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喜悦,激动,那饱含许多情绪的眼就像是绝处逢生之人的眼睛。
她的眼角泛起皱纹,光彩依旧照人。
赫里直视着那双眼,心里泛起鼓点般的悸动。
她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无法轻易割舍这十六年的牵绊,那些暗自神伤的日日夜夜中却也伴随着眼前这个人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关爱。
花语镇的风吹了进来,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引起她一身哆嗦。
“臭小子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热的凉的一起吃,现在搞得上吐下泻,真是活该,家里面什么都别干就天天伺候你这大少爷吧!”
边说着让人难受的话,她的手边按在赫里肚子上揉搓,掌心的温暖瞬间就化解了腹内的冰凉。
彼时的赫里忽略她的责骂,埋在被子里的嘴角微扬。
“也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野猫,你不知道辛西娅对猫毛过敏吗,赶紧给我丢出去,不然你也别回来了!”
赫里亲手丢掉了捡来的猫,也是她找到的第一个朋友,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当她揉着发昏的脑袋再出来后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沙发上的猫布偶,可是当时的她以为那只是给辛西娅买的又一个玩具而已。
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她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玩具始终在那儿放着,就像是在等一个真正有资格抱起它的人。
“别哭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赫里曾跟丽娜说过,有次辛西娅和她在玩摔跤游戏时她被打中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流不止,但也伴随着委屈到极致的悲伤,导致泪水一直停不下来。
不知怎么处理的皮罗二话不说带着辛西娅赶紧离开了,独留她一人在那儿哭。
那时距离辛西娅被绑架事件过去了几个月,可她受到的心里创伤一直没能愈合,在眼睛短暂的失明和疼痛中随着眼泪一下子倾泻出来。
当时有人蹲在她身前为她拭泪。
“别哭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以为那是赛苏,无论说这句话的人语气有多不像赛苏,她都不认为会是别人。
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为她拭泪的人是谁了。
眼前一片模糊,桌面被一滴滴打湿。
她面无表情地想,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恶毒母亲的角色扮演到底?
为什么要在那十三年的时光中给予她刀片,又递来糖果?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心安理得的恨你?
屋里的奴隶们全都有眼力见的离开了,空荡的屋子里只留下坐在长桌的赫里和霸占了厨房的卡托卡亚。
一盘满满当当冒着香气的猪肉培根被那人紧张地端在赫里面前。
“没有沙拉酱……”卡托卡亚手指攥得发白:“我找了一圈没找到。”
她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她一定会的,明明她已经给了我机会,为什么我又没有把握住……
赫里刚才已经透过厨房门缝看到了,卡托卡亚笨手笨脚在厨房里翻找的身影,为了找到沙拉酱那些培根有的都被烤糊了。
她头顶还挂着蛛网,小蜘蛛在发丝上一动不动,她自己浑然不知,眼底又聚起一片雾气。
卡托卡亚最讨厌蜘蛛了。
赫里站起,手伸向她。
卡托卡亚身子颤了一颤,她虽然惊慌但没有闪避,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的赫里不会打她。
赫里弹去那只蜘蛛,而后有些慌乱地别开视线,低头坐下。
少倾,她默默叉起一块培根放入嘴中,香气四溢的软嫩肉片在她嘴里味道跟腐烂恶臭的垃圾无甚两样,魔人化剥夺了她人类的味觉并加以改造,可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小心翼翼的爱不会被区区味觉所压倒。
她毫无形象地端着那盘培根风卷残云塞进嘴里,咽下最后一口后擦了擦嘴,面容冷淡:“我很饿,没给你留。”
卡托卡亚怔了一下,然后弯眉笑了笑:“妈妈不饿。”
简单四个字足以冲垮赫里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不早一些……”
赫里凝望着那笑容,喃喃自语:“你知道的……我的期望就这些,很简单的。”
“是妈妈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
略带尖锐的指责让卡托卡亚面色白了几分,垂眸不敢抬头。
赫里想听的不是一次又一次道歉,她要的是她坦诚背叛的事实,那落日夕阳下卡托卡亚抱着婴儿微笑的一幕让她曾在无数个夜里夜不能寐,于是她只能借由打工的名义去逃避,白天干活晚上接着工作,试图不再想起。
赫里拍桌起身,近乎是绝望地呐喊:“是你们抛下我和辛西娅,现在又说什么被逼无奈,是,当时我即使饿着肚子不敢休息给别人打工赚钱还债的时候,我的确毫不动摇相信你们是被逼无奈的,因为在你们离开前的那段日子,你就跟现在一样对我很好很好!”
好到她轻易就能原谅这个家庭过往对她的伤害。
“但是全都是假的,你和皮罗全是骗子!”
再次流下泪水的赫里隔着桌子质问她:“你直到现在都不敢跟我说说那个孩子吗,卡托卡亚!”
她想要看到卡托卡亚惊慌失措的表情,却只从她脸上看到了愕然和迷惑。
“什么孩子?”
卡托卡亚察觉到不对了,赫里对她的恨超乎意外的深,她以为赫里只是在恨他们三年时间的不管不顾,可现在看来并不只有这些。
还有某件她不知道的事无意中加深了赫里对他们的恨。
卡托卡亚心在颤抖:“赫里,你说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你能说清楚些吗?”
赫里心里则凉了半截,她不明白卡托卡亚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孩子的事,她盯着卡托卡亚一字一顿说:“两年半前的库洛村,你和皮罗从村外的大道上路过。”
穿戴整齐,衣饰优雅,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
“你们好幸福啊,可你们知道吗,我当时就站在田野的树下亲眼看着你们路过,像条无人问津的野狗一样,你们的爱好廉价,廉价到抛弃了我们之后立马就能生个新的孩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启新的生活!”
所以,我所期盼的好不容易得来的爱,全都是假的,这样的事实让我怎么能原谅你们!
“不是这样的!”
卡托卡亚一直低微的声音猛然拔高,盖过了赫里。
赫里一时间竟被她那悲愤的眼睛慑住。
“不是,你想的,那样……”卡托卡亚隔着桌子抓住赫里肩膀,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当时我们被高利贷的人逼走,他们把我和皮罗先是关在了乡下,那里有一座育婴堂,我们就在那里负责照顾婴儿。”
“直到半年多后他们让我们去把婴儿送到预定收养的家庭,所以才会路过那里,我根本没有和皮罗再生新的孩子,你和辛西娅就是妈妈的全部,赫里,妈妈没有抛弃你……没有……”
赫里的身体像是生锈的发条,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终于接收完全部信息。
那一幕,是高利贷的人故意让她看见的。
只是为了斩断她仅剩期望的卑劣玩弄手段罢了。
她被抱入瘦削单薄的怀中,卡托卡亚身上不再有脂粉和面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的变成了劣质皂粉的呛鼻气味。
但她不讨厌。
她闭上眼,十余年的时光融汇成一道缩影,里面倒映着她的点点滴滴,那是承载她人生之重的过往,是已经刻在生命里无法磨灭的年轮。
她穿过年轮,在无数画面的最后看到了一个躲起来偷偷哭泣的男孩,男孩因为某件事跟母亲闹了别扭,正在绝食中,等到了万籁俱寂的深夜时,男孩终于忍受不住饥饿,偷偷跑到厨房翻找吃剩的食物。
可她没想到母亲正坐在厨房桌子旁,眼含厉色等着他:“没出息的,不是不饿吗?”
男孩半个身子往门后靠了靠,不敢回话。
母亲走了过来,男孩害怕地闭上眼,随着脚步声走近后脑勺不轻不重挨了一下。
“自己洗碗。”
丢下这么一句,母亲离开了这儿。
男孩这才狐疑地睁开眼,泛红的眼睛瞧见桌子上还在冒热气的碗,他笨拙地坐上凳子,发现这是一碗泡着饼的鱼汤。
他开心地往门口望了望,然后开始大快朵颐。
“我其实,挺喜欢喝鱼汤。”
赫里回抱卡托卡亚,语带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