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看到的是长满蛛网般裂缝的天花板。
这像看不懂的艺术画,但并不是因为形式,而是不知怎的,表面的水珠向中间汇聚,完全没有坠落迹象地平移。
“啪嗒。”
其上积聚的水珠正好滴进他的眼珠里,估计是含有杂质,或是单纯弄痛器官,令他不由自主挤眼缓解不适感。
“这里......是哪里,我......等等,我是谁......”
没人给出回答,一种苦闷就像发问者那低沉的嗓音般包裹上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倒是简单,视线尽量四处扫视,不用多久,他就捕捉到一具倚靠墙壁的身体,那面墙壁生长的饱满青苔说明这里已经无人很久,身体的手无力垂在腿边,而且应该被称得上幸运的事情是:这些青苔好歹没有寄居在身体之上。
自然也没有对空荡荡的脖颈鸠占鹊巢。
他明白了。
“那具身体,是,是我的,我,现在是个掉下的头颅。”
那穿着被湿润腐败弄得有些泛黄的衣服的身体躁动起来,行为发生不需要神经的电信号,伴随手撑住地面,他摇摇晃晃地站直,湿滑让鞋底向前剐蹭了一点,冒着摔一跤的风险,身体将连带脊柱剖面的断裂处对准地上的头颅。
至少现在,他没有死去,很大可能曾经他是死去的。
蹲下,捧起,安放。
这个过程一气呵成,就像拧上瓶盖般自然。
他完整了,两者的拼接比用胶水或插销还完美,美中不足的是脖颈处的伤痕,宣示发生过的斩首。
他打量着所在的空间。
是个房间,没有桌椅,没有窗户,他只能看到一扇门,那扇门是木门,再普通不过,不同的是,它是没有披着肮脏的,崭新程度像刚立于此。
一无所有的房间没能让他害怕,他隐隐约约确实有点恐惧说不上来,但不源自无人无物。
慢慢挪到门前,他握住门把手,很轻易将门拉开。
“老师。”
是谁在说话?
“老师。”
老师又是谁?
“你错了/你错了。”
他能分辨出来,这同样的三个字是两个人的话语在交叠,好像门把手的凉意跳到手上,至于是不是对自己说的,无法确定,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出去。
一股突如其来的推力让他往前跌去。
因为毫无摔倒的疼痛,即使再没有恢复的昏沉头脑也明白,自己确实出去了,是出去后一脚踏空,在空中直挺挺摔下,门外没有台阶。
身首颠倒的模样让他看到特殊的一幕。
雄健身影于一根脊柱上起舞,那是戴着张犄角面具的恶魔,没有下半身的舞蹈灌注诱惑,并非是身体崇拜的美学,而是一种享乐与恣意妄为的暴力。
还没有完。
脊柱下连接的巨鱼一跃而出,在现象学和体验的海洋里溅起泡沫,那泡沫蕴含酒液的味道扑面而来,将豪饮者按进陶醉,巨鱼身上结成的鳞片被仔细观察,那是无数张各种神情的面孔,有的流着饱食的油水,有的勾勒欢愉的丑陋,有的展现嫉妒的荒唐。
它们一并呼唤。
“得罪吧!赎罪吧!脱罪吧!”
喊叫被阻止了。
空气中擦出刑罚和律令的火花,箭矢贯穿恶魔的腹部,祂旋即转头对准攻击发出的方向,没人看到面具下的表情。
“有善可不得赏,有罪必然得罚。”
衣着干净利落的女人没有迟疑地不断发射着,每一击都命中了恶魔,给罪行的节制重申数遍,她腰间的箭囊只有着三支箭,他很确定自己看到女人拿起其中一支,然而箭囊里又浮出新的箭矢,就如猎人与猎物的追逐战永无尽头。
他很想说等等,但他说不出来。
他能感到他的前后被相冲的反应撕扯着,音乐嘈杂的同时不失悦耳,略有焦糊的肉排和胡椒酱汁的味道毫无疑问是美食的香气,还有满足荣誉感和征服欲的血腥施暴,眼耳口鼻被这些揉捏又提起,没有满足,他确定满足了还会有更新奇的。
但,穿过肋骨的枷锁正在将他向后拽,谩骂和石块打在后背的剧痛相当于千刀万剐,还有头颅再被砍下的预感,这又让他感到无比折磨,既然不知施禁,那愧疚和悔过的微毒也稀疏了发梢。
所有人都无法相比的极乐与全世界都针对一个人的困苦使人被抛弃在磨盘间榨取,结果是没有渗出任何一种体液,榨取的只有是麻木。
麻木再渐渐变形,自我消解,滑向愤懑不平。
“真的,真的,真的。”
忍无可忍令他喷涌抗议,声带发出的振动形成的是简单的两个字。
“够了!”
声音吸引两者的注意。
巨鱼那脸孔组成的凸出双眼看着他。
女人冷冽不带一丝感情的瞳孔看着他。
他会要死去吗?
很早很早,我们就明白,有的人必须是要死去的。
不要生病,生病的人没用,会拖累大家。
他们必须死去。
不要独行,独行等于造成失去一个有帮助的人,还多了消耗。
他们必须死去。
不要反抗和报复,物品是没有权力做出这种行为的,奴隶只能是奴隶。
他们必须死去。
我不希望,有这么多罪过了。
我不要死去,我不想死去。
“是吗......”
“我答应你。”
你可以生病,很多事不需要你。
你可以独行,谁规定你必须繁衍子孙。
你可以抗议,你的不满有可能会被采纳。
太好了,太好了!
没有那些恼人的规矩了......
可是,生病的人无法治病一样会死去。
可是,独行的人没人在意一样会死去。
可是,抗议的人遭受针对一样会死去。
啊......
你真的以为,自由是没有价格的吗?你真的不敢承认,有的宽容需要无数倍的严酷才能获得吗?
你!
我并没有否决改变的必要性,我只是想,谈论什么选择和意义,这不重要,问题不在于人为什么有罪,问题不在于人为什么要法律和道德,问题在于—
“我们每个人居然都有罪,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抛到这荒漠上的可怜虫,你有你的报应,我也有我的。”
然后,一段颠三倒四的话在他耳边炸响。
“建造监狱将异类确定无恙但是屠杀流放没有缘由恐惧每个人敌人朋友发起审判逆反过程早就不知道如何团结分裂总是警醒罪过多少才能呐喊严酷不甘可笑。”
这都是什么?
“吱呀。”
手上下意识的动作还没有让他缓过神来,可所见的骗不了人。
“......”
门被拉开,他面前是凄凉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