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融入月光。
“是否有些过了?”堇问道,“陆知方才十九,心性尚未成熟。”
石英的漆黑瞳孔紧盯将军。
“你十九在何处?”她反问。
“沙场。”
“陆知在官场。”
晚风更急,雨打石栏台阶,汇成一支,自高向低流。
“要想摧毁这层地基,得狠。水流远远不够。”
“难以想象你的地基有多厚。”
“那就别想。”
堇无奈笑了笑,右手突然握成拳,砸向身前雨幕。
炙人高温四散逃逸,蒸腾水汽似山峦初晨云雾,却不使人沁脾,反令人灼烧。
清波元老站立石栏上,若隐若现,细细观察,竟是雨珠倒映身形,不知真身何处。
“堇将军,石大人阴气猖盛,恐是遭了邪秽,何不让老朽为大人添一缕阳气?”
堇侍立石英身前,回道:“鬼神阴阳我不关心,但我知道,这一缕小小‘阳气’,可削了阴气,亦可融了肺腑。’”
雨中倒影长抚白须,又道:“陛下体贴百姓疾苦,命大人前来渡云,是为治水救民,而今洪水淹农田,母河冲破河坝,大人却友豺狼侣虎豹,弹冠相庆,开门揖盗,是何居心?按律法,当撤职流放!”
“我不明白,这所谓律法,我怎从未听闻?”
“为应瞬息万变之天下,自是新法。堇将军,谅你受小人蒙蔽,若交予石英,我可请陛下饶你罪过。”
“哈!方才还称大人,现在反叫小人。长老,你的礼节不可不谓精彩啊!”
“莫要多言!你是交或不交?”
“长老,您仔细想想,出皇城时有七人作侍卫,进渡云时却剩六人,此是为何?”
“哼!一群乌合之众,竟妄想谋逆朝廷命官!”
雨帘骤然崩塌,苍老身躯倒地抽搐,皱纹愈加深邃,白丝根根脱落成灰。
“你们……竟……”清波元老的声音写满沧桑。
“长老,安息了。”石英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那只剩皮肤包裹的胸口,一点一点往更深处推进,直达微弱颤动的心脏。
皮骨不再动弹,眼中光亮逝去。
她对将死之人总怀着怜悯的情绪。
堇有些好奇,但不敢多问,他怕下一次利刃就会刺穿他的胸膛。
然而石英只是略瞥一眼,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想问就问。”
堇抱拳朝天:“鬼王青踪,好功夫!”
半空幽魂回以致意:“壮士,一路走好。”
“何必着急离开,不如你我共叙婵娟,对饮三人。”
“免了,有事,改日吧。”
“要唱戏跑戏台唱去。”石英横插一句。
结果青踪依然溜之大吉。堇只得把心中问题尽数托出。
石英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算是羡慕吧。”
“为何?”
“你改姓了陆?”
“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少女注视着青踪离去方向,眼神迷离:“我羡慕死人得以解脱,而活人只许苟活于世。”
“人人皆有权利解脱。”
“抱憾而去,不如苟活。”
“敢问大人有何遗憾?”
石英抬脚踩着尸首,拔出佩剑。黑血随其洒落,被清雨洗涤。
“该死之人不死,该活之人不活。若了却此事,应是解脱之时。”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繁华重现渡云,仿佛昨日愤怒争喧已成史书文字,惟亲眼见证者尚心有余悸。火球卯足干劲,大放炎炎,要将潮气病痛驱赶,纵阴云猥琐,难敌正气浩然,乃狼狈奔逃。光芒落于市井,竟平添一抹燥热,唤来久不见之冰饮小贩。
光彩虽猛烈,巷道虽明亮,仍有角落水渍存活,亦如陆知心中芥蒂。
他已跪地整日,而石英已有两日未曾踏出清风居大门。
他极端地想,先生是否已病死床头?若是,那这钦差命官之位,应有他来担任,届时,所有尸位素餐必将不复存在。
这种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抹去。
先生虽为凡者,却以平庸之身入列奇能是天枢前所未有之奇才,在某些领域傲视天下,而他不过十九半大少年,乳臭未干。
“陆老弟!”
刘坚石虎步走来,布衣难裹壮硕肌肉,几近喷薄而出。
他一拍陆知后脑勺,朗声道:“你小子可跪个什么呢,人理都不理你,跪了有什么用!”
“的确。”英雅跟在其后道,“我等平凡农家,要想入那些高高在上的官人之眼,恐怕只得恳求下辈子投个好胎。”
梁镇庸落于末尾,嘴中默念清心咒,为陆知消去疲惫与暑气。
“就是,与其跪着求人,不如站着找人,凭咱们的实力,她一个凡人还能耐我何?”刘坚石挥舞着拳头说道。
凡人……吗?
陆知惊奇地发现,他的潜意识一直认为先生可以做到任何事。
而今,会有所改变吗?
马蹄撞击石板,清脆动听。
渡云三青年,陆知已站起转身行礼。
“先生,受……”
不由挣扎的力量钳制嘴唇,字句堵塞于咽喉。
堇晃着伸直的食指和拇指:“有些礼节,不必拘泥。”
“正因如此,才会有堪比宰相的官威。”英雅轻蔑地盯着那相形见绌的沉默瘦弱身影。
“实力到了,自然就有官威。”
“是吗?我倒要看看……”
话语戛然而止,一点寒芒现于颈后,意作安静的轻嘘似有若无。
“虽然不一定见得到,但我猜你的感受一定挺深的。”堇玩笑道。
陆知上前一步,侧掩英雅。
“先生,所为何事?”
少年双眼,锐利如剑。石英心中锁链囚困的恶兽,磨牙试爪,蠢蠢欲动。
她终究压了下来:“你可学过仵作之事。”
—————
车水马龙,行工匆忙,是大型水港常态。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渡云水港,惊现拥塞奇景,人们议论低语、左右顾视,皆是好奇。原因无它:有船翁得四尸于水港。
母河无情,葬水者无数,捞得一二本无异常,然此四者,皆衣物肌肤完整,虽不见呼吸心跳,体态僵硬,但尚有体温,神情严肃,近乎精神炯炯之生者。船翁救而不见活,思而不得解,故置之于水港大道旁,引得围观者久留不去,堵塞宽阔大道近半。
巡兵层层上报,落城主、钦差之耳。
“石大人驾到!”领路官兵高喝道。
市民屏息敛声,俯首侧让。
“无耻!下流!”人群中不知谁人大骂。
“何人所为?!”官兵怒视四方,将手中剑鞘抖得铿然有声,“来人,给我一个个找!”
“本官未命,你敢自作主张?”
石英突然道。
英雅挑了挑秀眉,右手肘了下陆知。
少年不予回应。
两只闷臭葫芦!英雅心骂道。
官兵忙跪地磕头:“大人饶命!小人听闻辱骂,为大人打抱不平,行此下策。望大人宽恕!”
“免了。带路。”
少女脸庞始终平静如古井,激不起一圈涟漪。
“是!”
后来者金权贵同官府仵作上前迎接:“拜见石大人。”
“免礼。报告如何?”石英问。
仵作答道:“回大人,此四者固为死尸,但令小人不解在于,其身体竟有活人体征,心腔不跳,肺腑不用,而血液不息,内脏不死,肌肉坚韧,面色红润,如有神迹。小人凭短浅学识以为,恐是渡云众生多年不敬母河,招致河神愤怒,具报天上神仙,遣四尸于水港。若我等不慰河神,接下来……”
话语中断,踯躅不敢言。
“竟是如此!”金权贵惊讶接话道,“应是昨日斗法未完满,河神不悦。大人今日当要再行一场斗法,以平河神之怒啊。”
石英杏眼微垂,冷若冰霜,见者心惊。
金权贵不敢直视,只低头盯着地面。
“陆知,你去。”石英道。
少年抱拳示意,便越过马匹、仵作,径直走到尸体前,俯身查看。
“先生。”
陆知将一具尸体的头部移向一侧。
蜘蛛网状、指甲大小的紫色印记突显。
“这是何物?”他问。
“金城主,这是何物?”石英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梁仵作,这是何物?”金权贵再问道。
“兴许是鬼神之法。”仵作不慌不忙,“小人曾于深山老妖麾下阅卷,尝见《地府》一书,其所述一术印,可操控死者。小人以为,便是此印。”
“操控死者!原是奸人所为,大人,小的这就……”
“我看倒不必!”
英易弦自官兵间走出,持一纸信,神色愤然:“梁仵作!天枢中原水土迥然不同,身为北方胡人,可真是苦了你了!”
惊呼四起。
既有惊仵作身份之声,亦有惊胡人拔剑之声。
可惜,无论何等迅猛,终是不敌同辈王。
翻转腾挪之后,“梁仵作”已被压在身下。
“金城主,这渡云衙门,可真是人才辈出啊。”石英一挥衣袖,“拖去细审,别放过一个同伙。”
骇人大笑炸响,即便陆知,也心底发毛。
“好一顶高帽!”“梁仵作”死盯少女,面容狰狞恐怖。
人走而狞笑留。
金权贵取出精致手帕擦了把额顶冷汗:“金某这就带此贼人去水牢受审。”
“不必劳烦城主。当前之急,是弄清四尸名目。”
开口者竟是陆知。
金权贵扭了下嘴角,碍钦差脸面,勉强微笑道:“小友说的是。”
有趣。
石英满意地收回视线,却见怒目紫光眼瞳。
来自四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