点点冰凉滴落微烫肌肤,一方油伞空间难以阻拦倾泻势头。
“麻烦。”
陌生娇弱的身躯抗不住奔波,加之以阴气侵扰、大雨淋漓,大脑愈加昏沉,风寒愈加猖狂。
撑不到凯旋归巢,就要病死他乡。
“真是麻烦。”
牢骚不断之际,金权贵连忙驱马上前几步:“大人莫要动气,陆小友年轻气盛,难免做些冲动之事,还望大人莫要责怪。”
“金城主,你何时与左右如此意气相投?”石英冷冷道。
金马一滞,落后半寸泥水。
“不敢不敢!大人莅临渡云,是小的天大福音,小的哪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左右陆知乃圣上亲臣,其之所为,本官无权阻拦。”
石英应付完,肺腑又颓。她深吸几口气,好在是勉力挺过。
“支幕。”不知何人吩咐道。
活水融汇活水,撑起一道悬顶薄幕,将那无歇乱炸尽数阻拦。
行者小心翼翼,如骑虎渡河冰,垂头不敢言,生怕触碰飘渺火线;站者则是板直脊梁,胸腔洪钟震耳,怒而斥道:
“石大人,既为百姓而来,为何不行造福百姓之事?!”
英雅率先发难。
泥衣少年拖动躯壳,清澈泪水随浊雨流淌。
“先生……”
他想质问石英,质问天地,质问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的母亲,但他始终没有得到受问之人的回应。
他从未孤身前行,却如此形单影只。
是否要做个坏人?石英用干涸的脑汁考虑。
不需要,总会有人做的。
金权贵上前几步,立于马前,鞠躬道:“各位大才,母河泛滥,是天降灾厄,天下之人无不受此苦难,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小的也是心痛,但天灾无情,自然伟力,仅凭区区几人实难保全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不如待洪水退去,小的私自免些课税,空缺部分,小的尽力凭涩囊填补。”
英雅奋秧再起,直指权贵,却不及开口,便被打断。
“况且城外百姓,并非人人皆良民,有祸国祸民的大恶大盗,常潜逃于此,混人耳目,若母河洪水,淹了这些无耻之徒,因水祸而死之百姓,倒可以此为荣。”
“狡辩!”英雅不服道,“凭你一城主,怎能代石大人说辞。”
“葳蕤!你真是反了!”英家主英易弦走出队伍,背手高喝,“大人为渡云琐事劳累,不居高位,栉风沐雨,已是仁至义尽,德厚流光。尔等不体谅大人之苦,竟要从井救人!逞性妄为!还不速速归家,莫要丢人现眼!”
“英先生说的是。”
金城主附和道,语气稍显怪异。
“先祖曾立志保民助民、与民同乐!你竟违背先道,抱残守缺!”英雅怒驳。
“放肆!幸得石大人宅心仁厚,不究尔过,若是金城主,定要将尔问斩,杀鸡儆猴!”
双颊通红,是雨中似真愤怒。
“英先生言过了、言过了,英小姐乃渡云奇才之一,是天枢中流砥柱,管教几句便好,何必动辄刀枪,招致见血。”
满脸赔笑,是雨中慌忙自述。
“真是助恶为虐,先祖脸面都要被你丢尽。”
傲梅屹立,是雨中坚韧志笃。
“英葳蕤!”
“好了。”
石英开口中断无聊戏剧:“若他们执意要留,便由他们去。本官乏了,回吧。”
“谢大人宽恕。”英易弦忙作歉礼让在一旁,收放自如。
马蹄声沉重混浊。俊俏马儿遭遇长途泥路,也要染上疲惫。
陆知突然站起,沉默着跟在石英马后。
少女钦差始终没洒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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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让我拦住他?”
队伍行远,英雅余气未消。
“就这样看着好好的人堕落下去?”
“不……不……”梁镇庸强扯开嗓子说。
“怎么?你有理由解释?”
“戏也……戏也……”
“戏?”
梁镇庸已说不出话,只得指向母河河岸。
他金眼闪烁,即便天色昏暗,也可强行突破,照向远方。
河中有一二人击浪,河岸有三四人歇息。
“那是我的伙计们。”
马义说完,踩着泥泞奔跑而去,精神奕奕。
“他们在捞人。”
马元接着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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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炸开一道惊雷,叱咤山林,百年老树,惨遭横祸,被剥了皮、削了发,惟剩光秃树干,为途径的生灵嘲笑。
雷间雨水澄澈,洗去了满城繁华,独留街边急促、巷里人家。
陆知行走大道,不敢环顾四周,生怕看到仇怨或羡慕的眼神。
母亲,他因何能衣着光鲜,执仗明火?
孩儿,莫要直视高官达贵,冤死街头。
羞悔涌心尖,惭愧占心房,创伤了房屋,无助地向地处流淌。良知摩擦创口,仅让陆知苦痛再上一层楼。
洪水固然冲了港口,亦可淹了农田,城内强者林立,城外弱民聚集,分遣人手无可厚非。
先生身居高位,下令执行只需一言,为何不做?
不知。名为陆知的他不知。
他闭上双眼,试图逃避充满谜团的世俗,被无意间挥甩的马尾抽醒,未果。
他睁打大眼睛,试图询问先生无动于衷的缘故,被少女冷淡的病态吓退,未果。
良知一次又一次苏醒,一次又一次沉睡,终于枯坐难耐,扬鞭冲撞肺腑。
意外的,撞破了少年的枷锁。
清风居前,汗血马后,少年朝钦差重重跪下。
“弟子陆知,恳请先生,救城外百姓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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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摇摆脑袋,没于黑暗。纵被牵引入厩,也作足桀骜不驯的姿态。“门童”堇撑开油伞,遮挡空中溪流,暗窥石英侧颜。
毫无波澜,是藏匿深邃的深蓝湖面,难判凶险。
上次何时见到的这副表情?
嗯,好像是命他动手那天。
堇轻咳一声,提醒石英冷静。
没承想,这位向来自作主张的大人亲自动了手。
雷鸣再落,可怜老树,霉运甚佳,再遭一劈。
隆隆之下,掩盖马鞭挥舞破空之声。
石英本是凡者,力量不比方士,而陆知武功高强,皮糙肉厚,凡人再大力量抽打,落于身上,也不过肌肤之痒。
陆知挨了一鞭,却身形颤抖,似有剧痛。
“废物。”
石英抛下利刃,狠狠干刮开少年心中伤口。
“这雨中,我选择站着,你却选择跪着。”
“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