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我的世界曾有过一片美丽朦胧的光。
那是一处小小的花田，在极少数我得以安享宁静的夜晚，我会偷偷逃出那冰冷难闻的被称为家的屋子，到那片花田躺上很久，萤火虫会在某个时刻飞舞而起，在我头上编织成薄薄的光幕。
它们把黑夜点亮，于我而言它们是落入凡间的漫天星辰，高贵美丽。
那个时候，姐也会如约出现，她会用粗糙的手掌揉乱我的头发，同时一如既往说些不着调的话。
“小莱昂纳德别总是皱着眉，以后遇上心仪的女孩会把人家吓跑的，不过要是以后真没人要你，咱俩就凑活着过吧。”
她的身影在萤火虫的光幕中逐渐模糊，就像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我越是想要挽留越会打乱她的影子。
别走啊姐，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别丢下我啊！
白雾携着狂风席卷而来，萤火虫漫入其中不见踪影，那些微弱的光点也消失不见。
画面变了。
拂过我面颊的空气不再是青草的味道，而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微微抬起的手臂犹如千斤重，让我想起了以前背着几十斤重布袋穿行数十里的日子。
眼睛也好涩，右眼即使睁着也是漆黑一片，想必是不能用了，左眼也快睁不开。
那个毁了你的人就在前面，可我好像，走不过去了。
右眼失明，右手手腕脱臼翻折，左小臂被削去一半切口处露出森森白骨，胸腹部肋骨骨折，鲜血从侧腹的伤口汹涌而出，染深了鲜红的衣衫，他身下的血汇成一片血洼，在魔人粗喘的吐息声中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他燃尽自己，战果则是身下84头魔人的尸体，这份战果在整个骑士团的历史上都极罕见。
手臂上通红的皮肤布满裂纹，那是过度使用魔力的后遗症，常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正时刻折磨着他，更不用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周围魔人的数量有增无减，舍兰说的没错，仅凭刀剑能杀死多少魔人呢？
可莱昂纳德还在站着。
他的剑早已断裂，断刃就在他的脚下，光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只剩下残破的主人佝偻着身体，仅剩那只完好的眼紧盯敌人。
黑色的眼瞳还是那么明亮。
舍兰鼓起掌，他由衷地献上敬意：“了不起，莱昂纳德，你的确是个真正的骑士。”
莱昂纳德艰难地迈动步子，向前走，一个魔人起了玩心，走过去用手指抵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莱昂纳德后仰倒飞出去。
砰。
残破的身子倒在地上，莱昂纳德睁眼看向天空，若隐若现的星辰跟当时的萤火虫一模一样。
早已逝去的人仿佛正跪坐在身边，像以前一样说些让他想哭的话。
“小莱昂纳德乖，姐给你桂花糕吃，吃了就不痛了。”
“来，姐给你吹下伤口，吹一吹马上就能痊愈。”
“别哭别哭，有姐在呢，哎呀鼻涕都抹我身上了！”
她是支撑他熬过那些漫漫黑夜的烛火，即使冒着被吹灭的风险，也会靠过来带给他温暖。
“报仇……”
莱昂纳德努力睁开左眼，挣扎着坐起站立，发抖的双腿朝密集的魔人走去。
连呼吸都很困难，血沫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喷出，胸腔内似乎有生锈的刀刃在来回剌着，又痒又疼。
“嗬......嗬......”
他没走几步，又一头魔人从后面扯住他的头发，抡圆了胳膊朝废墟瓦砾砸去。
轰！
无数砖块砸在他身上，土灰与黏腻的血融合将那张脸搞得漆黑不堪。
魔人踩在他的断手处，欣赏那张由于过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它们生性残忍，最喜虐杀人类，尤其是跟它们缠斗了千年的骑士和魔法使，它们在抓到这些人后并不会马上夺去性命，而是进行虐待。
莱昂纳德的凄惨叫声在它们听来犹如仙乐。
一头魔人想近距离观赏莱昂纳德的脸，可没想到莱昂纳德忽然收声，一改方才的弱小姿态，像是伺机冲锋的野豹弹起身子，张口咬在魔人坚硬的脸上。
刀断了他就用拳头打，拳头废了他就用牙齿咬，用头撞，哪怕头破血流也好，哪怕明知无法给敌人造成伤害也好。
无论如何他是决不允许自己在仇人面前屈服。
魔人震怒，它对这个弱小的人类还以颜色，硕大的巨口咬住他的脖子而后身体于半空180°旋转砸落地面，莱昂纳德被震得松开了满是血的口，魔人把他像玩具一样扔来扔去。
他又看见了那些朦胧的光，姐跟他相隔着由光组成的长河，那头金发即使在光幕中还是那么耀眼。
他渐渐能看清姐的样子了，始终笼罩在她脸上的灰此时终于消散。
她的金发并不如赫里那样柔顺光滑，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枯黄色，她个头不高，长得也不漂亮，发黑的皮肤上有着许多疤痕，总是用袖子遮住生怕因此让别人以为她好欺负。
若是把她跟赫里，丽娜，辉月放在一起，想必会有不少人替她感到自惭形秽。
她的脸圆圆的，身材也不算苗条，可是她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真的是天使才会有的声音，在那片花田里只要她开口唱歌，所有萤火虫都会围过来，将她给点亮。
就像现在，她的身边有无数光点浮起，像一个又一个萤火虫。
“莱昂纳德，你长大了。”
莱昂纳德抬起手看了看，他身穿铠甲，断掉的手臂也恢复如新。
他笑了笑，知道这是自己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
“嗯，姐，你看啊，我成了骑士。”
女人抱着胳膊一脸欣慰：“长成了个帅小伙呢，看你这身材，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吧。”
“嗯，我成了骑士院的前辈，收获了许多人的尊敬，当然一开始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但我用实力把他们给打服了。”
说着莱昂纳德还比划出挥拳的姿势，对面的女人在胸口比了个大拇指：“厉害，不愧是我教出来的，话说骑士打架时也会互相抓头发吗？”
“嗯，逼急了也会的。”
“是吗，”女人温柔地看着他：“过得怎么样呢？”
莱昂纳德顿了一下后扬起嘴角：“很好哦，我后来遇到了个好师父，别人都叫他剃头匠，是骑士中的骑士，传奇中的传奇，我也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呢，每天的训练不是很累，可能是我以前干惯了苦力的缘故吧。”
“师父的女儿也很厉害，他曾经还试着撮合我和她在一起，我当时还激动了好一段时间，只不过后来她遇到了喜欢的人，哈哈，幸亏没有表白要不然就出大丑了。”
“还有，那个人后来竟然成了我的师弟，他很厉害，说句让姐笑话的话，我一直把他当偶像看，呵呵，只不过他后来阴差阳错变成了女孩，变得很可爱。”
“姐，”莱昂纳德向她走去：“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你说，我好想你，我没用报不了仇，你带我走吧。”
“来吧，到这儿好好休息会儿，有姐陪着你呢。”
光幕的河从中间分开，在两人中间空出一条路。
莱昂纳德走向他的姐姐，觉得身体越来越温暖。
他垂手弓着腰站立，风吹过发梢，脏兮兮的脸上嘴角扯起，露出幸福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