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幽静的小巷,年久失修的街灯一闪一灭,灯罩上结满了蜘蛛网,几只飞虫在昏暗的光晕下嗡嗡作响。
浅川推着派出所派发的老式自行车战战兢兢地行走在这远离主干道的地方,堪堪照亮前方不远处的手电筒是他此刻唯一的心灵依靠。他刚入职不久,今晚是他第一次独自做夜间巡视。
一路上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都已经当上警察了,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胆小懦弱,何况他报考警察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胆识嘛。话虽这么说,但眼前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闪出各种恐怖电影里的片段,搞得他都有些神经质了。
一家晚上营业的小酒馆的门口渗出灯光,木门被粗暴地拉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近一看,发现这人是个外国人,白色西装裤,看不出年龄。
男人一身臭烘烘的酒气,棱角分明的眼角透露着凶狠。似乎被浅川的手电筒晃着了眼,粗鲁地用外语骂了句什么。浅川没听懂,只能低头致意,与他擦肩而过。
继续巡视了一段时间,浅川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叫骂声,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担心发生什么事,他急忙骑上自行车,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但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只见昏暗的路灯下,男人倒在血泊之中,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人背对着浅川。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人手上拿着的沾满鲜血的菜刀,刀尖还在往下滴血。
滴答滴答。
浅川还从未应对过暴力犯罪,脑海中一片空白,之前学过的东西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想要逃离的念头。这时,凶手察觉到背后有人来了,缓缓转过身来。
等到看清凶手的相貌,浅川这才骤然惊醒过来,想起自己还随身携带着一把警用左轮手枪,大喊道:“把刀放下,双手抱头!”手枪被他从腰间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失去支撑的自行车倒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滞空的车轮徐徐转动。
凶手抬手用内侧的衣袖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渍,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他居然诡异地笑了,在亲手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之后。
“再说一遍,快把刀放下!”浅川再次出声警告,但他的枪口却在不自觉地颤抖。
犯人没有言语,只是表情木讷地看着他,随后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弯下腰,将手上的刀丢到了他的脚底下,貌似面对警察已经准备束手就擒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犯人却趁他不注意,闪身朝小巷深处飞奔而去,好像料定他不敢开枪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浸透了浅川的衬衫,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耳后的动脉也突突地挑动着。眼看犯人就快要消失在视野中了,他终究没有勇气扣动扳机。咒骂了句“该死的”,拔腿追了上去。
两人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你追我赶。浅川边跑边用胸前的通讯器请求支援。
前方就是主干道了,犯人身手矫健地翻身越过护栏。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浅川眼前闪过强光,随之传来的是剧烈的撞击声混杂着汽车急刹时发出的摩擦声。
跳上马路的犯人被一辆疾驰而来的丰田轿车迎面撞中,身体软趴趴地飞出了数米远,没了动静。
天空下起了雨,血红的雨水染红了路面。
Part 2
咖啡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每当有人进出,店门口的音响就会响起风铃声。谷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无所事事地翻看着一本摄影杂志,偶尔抄起杯子喝一口已经凉透了的红茶。
外面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正值夏至,早晨和中午的温差很大,步履匆匆的男女老少纷纷把外套脱下来,露出了事先穿在里面的短袖衬衫。
公交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看上去就冒冒失失的年轻人跳下车来,在站台上像是迷路的苍蝇那样左顾右盼。他身材偏瘦,深色的正装套在他身上怎么看都好像大了一号似的。
谷城一眼就看到了他,结完账走出咖啡店。显然,年轻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眼神顿时亮了起来,穿过马路小跑过来。
“谷城警官。”年轻人打招呼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走吧,被害人下榻的旅店已经找到了,咱们先去看看。”谷城边走边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密封在真空塑料袋里的卡片晃了晃。一张房卡,这是除了少量现金以外,前天晚上遭人行凶杀害的外国男人身上唯一的物件。因为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证件,警方至今都不知道被害人的姓名。
“话说我跟着去真的没问题吗,毕竟我不是刑事科的人。”年轻人跟在他的后面,有些紧张地问道。
谷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凡事都有第一次嘛,再说你又是与犯人当面对质过的目击证人,没有比你更合适这项工作的人选了。”浅川听后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
“对了,犯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谷城问道。
“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还在重病监护室里。”浅川回答。案发当晚,犯人遭遇车祸以后,是他叫来救护车送他去了医院。犯人名叫杉上孝司,二十六岁,是一名软件工程师。
“这就有些麻烦了啊。”谷城喃喃自语。
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出现了一条隐藏在闹市区的单行车道,两侧是办公楼高耸的灰色墙壁。历经多年的雨水冲刷,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了,透出经济泡沫破裂后的萧条。临近正午,阳光完全被大楼给遮挡住了,细长的街道上徒然生出一丝凉意。
小路上经营着几家店铺,其中有一个名叫“有马旅馆”的小型商务酒店。进去后,旅馆的前台就在眼前,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妇人正坐在里面读报纸。看到有客人来了,老人放下报纸,问他们是否需要住店?
浅川走上前去语气温和地表明了警察的身份,然后问道,“老人家,三零四号房的客人您有印象吗?”
“三零四号房啊,好像是个欧洲人吧,个子蛮高的,在我这儿预交了三天的住宿费。”她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小声嘟囔道,“说起来都到这个点了,那人怎么还不来退房啊?”
浅川将男人的死讯告诉了她,老人一脸不可思议,对于警方想要搜查房间的请求,立马满口答应了下来。
被害人的房间位于三楼的走廊尽头,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谷城用房卡打开了门。房间分为客厅和卧室,还有一个带浴缸的卫生间。客厅的沙发上放了张标记着当地旅游景点的地图,估计是从地铁站之类的地方顺手拿的吧。
“被害人的行李应该还在这里。”谷城边说边戴上了手套。
“前台说他带着一个棕色的大手提箱,当天晚上外出时没有带任何东西。”
浅川动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但是一无所获。明明房间里到处都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洗漱池旁边还有被使用过的一次性的的牙膏牙刷,可被害人的行李箱却怎么都找不到,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房间按理说没人进来过,更何况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服务员也不会进来打扫卫生。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那个地方了。”谷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了单人床。他把床垫什么的一股脑地掀开,露出了床板。果然如他所料,行李箱就藏在下面。原来这种床实质上是一个大储物柜,单纯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您怎么知道它会在这儿?”浅川惊讶地问。
“前些年突击检查过买那种东西的据点,小混混们都喜欢把那种东西藏在床底下。”谷城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被害人如此谨慎,好像很怕有人乱动他的行李箱,为什么?”浅川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干就干,谷城把行李箱提了出来放在地上,拉开拉链。翻开充当掩护的衣服,当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哇噢,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一把格洛克半自动手枪和消声器,不同国家的护照,还有几沓新鲜出炉的现金钞票。
“看样子这家伙是个职业杀手,专门拿钱干脏活的主儿。”谷城下了定论。
返回警察局的路上,被害人的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了,发到了谷城两人的手机上。浅川很快就全文通读了一遍。
谷城问:“结果怎么样?”
浅川用手指挠挠鬓角,“有些非同寻常。被害人全身上下有十七处刀伤,包括大腿和后腰,不过致命伤却是从胸前贯穿心脏的一击。”
谷城边走边翻看着手机上的检测报告,肯定了他的直觉,“凶手并不着急痛下杀手,他是在慢慢给他放血。”
“这么残忍的做法,犯人和被害者似乎存在很深的过结啊。”浅川摸了摸下巴说,“按理说,被害人是个杀手,身手应该很好吧。即便用刀,一般人也很难占到便宜。能够将这种亡命之徒逼到这种地步,看来那个杉上孝司也不是什么善茬。”
听闻此言,谷城朝他叮嘱道:“接下来调查的重点就在于搞清楚凶手和被害人到底存在什么联系。”
回到办公室,饥肠辘辘的谷城泡了桶方便面,拿一本厚厚的杂志合订本压着,而浅川则打算去超市买红豆面包充饥。煮面期间,谷城给在国际刑警组织里任职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调查案发的两名当事人过去有没有案底,随便把他们的照片发送了过去。
Part 3
当事人母亲的家是位于乡下的一栋平房。这所房子比周围的房子看上去要破旧不少。红砖砌成的矮墙上爬满了青藤。大门口安装着一部崭新的对讲门铃,这是目之所及唯一具有现代气息的东西。
浅川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就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了”的声音,随后走出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性。
“这里是杉上惠枝女士的家吗?”他问道。
“我就是。”对方看上去没有一点警戒心,“请问有什么事吗?”
在这期间,谷城一直凝视着犯人的母亲。对陌生人笑脸相迎,在大城市里可是难得一见。
“我们是从城里过来的。”浅川亮出证件,指了指后面的谷城,“我是之前和您通过电话的浅川,这位是谷城警官。”
惠枝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但也仅仅是一瞬,片刻之后像是意识到警察为何而来,神态又恢复如常,“原来是警察先生啊,有什么事进屋说吧。”说着她便将谷城二人让进了屋,做水给他们沏茶。
谷城若无其事地环顾这栋乡间小屋。房间里的陈设都非常简朴,处处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客厅外面就是院子,院墙下种满了花花草草,餐桌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朵刚摘下来的菊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大头电视机旁边放着两个相框,一张照片上是个青涩瘦弱的小男孩,站在宽阔的石台阶前,不太合身的粉色毛衣,胸前还绣着一个大大的红心。他的目光一直在逃避镜头。另一张是身穿学士服的杉上孝司意气风发地和母亲在樱花树下的合照,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
屋外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铃声,这附近应该有所学校。
惠枝端着茶水回来了,将杯子放到餐桌上。“家里不怎么来客人,只有平日里自己做的花茶,加了点蜂蜜。” 她坐到浅川的对面。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她微微皱了皱眉,这显示她毕竟上了年纪。
“没事,我们待会儿就走,您不用太费心。”浅川讪笑着说,伸手接过茶杯。他这个样子,与其说他是警察,不如说更像个推销员。不过也正因如此,他非常受辖区的街坊邻里的欢迎。
惠枝看着他,步入了正题,“警察先生今天来还是因为孝司那件事吗?”
“您的儿子涉嫌一起凶杀案,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里尚未清醒,我们想来了解下他过往为人处世这方面的情况。”
惠枝点点头,随后缓缓道来,“孝司这孩子是我独自抚养长大的,”她顿了顿,“他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浅川愣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惠枝的嘴角浮现出无力的笑,“我年轻时曾经被人侵犯过,孝司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等反应过来堕胎已经来不及了。”
“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她缓缓摇了摇头说,“他并不知情,我骗他说父亲在他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浅川情不自禁地同情起这对母子,“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幸好孝司是个懂事的孩子,几乎没让我费过什么心思。”惠枝说,“不过他大概是遗传了我,从小就体弱多病。”
这番话让在旁边倾听的谷城心中的疑云又增加了几分。前几天他和浅川走访了杉上孝司公司的同事和朋友,他们都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为人朴实忠厚,完全想象不出他会当街行凶,况且周围的人普遍反应说他体力很差,压根不是那种善于运动的人,公司每个月的体检报告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佐藤教授对犯人的判断与事实完全相左,那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
扭动门锁的声音响起,接着从门廊上传来一声“伯母”。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众人的视野中,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浅川认识她,杉上孝司的女朋友,案发当晚他们在医院里见过。不过今天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警察,对方显然吓了一跳。
“青子来了啊。”惠枝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这是浅川和谷城警官,他们来找我问些事情。”
青子朝他们点头致意,开口说道:“出了这种事,我放心不下伯母,所以过来看看。”她右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还没有摘下来。在之前的讯问中,浅川得知她和当事人已经同居两年了,原计划今年六月份举行婚礼。
这时,浅川注意到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佛坛,其中供奉的是一张画像。
“原来您信佛啊。”他说着走到佛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他虽然不信教,但懂得对他人的信仰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
“喂喂,浅川老弟,擦亮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谷城突然开口说道,他的目光越过浅川看着佛坛里的那幅画。“你拜错神仙了啊。”
原以为面前只是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佛教图画,被他这么一说,浅川才发现了一丝端倪。画中佛祖三头六臂,面容慈祥,但是并非端坐在象征着高洁神圣的莲花之上,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种没有看过的奇异花朵,根茎细长,盛开的十分妖艳夺目。深邃幽远的天空上点缀着三颗明亮的星星,它们的光明播撒在花田之上。
“我说的对吧?”谷城转向惠枝。
“这位警官说的没错。”惠枝走过来,拿了一个坐垫放在佛坛前,跪下身子。“我并非佛教徒,我信奉的是太一会,这是一种非常小众的社团。”
“太一会?”浅川对这个名词完全没有印象。
“只是个互助会而已,没有佛家那样严格的清规戒律。”惠枝介绍说,“每次聚会时,大家都会把家里空闲的东西拿出来,给予那些有需要的人。”
“听起来感觉蛮不错的嘛。”谷城感慨道。老照片上年幼的杉上孝司穿的那件粉色毛衣,想必也是从太一会里拿来的吧。
“是啊。孝司十二岁的时候做过心脏移植手术,医药费就是一位教友赞助的,不然只靠我自己是万万负担不起的。”惠枝脸上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谷城给了浅川个眼神,后者点头会意,随后对惠枝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有什么进展我们会再和您联系。”
“伯母,我去送送警察先生。”青子拦住了本想站起身来的惠枝,自告奋勇地送谷城他们出了门。
来到门外,谷城正打算打开车门上车,青子却在这个时候出声叫住了他。
“上次你们要我回想一下孝司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刚才听见你们聊太一会,我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说来看看,青子女士。”谷城叼上一只香烟,点上了火。
青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大概半年前,孝司参加了次太一会的聚会,回来以后有段时间不知为何他变得非常嗜睡,晚上还经常做噩梦。”
“哦?”谷城有些诧异,“还有这种事?”
“我劝他去医院检查下,但他一直找理由推辞,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谷城将“太一会”三个大字记在了上面,并且用笔着重地圈了起来。
Part 4
七点钟前后,谷城走进了约定好的餐厅。店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令人倍感放松。第一次来这种高档的地方,他坐在吧台前,点了一碟毛豆打发时间。店里的客人还比较少,只有一对沉默着进餐的中年夫妇,四位似乎正在谈生意的西装客,以及一对说说笑笑的外国人。
时间流逝,客人逐渐增多,四周已经充满了嘈杂的人语。有人拍了拍谷城的肩膀,他抬头看去,一位身穿蓝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的中年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子上。宇宫田,谷城多年的死党,在国际刑警组织任职,曾经帮过他不少忙。
“这里的海鲜料理相当不错,你一定得尝尝。”宇宫田笑着说,挥手叫来了服务生。他貌似是这家餐厅的常客,点餐根本不需要菜单,简单交代几句,服务生就立马心领神会了。
等待上菜的这段时间,宇宫田将开胃的葡萄酒倒进了两人的酒杯里。
“这酒很贵吧?”谷城从他的手里接过酒瓶打量起来,奈何他不认识英语,酒瓶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看的他头晕脑胀。
“当然,上等的勃艮第红酒,市值起码这个数。”宇宫田装模作样地竖起两根手指,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听闻此言,谷城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我靠,你这是要宰土豪啊。”
宇宫田摊了摊手说:“以前每次都白帮你忙,这次难得让我自己挑地方,可不得让你出出血嘛。”
“但你这未免也太狠了点吧。”
眼看玩笑开的差不多了,宇宫田开口说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穷鬼,这瓶酒用不着你出钱。”
谷城满脸疑惑,他解释道:“这瓶酒是昨天局长请客吃饭时留在这里的。他在政界号称葡萄酒大师,但实际上几乎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为了在众人面前硬充内行,故意挑剔说‘这酒怎么有股涩味啊’。没办法,餐厅经理只能给他换了瓶新的。”
“原来如此。”谷城松了一口气,“那这瓶酒咱们喝了不要紧吧?”
“酒的味道完全没有问题,账单也已经付清了。换句话说,这瓶酒其实是免费的,只不过少了试饮的量。”
宇宫田和谷城干杯,酒杯相碰,发出钟鸣般的声音。谷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仔细品尝,的确甘甜可口,真不愧为世界级美酒。
“拜托你调查的那件事有进展吗?”谷城问道。
“杉上孝司在我们这边没有案底,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倒是那个被杀的外国人可谓是劣迹斑斑啊。”宇宫田意味深长地说。
沉默之间,他继续下文:“根据你后来送过来的基因样本,我们才终于确定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说,“本名弗兰克·莫索,以前干过雇佣兵,长期混迹于中东各国。”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对了,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发生在中东的那起针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宣讲团的袭击吗?”
那会儿谷城他们刚上初中,当时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那起事件的报道,一连持续了好几天,联合国终于下定决心要在中东驻扎维和部队。
物质决定意识,贫困导致混乱。自从地球的石油资源耗尽,人类开始进入太空以来,失去了战略价值的中东地区一直都不太平,宇航员更是成为了当地人最为仇恨的对象。
“一共十七人遇难。包括著名中国宇航员秦明美在内,她可是第一批突破奥尔特星云,登陆太阳系外星球的班组成员。”宇宫田接着说道。
“弗兰克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谷城一杯酒下肚。
“那个混蛋和当地的地痞流氓同流合污,参与策划了整起事件。这么多年来,国际刑警一直在通缉他,没想到他居然改行干起了杀手,还给自己换了张脸。”宇宫田扭头问道,“你那边查的怎么样?毕竟死的是一个通缉犯,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问题的关键是弗兰克刚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遇害了,犯人是恰好下班回家的普通白领,履历一干二净,凶器还是当天早上未婚妻叮嘱他买的菜刀,二人萍水相逢,相互之间找不到任何联系。”谷城叹了口气说。
宇宫田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冲动性杀人吗?就像路怒症一样,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绪失控,对陌生人大打出手。”
他苦笑一声,“想不到作恶多端的刽子手竟然为一时口快死在了路人手里,真是报应啊。”
如果是冲动杀人的话,谷城总觉得凶手的手段就太过残忍了些,无论怎么样也不至于将人折磨致死吧。但面前没有更深入的证据,尽管难以置信,宇宫田的猜测无疑是最符合常理的。
短暂的沉默。两人集中心思吃饭。谷城没来由地想起了青子跟他提起的那件事,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宇宫田,你听说过‘太一会’吗?”
朋友的脸色骤然一变,停下了夹菜的筷子。“你怎么想起打听这个。”
谷城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调侃道:“看你的脸色,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啊。”
服务生走来,给二人的酒杯里斟满葡萄酒。宇宫田喝了一口,故作抱怨地打趣说:“局长可真没眼光,这么美味的酒还挑三拣四。”他的这番话引得漂亮的服务生小姐嬉笑连连。
谷城讲述了去凶手母亲的家里探访时的所见所闻,宇宫田一声不吭地听着,看得出来他也在盘算着是否要告诉他更多。
“太一会目前可是国际社会重点监督对象啊。” 碍于情面,宇宫田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这句话让谷城始料未及,他轻挑眉头,“一个新兴的小型社团而已,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咱们这边不是倡导信仰自由吗?”
“就是因为土壤太宽松,才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宇宫田扣动着桌面,换上了不无严肃的口气说。“太一会继承了佛教的衣钵。你们在犯人母亲家里看到的那副画像,上面供奉的佛陀名为‘阿赖耶识’。”
“荣格吗?”谷城问。他大学攻读犯罪心理学,学习过荣格的理论。荣格创造了诸多心理学概念,阿赖耶识就是其中之一,代指人类共有的集体潜意识。
宇宫田点了点头,“在佛教中,阿赖耶识被认为是世间万物的真心本性,是一切现象的根源。谷城,你平时喜欢看科普杂志吗?”
这个转折太过生硬了,谷城一时半会没跟上,“工作已经够累了,回家还要哄老婆孩子,哪有闲工夫看书啊。”
宇宫田没有打理他这通每个中年男人都有的牢骚。
“费曼的单电子宇宙假说认为宇宙的所有电子都是同一个电子在时空中来回穿梭产生的。也就是说,这个宇宙的电子其实只有一个。太一会用这个理论扩充了佛教的教义。” 宇宫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不妨猜一下,轮回转生和单电子宇宙假说碰撞出了怎样的火花。”
片刻的无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入了一颗钠,谷城感觉一个念头冒着泡从脑海深处直升了起来,来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的转生?”
宇宫田打了个响指,“完全正确!这就是他们的核心章程。”
“按照这么说的话,亚伯拉罕·林肯同时也是约翰·布斯?”
“当然,耶稣也不仅是他自己,还是背叛了他的犹大。”宇宫田笑着举一反三。
“思想倒是挺超凡脱俗的,”谷城在脑海中仔细咀嚼这些话,“不过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被国际刑警组织重点关照吧。”
宇宫田坦言盯上太一会是有更深次的原因。谷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它发展的实在太快了,而且涉猎很广泛,很多行业都有他们的足迹,已经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庞然大物了。你可能很难想象,那群家伙旗下竟然有一家跻身世界百强的医疗科技公司。”
“老兄,我接触过许多所谓的新世纪社团,他们从愚昧的底层民众那里骗取钱财,只为供上面的混蛋们寻欢作乐。” 宇宫田端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猩红色的液体,“太一会完全不同。虽然沾点商人的铜臭味,但是这群人真正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谷城想起了太一会曾经帮助杉上孝司做心脏移植手术,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他们的章程所要求的,毕竟他们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具有同一性,那么自然而然就会得出一个结论。伤害他人就等同于伤害自己,每一次行善举也都是在帮助自己。他人经历的一切快乐和痛苦,自己早晚也得经历个遍。
餐宴已经接近尾声。一位身穿洁白厨师服的老人来到了两人面前。寸头,宽阔的额头下一双闪光的大眼,给人以精力充沛的形象。跟在后面的助手将精致的案板和刀具整齐地摆放在吧台上。
“这是要做什么?”谷城好奇地问道。
“好好看着就行了,这可是这家店的招牌特色。”宇宫田故意卖了个关子。他话音刚落,服务生就推着一个小号的水族箱走进了过来,一条鲜活的鲈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老人朝二人点头致意,伸手从水中缓缓捞起生龙活虎的鲈鱼。
活鱼刺身,表演开始。
老人的刀工非常精湛,刀在鲈鱼身上不断游走往复。就像雕琢工艺品一样,每一刀都无比精准,游刃有余地避开了血管经络,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垂死挣扎的鲈鱼千刀万剐。
眼前的景象让谷城不由联想到了“凌迟”酷刑,多少有些反胃。
意外突然发生了。似乎是不小心切到了胆囊,蓝色的汁水喷射而出,有一滴溅到了老人的脸上。
“万分抱歉,是在下失手了。”老人满怀歉意地说,举起胳膊用里侧的衣袖悄无声息地抹去了脸上的污渍。
这个反常的动作让谷城想起了浅川说过他与犯人对峙时,后者也做过同样的动作,当时凶手行凶后也用里侧的衣袖擦掉了溅在脸上的鲜血。浅川说凶手的这一举动令他印象深刻,因为看上去就像狮子老虎之类的大型肉食动物在狩猎得逞后贪婪地**残留在爪子上的肉渣。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他开口问道。
“客人您请说。”
“一般人脸上溅到东西,都会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为什么你却……”谷城说着将老人刚才的动作有样学样地做了一遍。
“哦,这样做是出于观赏层面的考虑。”老人耐心地解释道,“将脏东西掩藏到顾客的视觉死角,尽量不影响到他们的食欲。”
这时,谷城不经意瞥见老人的刀把上雕刻着一只红花,茎秆细长,与杉上惠枝家里那副宗教画像上的花朵别无二致。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老人说这是他在聚会上看到的,觉得好看就刻在刀把上当作护身符了。
“这是太一会的图腾吧?”谷城问道。
老人稍稍吃了一惊,“客人难道对这个感兴趣?”
“可能的话,倒是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他抖了抖肩说,随后从钱包里掏出杉上孝司的照片,递到了老人的跟前,“对了,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刚好也是你们的一员。”
老人仔细端详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啊,可能有过一面之缘吧。”这番措辞天衣无缝,谷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他凌厉的刀法却让他有了一丝警觉,在这人身上他看到了杉上孝司的影子。
“后天,云华山。”老人接着开口说道,“正在环游世界的尊师恰好会来此处讲经说法,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阁下有空可以去观摩一番。”
谷城将这些默默记在了心里。
Part 5
星期日上午八点,谷城在楼下的快餐店吃完早餐。在手机上调出去往目的地的路线图,他就根据提醒坐上了公共汽车。今天他休假,一身便装,背包里带着水壶和用来充饥的三明治。上了十来个客人之后,汽车随即出发。一路向西行驶,街景越来越凄凉,田野与农舍开始映入眼帘。
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停。谷城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不时从胃里窜上来。
汽车在树林中行驶了很久,正当谷城恍惚觉得眼前的景色没有尽头时,树林终于消失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从车窗向外望去,一片青色,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周围有许多农户,但是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想来这个时间大概都下地干活了吧。
每次经过村落,都会有几个人下车,但一个上来的也没有。
谷城下车的这个公交站在深山中,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登山路口孤零零地夹在丛林之间。他沿着徐缓的坡道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右侧出现了一条车辆勉强可以通行的岔路口,旁边立着一个告示牌,上书“私人用地,闲人免进”。
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树林的柏油路面有车轮碾过的痕迹,四周偶尔传来鸟类的叫声。穿过树林,四米多高的铁丝网横梗在眼前,上面罗列着高压电线,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监控摄像头。大门倒是敞开着,给人一种宽松待人的感觉,但谷城知道这地方其实戒备森严。
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从旁边驶过,保安室里走出来一位身穿白色修行服的门卫,与下车的中年男人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核查身份。
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如松树一般挺拔,举手投足气度不凡。谷城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轮到谷城了。他说自己是来参加法会的,并且在门卫递过来的登记表上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朋友你是第一次来吗?”男人问道。得到肯定答复后,门卫拨通了电话,报上了谷城的姓名。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他答道“我明白了”。
“请去招待处找苍崎女士,她会先带你了解我们社团。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右转经过一个池塘,有一栋三层小楼,那儿就是招待处。”随后他补充道,“放心吧,这里到处都有路标,不会迷路的。”
谷城按照他说的,经过一处池塘,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座造型简约的三层楼房。接待大厅在二楼。谷城登上楼梯,玻璃门悄无声息地自动滑开。大厅里十分洁净,左手边放着一套褐色的商务沙发。前台坐着一位年轻女生。
谷城报上姓名,说门卫要他找苍崎女士。她莞尔一笑,告诉谷城在沙发上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谷城放下背包,坐在软硬合适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里的光线十分柔和,几乎没有什么装饰。
没过多久,传来了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一位留着及腰长发的中年女士出现在楼道里,她举止端庄典雅。谷城站起身来,与走过来的她握手。
她摸着下巴,将谷城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是军人?”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谷城吃了一惊,连忙摇头。
“不是军人,那就是警察喽。”她说,“看你右手大拇指内侧和食指上都有老茧,想必是长年累月使用枪械造成的吧。”
谷城没想到面前这位女子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下意识攥紧了右手。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过早地暴露身份,这样会显得自己此次前来别有用心。
“不瞒你说,我的确在警察局工作。”继续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谷城索性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职业什么没关系的,我们这里对所有人都敞开了大门。”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她换上不无轻快的语气说,“走吧,我带你去举行法会的场地。”
“你对我们这里还不怎么了解吧?”她接着问道。
“章程倒是知道一些。”
“那好,让我们边走边聊吧。”
他们走出招待处,翻过一处小山岗,眼前出现了一个乳白色的尖塔状建筑物。人们聚集在前面的小广场上,三五成群。苍崎介绍说这里就是举行法会的地方,今天尊师也会大驾光临,所以人们很早就从各地赶过来了,大概人数会比平时多一些。
人们都穿的比较休闲,有老有少,年龄最小的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在这其中,谷城认出了刚才在大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他独自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正低头翻看着手机。
这时,谷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你是服部先生吧?”他走上前去开口询问道,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自然些。
“啊,我是。”男人抬起头来答道。
听闻此言,谷城舒了一口气,“我果然没认错人。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男人名叫服部真景,曾经担任过市长一职。由于年轻有为,加上相貌端正,经常上电视做节目,是无数人心目里敬仰的偶像。
“是嘛。”服部点了下头。身为公众人物的他已经习惯了别人提起他上电视的事情。
谷城无意间瞥见了服部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张身穿初中生校服的女孩的照片。女孩手举一只冰淇淋,天真烂漫地对着镜头摆出耶的姿势。
“这是你的女儿吧,她还好吗?”谷城想起有传言称服部的女儿患有不治之症,他当初辞去市长的职位就是为了多一点时间陪在女儿身边。
服部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多谢您的关心,杏子一年前就过世了,今天是她的祭日。”
“多有冒昧,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揭了别人的伤疤,谷城连忙赔礼道歉。
“没事的。”服部微笑着说,“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谷城。”谷城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终于找到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服部先生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杏子生病时受尊师恩惠很多,我这次是特地来拜访的。”
“尊师还会治病?”谷城有些惊讶。
他之前听宇宫田谈论太一会,始终以为尊师仅仅是个精神领袖而已,顶多还有些经商头脑。但是仔细一想又感觉逻辑不通,如果那位尊师真的能够包治百病,那服部的女儿就不会死了啊。
苍崎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个弧度。她开口说道:“尊师没有干涉物质世界这般离谱的能力,他能为我们做的事很少。”
谷城更加迷惑了,“那服部先生刚才所说……”
服部起身遥望着前方乳白色的建筑说,“杏子病重时,尊师出面帮她减轻了痛苦。”谷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还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门开了。苍崎招呼众人走了进去。谷城惊奇地发现这里面其实是一个大型暖房,目之所及全部种植着鲜红色的花朵,赫然一片赤色的海洋,触目惊心。
尽管已经见过两次了,但他至今还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这花是什么珍稀品种吗?别的地方好像都没看到过啊。”
“此花名为曼珠沙华,是随尊师一起降临凡间的,在此之前地球上并不存在。”苍崎介绍说太一会将世界分为里侧和外侧。外侧就是人世间,而佛陀生活在世界的里侧。曼珠沙华在他脚下绽放,延绵数万里。
花海中央开出一条小路,人们沿着它缓慢前行。谷城脑海中无缘无故地浮现出摩西分海的典故。不久,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位老人从花田里走了出来。他身穿牛仔布长衫工作服,棉布长裤,鞋子上还沾着不少泥土,正在用金属大喷壶给鲜花浇水。
老人长着一张欧洲人的面孔,花白的头发和铁灰色的眼睛。谷城无法估计他的年龄,只是觉得眼前之人非常匪夷所思。老人的脸上有许多皱纹,但却并没有因此显得苍老,反而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活力彰显出来。左边耳朵上戴着一只银白色的耳环。
“你们来了啊。”看到他们,老人爽朗地开口说道。走在最前面的苍崎唤了一声“尊师”,微微欠身行礼。
按照苍崎的指引,谷城他们在花田中心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淡淡的花香萦绕在空气中,令人倍感放松。
“首先感谢大家远道而来看望我这个糟老头子。”老人说着盘膝坐在了众人面前,他的动作很慢,说话风趣幽默。“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今天的法会。”
人们纷纷打起坐来,闭上了眼睛。谷城之前曾经补过佛教的知识,知道这叫做“禅定”,目的是为了平心静气放松精神。他本打算也有样学样,但作为初学者却迟迟不得要领,总是不停地抓耳挠腮。
“找一个舒适的姿势就可以了,不必非得打坐。”似乎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德行,旁边的苍崎小声提醒道。
谷城恍然大悟,点头如捣蒜。他回想起自己最舒适的时候就是在忙碌完一天之后,一头栽倒在自家的床上。于是乎,他就如法炮制,当即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苍崎像是长了见识般笑了起来,脸上隐约浮现出两个酒窝。谷城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无奈地笑了笑来表示回应。所幸草地相当柔软,躺在上面丝毫不觉得难受。
四周的声响逐渐都平息了下去,宛如万物都陷入了沉睡。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全部酣然入睡,只有“万籁俱寂”这个词才足以形容这种安静。
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谷城的肩头。
他感觉很奇怪,明明自己从始至终都紧闭着双眼,但他还是看到飞来了一只蝴蝶,而且还能清晰地说出它翅膀的颜色。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排泄物的臭味。两股味道飘荡着,彼此否定的同时又在互相强调,像是无法调和的水与油,这是医院的味道。睁开眼睛后,谷城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医院?我为什么会在医院?难道我是在做梦吗?各种想法在他不怎么清醒的头脑中翻滚。
然而,似乎不想给他思考的余地,剧烈的疼痛持续不断地从身体各处传来,几乎将他撕裂。他感觉自己就像突然之间被丢进了一口滚烫的油锅之中。
下体的异物感愈发明显。我这是被下了尿管吗?他含含糊糊地想道。
身体无法动弹,甚至连动一棵小指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嘴唇因缺水而龟裂,如同着了火。
房间里站着很多面露悲伤的人,他这时才注意到。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扑到他的床边,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
男人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一滴泪水沿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温暖中带着些许的凉意。
“杏子!杏子!和爸爸说句话……”男人大声呼喊着,嗓音沙哑,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原来我叫杏子啊。服部杏子,这就是我用了十七年的名字。
爸爸,我好痛。
不知为何,他很想开口对男人诉说,但某个坚硬的肿块堵住了喉咙,语言能力被剥夺一空,就算费尽全力也发不出声音。
不久,有人上前拉开了崩溃的男人,医生拿来白布缓缓盖在了他的脸上。在白布遮盖住视野的那一刻,他瞥见床头的仪器上那象征着心疼的线条变得笔直。
对于死亡的恐惧让谷城骤热惊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子,汗流浃背。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漆黑的空间,周围空无一物。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他听到一丝扇动翅膀的响声,抬头看去,冰蓝色的蝴蝶在他头顶上方盘旋飞舞,好像在给他指引方向。谷城手撑地面缓缓站起身来,跟在蝴蝶后面向前走去。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谷城几次朝黑暗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微乎其微的小小荧光总是同他保持着触不可及的距离。
渐渐地,远方有了些许的光亮。谷城加快脚步,那光芒越来越强盛,终于他融入了光芒之中。
一扇门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蝴蝶不知不觉间早已消失不见。谷城迟疑了片刻,伸手扭动了门把手。
这是一间卧室,墙上贴着粉色的壁纸和流行歌手的大幅海报,地板上散落着许多玩偶。房间里充满了青春期少女的生活气息。
谷城漫步其中,一阵由小到大的音乐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头望去,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正靠在窗边弹着吉他。她的头发很短,似乎是刚长出来的,稀稀疏疏的,与她一点也不般配。
书桌上放着没吃几口的早就凉透的饭菜。
“杏子,你又没吃饭。”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些。
女孩看了他一眼,继续拨弄琴弦,“今天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去。”
谷城走到床边坐下,抑制住心底的难过,故作轻松地说:“这是在干什么,练习新歌吗?”
“我们乐队要在校庆上上台表演,其他人已经排练好久了,我要努力赶上她们。”女孩点了点头,随即抬起脚丫轻轻地踹了一下谷城,“老爸你快出去吧,你在这儿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啊。”
谷城无奈地笑了笑,端起碗筷走到门口,最后还不忘转身叮嘱道:“要多注意休息啊。”
带上门之后,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感觉鼻子一酸。
走廊上挂着一面镜子,谷城与镜中的自己对上了视线,里面是一个面容黝黑表情坚毅的男人。
他伸手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我?不对,这是服部真景!
谷城幡然醒悟。
突然之间,镜子开裂,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了整张镜面,最后居然爆裂开来,四处飞散的玻璃碎片不仅划破了他的脸颊,甚至划破了整个空间。
谷城失声惊叫,脚下的地面轰然崩塌,他在破碎的空间中不停下坠。
四周的景象持续闪现,就像无数碎裂的电影胶片从天而降。在床上缠绵着情侣、女人泛着潮红的脸上的泪痣、电视机上哭泣的主持人、反射着火光的刺刀、被割喉的女人、肆意喷溅的鲜血……
谷城的五感混乱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疼痛遍布他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正一点点地凉了下去,最终被人丢进一口干涸的枯井,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谷城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次他是真的醒了,目之所及还是那片熟悉的赤色花田。惊愕之间,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无损,但是却依旧残留着筋肉断裂的痛楚。
四下观望,他发现端坐在不远处的尊师正看着他,铁灰色的眼睛里仿佛淌着一汪清澈的泉水。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他人似乎都已经离开了。
“谷城先生,你醒了啊。”老人合上手头的书本,开口说道。
谷城扶了扶额头,他现在还有些恍惚,“我好像一连做了好几个梦。”
“那些不是梦,它们是你的前世。”老人平淡地说。花田里徒然起了一阵风,拖着最后的字眼消散在远方。
“开玩笑的吧。”谷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你是怎么做到的,这种超自然的事情……”他词穷了。
“你是指转世体验?”老人反问道,谷城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
“社团的大家称呼我为佛陀的圣子,阿赖耶识的转生。其实有更准确的表达:我是你们在这个世界所要经历的最后一世。也正因为如此,我有能力唤醒尘封在人们灵魂深处的往世的记忆。”
睡梦中的一幕幕在谷城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他可以肯定这些绝不是区区障眼法,因为它们真实的要命,字面意义上的“要命”。
这时,苍崎回来了。她递给谷城一杯热巧克力,“把它喝下去。第一次经历转世体验,都会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谷城道了声谢,双手捧过杯子。
“你已经见证了神迹,要不要加入我们?”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闻此言,谷城沉默了。他此次前来原本是为了调查太一会的,完全没有料到章程中所说的竟然就在他的眼前变成了现实。
“缘分之事,不能强求。”见他犹豫不决,尊师缓缓站起身来说,“谷城先生,你可以考虑清楚,太一会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Part 6
医院的走廊上,谷城隔着玻璃观察着病床上的杉上孝司。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基本稳定,因此被转入到了普通看护病房。
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脚步声。谷城遁声转头望去,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护士。加贺医生,杉上孝司的主治医师,同时也是他此番的救命恩人。
“那么巧啊,谷城。怎么想起这个时候过来啊?”看到他,加贺热情地打招呼。
这人是个自来熟,曾经因为机缘巧合差点被当成嫌疑犯抓起来,幸亏恰好在场的谷城出手相救才洗脱了嫌疑。经过那件事,二人的妻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经常在一起举办家庭聚会。
“听说杉上出了重症监护室,过来看看。”谷城说。
加贺将目光投向病房里面,胳膊靠在玻璃上,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内脏大出血,肋骨断了好几根,居然还能抢救过来,这家伙可真是命大。”
“即便脱离了生命危险,也还是没有苏醒啊。”谷城叹了口气。
“最多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吧。”
“通知家属了吗?”谷城问道。
加贺点了点头,“你们警察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恐怕这次很难从犯人嘴里寻找突破口。”
谷城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他说:“对了,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去我办公室说吧。”加贺说,“正好,别人昨天给我送来了一盒正宗的大红袍,一起尝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谷城的脸上浮现出占便宜不嫌事大的笑容。
加贺的办公室在行政楼,需要经过一段室外的连廊才能到达。他是主任级医师,与身为警察一身穷酸气的谷城不同,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外面的套间里放着几张实习生们使用的办公桌。
回到办公室,加贺脱下白大褂,换上一件比较厚实的外套,以抵御夜晚的寒气。谷城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桌子对面。
“对不起,下班时间还要你陪我。”谷城道歉,但话语中毫无歉意。现在还差几分钟就到晚上七点钟了,他一听说杉上孝司出了重病监护室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没事儿,反正今晚我值夜班,闲着也是闲着。”加贺插上饮水机的电源,给谷城沏了杯乌龙茶。每次当值,他都会喝茶消磨时间,随便提神解乏。
“白天经常瞌睡,这可能是什么疾病导致的吗?”谷城开门见山地问道。
加贺大跌眼镜,他还以为谷城会请教什么刁钻的问题呢。不过大概看到谷城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语调也变得慎重起来。
“如果症状长时间得不到缓解的话,很可能与脑部病变有关。”
“其实……”谷城将前几日从青子口中得知的杉上孝司的一系列古怪行为陈述了出来。当时的疑虑鲜明地复苏了过来,心中突然对太一会生出种莫名的排斥感,即便是在已经见证了他们所谓的神迹的现在。
加贺听完也难掩惊讶,“那就得先去做个深度脑部核磁共振,检查以后才能下定夺。”他沉思片刻说,“确实,这方面是我们忽略了。”
加贺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书脊上写着“二十一世纪十大航天突破”这个浮夸的名字。谷城拿起来翻了翻目录,除了可控核聚变和量子通讯外,最杰出的事件就是人类首次成功穿越奥尔特星云,目的地是半人马座α星系,考察它唯一的类地行星——赫尔墨斯。
文章开头贴着完成此次壮举的六名航天员的合照,站在中间露齿而笑的美丽女子就是中国宇航员秦明美,她在返回地球后不到一年就遇害了。
征服宇宙的英雄最终却惨死在了同族的暗算之中。
看着秦明美的照片,谷城不知为何回想起了那个惨遭割喉,然后被丢进枯井之中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噩梦,一阵战栗席卷全身。他匆忙喝了口杯子里的乌龙茶,将内心的不适强压了下去。
合照的最左侧站着一位金发的欧洲男人,风华正茂,铁灰色的眼睛透露出他一丝不苟的性格。此人名为安德烈·杨,中校军衔,与秦明美差不多的年纪。
“看得那么入神,这个人是你的偶像?”加贺半开玩笑地说。
“摆脱太阳引力的英雄嘛,凡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不少都崇拜过他。” 谷城回过神来,“说起来,我与他前几天才刚见过一面。”
“安德烈估摸着现在已经是太空国际的大人物了吧,好久没有看到有关他的新闻报道了。”
谷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用眼神询问加贺介不介意他在这里抽烟。得到默许后,他衔起一根烟点燃,眼睛微眯着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许久之后,他开口说道:“他啊,早就从宇航局辞职不干了。”然后话锋一转,“知道太一会吗?”
加贺没有跟上他的节奏,迟钝了片刻,“在电视上看到过采访,好像是个新兴社团吧,最近挺火爆的。”
“安德烈就是太一会的创立者,人们称呼他为‘尊师’。”谷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这件事是不久前宇宫田告诉他的。不过,太一会压根也没打算隐瞒教主军人和宇航员的履历,反而将其当作绝佳的宣传资本大做文章。实际效果也正如他们所料,借助互联网的东风,太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名声大噪。
“著名宇航员主动放弃大好前程,创立宗教,只为度化世人。”加贺喃喃自语,随后笑了,“这个噱头可真够大的,听起来好像王阳明龙场悟道的翻版啊。”
“赫尔墨斯行星……他这个‘龙场’倒是挺远的啊。”
“是啊,那儿距地球好几光年呢。”加贺打趣道。书上说那次考察任务来回花了好几十年,幸亏有低温休眠技术,宇航员的生理年龄几乎没变。
谷城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条模糊的线。他原本以为弗兰克·莫索的死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碰上了身患路怒症的杉上孝司,白白丢了性命。
但是现在,这个推断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安德烈的教徒手刃了弗兰克·莫索,而他恰好是杀害了秦明美的刽子手。
谷城的直觉告诉他,安德烈与秦明美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这么简单。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谷城将目前已知的信息告诉了加贺,想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所以说,你认为安德烈为了给秦明美复仇,指使杉上杀了弗兰克?”加贺反复咀嚼着谷城的话。
“现在还不能确定。”谷城的语气多少有些烦躁,“我们调查了杉上当天的行动轨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案发地点就在他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怎么看都是弗兰克自己撞枪口上的啊。”加贺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起来什么,“有了!你不是说弗兰克是个职业杀手嘛,会不会是太一会的人雇佣了他,让他自投罗网?”
这种可能谷城当然也考虑过,但是弗兰克来到这座城市纯属意外。航空公司的人说他原计划是从莫斯科飞往纽约的,但是运气不好,中途碰上了暴风雨,飞机只能迫降到了这里。
案件的调查陷入了僵局。有一股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力量在从中作梗,他隐约感觉到。
“对了,你打算调查安德烈,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加贺突然开口说道。
谷城眼前一亮,“谁?”
“辛西娅教授,我大学时候的老师,生物基因科学方面的尖端学者。”加贺记得她说过自己是安德烈在航天局的后辈,与他一起工作过。
“我帮你联系下吧。”他边说,边找电话号码,然后给辛西娅教授打电话,看起来似乎很顺利。等到放下电话,他转向谷城说:“都安排妥当了,我给你一个地址,你明天直接过去就行。”
“你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啊。”谷城长舒了一口气。
“我说谷城,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啊,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加贺关切地问道。
被他这么一说,一阵恶心眩晕的感觉涌上谷城的心头,他抚了抚额头,含糊其辞地说:“没什么,大概这些天没休息好。”
加贺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Part 7
谷城和浅川驱车来到了宇航局下属的生物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一座偏远的小岛上,仅仅依靠一座狭长的悬索桥与外界相连。他们一踏足这里,手机上就收到了一则警示,说明这里属于“生物危险”领域。
研究所的外围竖立着高墙,大门口有一处停车场,里面足可以停三十多辆车,但现在空无一物。浅川停下车,谷城去岗亭里和荷枪实弹的士兵交涉。
浅川闲来无事,四处张望。小岛四周全部是碧色的海水,雾气笼罩下,可以隐约看到大陆蜿蜒的轮廓。
一抹亮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颜色鲜艳的冰蓝色蝴蝶,它被树梢上的一张破败的蛛网粘住了,不停地挣扎着挥动翅膀,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浅川不忍心看到如此美丽的生灵就此陨落,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帮它解开了蛛网的束缚,然后把它放在一旁的石头上仔细端详。大概是精疲力竭了,蝴蝶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再也飞不起来了。
“可怜的小家伙啊。”望着蝴蝶的尸体,浅川轻叹了口气。
这时,远处的谷城招呼浅川过去,他那边已经交涉完毕,一位年轻的少尉奉命带他们去见辛西娅教授。他用随身携带的密匙打开了大门,谷城他们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围墙里面管道纵横交错,偶尔有蒸汽从泄压阀喷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大型仓库随处可见。他们坐上了升降电梯,少尉说研究所的主体建筑大多数都位于地下。
“这个电梯能下到多深?”谷城忍不住问道。
“军事设施嘛,蛮深的。”少尉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叮的一声响,电梯到达第七层。一位女士在这里等候他们多时了,她身材消瘦,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白大褂里面穿了件红色衬衣。
“辛西娅教授。”少尉举手行礼。
“丹尼尔,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就行了。”教授说。少尉听从指令,转身离开。
突然响起的一声尖锐的咆哮声吓了浅川一跳。这个地方关着许多动物,其中有一只猴子上蹿下跳,焦躁不安地拍打着玻璃笼子。
“这些都是实验用的动物,它们第一次见到陌生人,有些怕生。”教授略带歉意地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啊。”浅川稳了稳心神,“这么多动物,你们就不担心它们逃跑吗?”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合时宜的烂话。
教授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逃跑的话,必须用到电梯才行,我们现在还没有培育出那么聪明的。”
“除非有人帮忙……”浅川小声嘟囔了一句。
旁边的谷城用拳掩口故意咳嗦了一声,算是给这个话题画上了休止符。“教授,这次前来是为了了解有关于宇航局前中校安德烈·杨的事情,希望你能协助调查。”他开口说道。
“知道的我会尽量告诉你们,让我们坐下慢慢谈吧。”教授说着迈开了脚步。她的眼角有颗泪痣,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她的耳朵上有只白色的耳环,谷城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安德烈好像也佩戴着相同款式的耳环。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谷城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对他这个从业二十多年的老刑警来说这绝对是相当罕见的。
穿过一间间乳白色的实验室,来到了一处似乎是博物馆的地方。巨大的玻璃幕墙横亘在两侧,里面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动植物,那怪异的形态昭示着它们并非地球的原住民,而是来自于外太空。角落里随意地摆放着几张简易的长凳,谷城他们坐在了上面。
“我们开始吧。”谷城从怀中掏出了笔记本,将夹在里面的一张秦明美的照片拿给辛西娅教授看,这是他专门从网络上下载的。“赫尔墨斯计划的领航员,教授你与她熟悉吗?”
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友一般,教授细细抚摸着照片上的纹路,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当然。当年飞船返回地球后,我所在的研究小组负责对它进行外来物种检验。”
她补充了一句,“我那时只有二十一岁。明美……她可是那个年代当之无愧的明星啊。”她话语中不自觉地使用了昵称,可见与当事人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年纪轻轻就进入宇航局核心部门工作,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了啊。”浅川由衷地感叹道。
“只是运气好罢了,很荣幸能和传奇宇航员们一起工作。”教授摆了摆手说,脸上浮现出一抹忧伤,“仔细想想,命运真是无常啊,明美回来不久就去世了,明明她都已经订婚了啊。”
“订婚?”谷城精神一振,这个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教授点了点头,“她的未婚夫就是安德烈。入选赫尔墨斯计划之前,他们就开始交往了,说好了如果能够活着回来就举办婚礼。”
“我记得赫尔墨斯计划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吧。”
“迟到了五十年的婚礼……”浅川喃喃自语,语气中难掩惊讶。
教授垂下了眼眸,惋惜地说道:“在他们的心中,对于星空的向往比彼此都要重要。”
谷城脑海中的那条线变得更加清晰了,他可以咬定安德烈拥有充足的动机去报复弗兰克——这个杀害了他的未婚妻的罪魁祸首。只不过时机为什么抓的如此凑巧,恰好赶上弗兰克迫降东京的那一天,他还没有半点头绪。
谷城和辛西娅教授的谈话还在继续,浅川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途中,他看见了几块造型奇特的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红色的花束,色彩妖艳夺目。浅川情不自禁地抵近观察。就在他聚精会神之时,从石头缝隙突然蹿出一大群冰蓝色的蝴蝶,朝他扑了过来。
浅川被这一幕惊呆了,踉跄地退后几步。听到动静的谷城立马赶了过来,但当他的视线触及到花和蝴蝶,整个人都呆住了。
“曼珠沙华……怎么会在这儿!?”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声音都有些走样了。
“谷城警官,您认识这种花啊?”浅川问道。
他慢慢朝玻璃窗走去,惊奇的一幕发生了,蝴蝶群居然跟随他开始移动,他去哪儿蝴蝶就飞去哪里,好像他饲养已久的宠物。把手贴在玻璃上,那边的蝴蝶迅速组成了手掌的形状。
辛西娅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Zerg,赫尔墨斯行星上发现的奇异物种。”
“等等,你说它来自赫尔墨斯行星!?”谷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授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没错,第一批与它们接触的人类就是安德烈夫妇。”
轰的一声巨响,这番话宛如一颗深水炸弹在谷城的脑海中炸开。他明白了当初苍崎口中的话外之意,什么随尊师降临世间的神花,全都是故弄玄虚的骗人的把戏!
“Zerg是一种动植物嵌合体,与冬虫夏草的生物习性相仿,环境恶劣时表现出植物特征,等到气候适宜就会由孢子生出一种类似于蝴蝶的昆虫。”辛西娅教授用学者的语气说道,“它们是高度进化的完美的群居生物,彼此之间依靠脑电波联系在一起。群落里思维共享,由唯一的虫后统治,其余的个体都相当于祂的手足,可以随意驱使。”
她话音刚落,谷城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铃声在空荡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了加贺的声音。
“谷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杉上苏醒了,坏消息是我们在他的脑子里发现了前所未见的寄生虫!”
手机信号很差,加贺焦急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最后骤热中断了。片刻之后,谷城收到了一张图片,正是寄生在大脑皮层上的寄生虫的X光片,形状酷似Zerg的孢子。
玻璃展柜中冰蓝色的蝴蝶上下翻飞。噩梦中的场景如同万花筒一般再次将谷城裹挟。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没走出几步,两眼一黑摔倒在了地上。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浅川的呼喊,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谷城睁开了眼睛,面前是素白的天花板,直射的灯光感觉有些晃眼。
“谷城警官,你醒了啊。”头顶传来浅川的声音,谷城抬眼望去,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额头上放了张打湿了的毛巾。
“我这是怎么了?”谷城挣扎着坐起身来。
“刚才您突然昏倒了,教授让我把您扶到她办公室来了。”浅川解释说。
“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小时。”浅川回答。
谷城扶额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许久之后,他沉声说道:“浅川,通知警察总部,申请对安德烈·杨的逮捕令。”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令浅川很是诧异,“难道安德烈真的是杀害弗兰克的凶手?”
谷城无力地笑了笑,“没错,这家伙在未婚妻死后就创立了太一会,像猎狗一样追杀了弗兰克几十年。”随后他补充道,“不只是弗兰克,当年的恐怖分子他大概一个都没放过。”
沉默之间,他继续下文,“安德烈利用Zerg的孢子控制教徒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眼线。之前我一直以为弗兰克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现在想来并不是这样。弗兰克撞上杉上确实是个巧合,根本没有什么陷阱,而杉上也只不过是一把刀,真正握刀的人是站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安德烈。”
这时,辛西娅教授从里屋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杯咖啡。谷城本打算站起身来,但似乎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又把他硬生生地圧回了沙发里。
“教授,安德烈正在全球范围内散播Zerg的孢子,有没有办法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他开口问道。
教授的神态异常的平静,摘下眼镜擦了擦,“这些年里我都在研究Zerg,对于群落来说,虫后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只要消灭了虫后,被奴役的个体们就会得到解放,整个群落也随之土崩瓦解。”
“您的意思是要杀死安德烈吗!?”浅川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教授看了他一眼,语气毫无波澜,“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得到答案的谷城立刻带着浅川直奔云华山而去。辛西娅教授把二人送到研究所的大门口,遥望着大陆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开。
海面上,雾已经散了。
Part 8
警察将云华山的太一会的据点包围的水泄不通,谷城他们自告奋勇,加入了第一批次的先锋部队,乘坐直升机潜入据点之中。
往日的宁静祥和早已不在,像是撕开了全部的伪装一样。尽管静得出奇,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他们刚一落脚就遭遇了猛烈的攻击,教徒们全副武装,埋伏在各个角落里。他们面无表情,眼神涣散,机械地扣动着扳机,冒着枪林弹雨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
此刻,他们已不能算作人了,而是由安德烈控制的被剥夺了思想的“兵蜂”,拱卫虫后是他们如今仅有的使命。
直升机被不知从哪儿射来的炮弹命中,瞬间化作了一团火球扎向地面。先锋队这才意识到他们中了埋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据点的大门口的方向也不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那边的战斗也已经打响了,而且还要惨烈的多。
谷城的眼前不断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其中就有据点的围墙被火炮轰开的场景,几名教徒被爆炸的气浪裹挟着飞上了天,然后像轻飘飘的树叶那样砸在地上,血肉模糊。
尽管进展缓慢,但谷城他们一步步地推进到了种植Zerg的温室。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旁边闪出,手中举着颗手榴弹。浅川反应迅速,举枪连续射击,击毙了来袭的人。
那是苍崎,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修行服,她原本引以为豪的长发此时已经凌乱不堪。谷城经过的时候,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慢慢帮她合上了双眼。
推开温室的大门,熟悉的赤色花田映入眼帘,但谷城再也不会惊叹于它们的美丽,因为灌溉这些花的是无数因它而死的无辜人的鲜血。
安德烈站在花田的正中央,从破败的屋顶上照射下来的一束光笼罩了他。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在等待警察的到来。
“混蛋,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浅川已经杀红了眼,抬枪便射,子弹与安德烈擦肩而过。他怒吼着持续用力扣动扳机,但奈何子弹已经打光了。
“束手就擒吧,你已经没有棋子了。”谷城开口对安德烈说。
“我第一次透过刺身师傅的眼睛看到你,就预感自己的计划大概率会毁在你的手里。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你是那种咬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开的类型。”安德烈自讽似的说。
“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的下场是你自找的。”
“不义?”安德烈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陷入了癫狂。
浅川立马拔出腰间的手枪,瞄准了他。“你在笑什么?!”
“知道吗,明美死的时候Zerg其实早已不知不觉地将我们连结到了一起。”安德烈终于止住了笑,沉声说道。
听闻此言,谷城愕然,他回想起自己那次在噩梦中被人割喉的经历。“难不成……”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那份痛苦与无助,万里之外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安德烈捂着脸,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从那时候起,我明白了人类的科技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也改不了同类相残的嗜血本性。”
他继续说道:“Zerg的出现让我看到了曙光,我打算用祂来改造人类社会,将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彻底终结。”
“可是你所谓的改造人类社会就是扼杀掉所有人的自由意志啊!”浅川义愤填膺地大吼道。
“肤浅,在即将到来的人类前所未有的大和谐面前,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安德烈大手一挥,语气坚定不移。
“你根本不是佛陀,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愤怒到了极点的浅川举起了枪,就在开枪的一刹那,旁边的谷城出乎意料地突然闪身挡在了他的前面,他的眼神空洞无光,显然已经被安德烈控制了思想。急射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
见此情景,浅川大惊失色,立马飞身抱住了中枪的谷城。谷城咳出血来,他用尽全力双手捂住伤口,但是却于事无补,谷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我—安德烈·杨—是人类的救世主。就算失败,我也不会允许自己死在你们手上。”安德烈说完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手起刀落划开了自己的脖子,没有半点犹豫。
鲜血飞溅,曼珠沙华映衬着爆炸的火光,盛开的更加鲜艳了。
尾声
八月即将结束,哥本哈根的夏天也接近尾声。这些天天气不错,温度恰到好处。辛西娅将洗好的衣服晒在屋外的院子里,自己盖了张毛毯坐在躺椅上消磨时间,通常一坐就是小半天。
她喜欢这个地方。暖洋洋的太阳悬在头顶,雪山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自从几年前退休后没有了事情做,她总是打瞌睡,想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电视上报道了太一会覆灭的消息,尊师安德烈对自己犯下的反人类罪行供认不讳,同年被执行枪决,挫骨扬灰。
一天傍晚,辛西娅被突然站在面前的人惊醒,吓了一跳。这是个身材不怎么高大,黑发黑瞳的年轻男人。她不是被吓到了,毕竟人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只是被他走上阳台时踩到地板的咯吱声惊醒了。
“好久不见,辛西娅。”他说。
她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他。男人的胸前别着一朵花,而她认识这花。“我是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他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暗含悲伤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起来的手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银白色的耳环。安德烈的耳环。
这时,马路上驶过一辆校车,车上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辛西娅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男人伸出手想要搀扶她,但被婉拒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们进去吧,天凉了。”
进屋之后,男人四处张望。“这里挺不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象中你住的地方就是这个样子。”
辛西娅笑了笑,去厨房给他做了杯咖啡。男人坐到沙发上,往咖啡里加了几颗方糖。
“我记得你之前喝咖啡不加任何东西。”辛西娅双手捧着杯子取暖,杯子里倒映出她脸上安详的神情,“你说过咖啡不像其他饮品,喝咖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保持头脑清醒。”
“有些印象,”男人回想了片刻说,“不过如今这幅躯体更愿意摄入糖分,我也就入乡随俗了。”
“今天你能来说明计划已经成功了是吧?”
“我第一次透过刺身师傅看到那个警察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载到他的手上,他是那种咬住猎物绝不松口的类型。”男人说。
沉默之间,他继续下文,“谢谢你,辛西娅。多亏你帮忙改造曼珠沙华的基因序列,让它适应了地球环境,现在它的孢子已经遍布五湖四海了。”
“我们是共犯,对吗?”辛西娅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试图从里面找出某种熟悉的东西来。
她欺骗了警察。
Zerg群落根本没有‘虫后’这一角色,每个个体都是完全相同的,它们的思想汇聚起来,共同形成一个超意识体,如同成千上万的脑细胞组成大脑,祂将成为不朽的存在。个体的牺牲对于祂来说无足轻重,就像人类的大脑根本注意不到一两个脑细胞的消亡一样。
假以时日,当地球上的所有人类都接入了这个巨大的神经网络,形成一种高度稳定的信息熵。到了那时候,个体之间——无论贫富贵贱,不管男女老幼——接收到的信息都不会再有任何区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安德烈创立太一会的真正目的,他亲手实现了佛家理想中的绝对平等的大同世界。
男人微微一笑,“当然,我们是人类史上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亦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他握了握辛西娅放在膝盖上饱经沧桑的手。
“杨,我对你的爱丝毫不输给明美。”时隔几十年,辛西娅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心意,她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在为当初怂恿她参加宣讲团而自责,但是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这份罪孽。”
“我们利用zero净化人类社会的大愿即将完成,自此世间再无纷争。”安德烈,不,应该说‘祂’抚摸着辛西娅斑白的头发,“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辛西娅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她扑倒了祂的怀里,就像他们第一次约会那样。
曼珠沙华的味道,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