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秘哉!大巴比伦,作世上**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
经过几番比对,确定就是这句话刻在穿着朱红衣**的额上无误后,佩戴斯特森帽的寻宝者立刻拔出腰带固定的短刀—我确定那是一把嗡嗡颤抖的短刀,将那纠缠在皮肤上的刻字一一挖下,接着,字符就掉进她手上握着金杯的秽物里,搅起反刍式的漩涡,里面倒映着的必是这耶洗别的多民、多人、多国、多方,浸泡的必是这大城的香料和象牙府库,被乘坐的七头十角之兽早就被砍断了四肢,由四肢纠结搭建成的简易十字架深深插在**的头顶上,并未做针对不洁的圣洗,她和她的坐骑已经看似死了很久。
寻宝者想起自己读过的纸条,他是在一个进入后会发现无门无窗的集中营里发现的,是的,那是进入者逃不出去的地方,自己脑髓里只记得饥饿至极到啃咬牛皮包裹的口感,如果不是这次雇主的施救,估计自己早就打着皮革味的嗝在焚化炉前随着那些尸体长眠了。
“因她的奢华、她的罪恶、她的不义,上帝要加倍惩罚她,她要痛苦悲哀,被火烧尽。那地上和她行淫的君主、藉她发财的客商都为她悲哀哭泣。而受其压迫的众圣徒、众使徒、众先知却因她受罚而欢喜,因为上帝为他们伸了冤。”
那张插在墙壁石缝中的纸条反面则是与正面字体不同的一行笔迹,潦草不堪,甚至给纸面划破了几道,这情绪充沛的黑墨水晕染明显非一人所写。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该祈求我的原谅。”(还未能确定是否存在过这句话,更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位无名犹太人所写)
回忆中被拉回现实的寻宝者强忍着呕吐欲,用带着粗粝老茧的手将字符从那杯秽物里捞出,那些刻字滑溜溜的,捞上来需要集中不小精力,他摸过炙热的火炭,也接触了蚀骨的酸液,但没有一样比这秽物更难以忍受,有几点血信渗进了指缝,紧接着就让甲床化作红潮。
这人儿决定询问三个问题,这是令他来的雇主向他保证的报酬,尽管对他来说似乎也不需要了,问题已经以答案的模式显现了,自己只是需要用行动确认要完成的任务:万不可,令诸王的子嗣受生而来。
“第一个问题,你是罗马帝国(Roman Empire)吗?”
“那称之为大的国我还没有接管,诸王的国也不是如此狭小。”
在他将三分之一字符放到羊皮包裹里后,大巴比伦的口舌鼓动了,她是闭着眼答话的,寻宝者有些诧异,**的言语记载里是诱惑而胡乱的,他本以为其会请求将其释放亦或向对诸王做的那样袒露**求欢,但她的平静不似作假。
“第二个问题,上帝存在吗?”
“给出上帝的定义。”
“神,非偶像的神,乃神学的神。”
“存在,但不是你们说的因为实存而存在,我说的这个上帝,是一个夹缝,场域被它搞乱了,它是祂们和他们之间的一瞥,如果它在大地上是单调实在论的,你们就不可能爬出裂隙,因为我的孩子需要窃取时间来增加营养。”
将三分之二的字符放置好后,大巴比伦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寻宝者已经确定她不可能让口舌以外的器官活动,雇主看来没有诓骗被委托者,耶洗别的胳膊总是拐向凌辱她的人,大城的子民反而得不到庇荫,他可不希望雇主没有负担出卖自己。
“第三个答案,我会杀了你的孩子。”
昭示着失去宠幸的爬满皱纹的脸抽动了一下,寻宝者警惕地后撤一步,不过,这是她极限能做的动作了,然后寻宝者听到询问。
“你的第三个问题呢?”
“你没资格问我什么,我不信任你的那些孩子,一个也不,另外,你那以最平和日常显露出獠牙的肿瘤般的幺子,在你肚子里吧。”
斯特森帽被他摘下放在胸前,帽檐下犀利的眼是游猎的鲨鱼,没等利齿啃噬,她连任何表示情绪的动作都僵直了。
“被戳穿了啊......”寻宝者正准备再作指认。
突然,他的目光注意到了耶洗别的腹部。
他看到瘤节/胎儿(Fasces)浅浅笑了一下。
自己是应该看不见的—隔着那胀大如果蝇眼珠的腹部是看不见胎儿的,他的汗珠旋即滴落,自己大错特错了,说话的也可以非大巴比伦:不是母亲等待胎儿出世,而是胎儿在等待一位接生者。
然后,眼珠被撕裂了视网膜,背上镶嵌一捆束棒的婴孩爬出,血丝和羊水流在兽的鬃毛里隐没不见,即使没有让人欢喜的光洁健康,这婴孩也是身体全整的,如果忽视那面有饥色的中年人的头颅正放在这初生的瘦小上是如此的不相称。
这在孕妇的角度来说根本不是宝贵的胎儿,这是一个死胎,所以他不应违背时序爬出来,要么立刻化作呼噜噜的混沌泡沫。
寻宝者的嗓音不假思索接上唾骂:“该死的!你是幺子?你在操纵她的躯体和我对话?”
“妈妈/母亲/我,你是拦不住的。”
稚嫩的童音到年轻人的声音到刺耳的荒唐的金属血肉摇滚风格音,如同转动收音机旋钮般一气呵成,胎儿吃吃笑着,然后哭泣—应该是以隔夜的面包屑当眼泪,最后,他再度大笑,汹涌的恶臭味自残缺沾染牙垢的黄色钙质中熏蒸。
“我,大**的子,在此请你如奴仆般匍匐接引,敕令再度自普罗无力中而生!”
......
“荒原全被你们这些烧荒人毁了,你们自己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疯癫的太阳?还是什么忠诚的刽子手?得了吧,去掉你们明白的,你们一无是处。”
指着东倒西歪的几块墓碑把自己的怨气发泄完后,寻宝者掏出自己最常抽的劣质香烟,嗅嗅让自己头骨通透的味道后用人骨制成的打火机点了火,结果是点燃三次依旧没有成功,仿佛这里的空气可耻地不支持可燃物到达燃点,最后,他烦躁地将烟卷摔在地上,再用脚狠狠践踏。
“你,对,别装了,我说的就是你,这烟不是给你抽的。”
寻宝者突然转身,看着将包裹里烟盒偷拿走的,在这荒原上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活动着的事物。
“抱歉,我很久没抽烟了。”
......
寻宝者和这具头顶油漆早已刮花的军盔的骨架一起看着荒原上那轮太阳,现在,身板笔挺的士兵先生以颇为滑稽的姿势卡在一辆装甲坦克的炮管里,如同一枚要被发射的流水线炮弹,载具履带早已生锈,和土壤板结为一体不可摇动,左肩胛骨的位置本该存在的手臂空空如也,只有上半身空出的右手手指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不难想见,终于体验到上瘾心情的老烟鬼随时能没有顾忌说出任何情报。
“你是说,那位哲学家并没有提供给你们皇帝其伦理理论,而是他那个混账的妹妹自己的篡改?”
士兵将烟气吸入中空的棚架骨骼,那些灰暗一点没有逸散就顺着脊柱逆行自口中喷出,虽说也不知道没有肺叶的他是怎么做到的:“是啊,皇帝错了,末人,按那位哲学家的话,他是个可怜的末人,所谓强大到征服所有弱者的伪强者,应该可以这么说。”
听完第三帝国历史的代价就是自己所携带的最后一包香烟,士兵是能做到没有火就能享受尼古丁和焦油颗粒的,他说他不想再看见火了,在接受烙铁勋章后,自己用燃烧弹和枪支杀死过一千九百三十一个敌人,而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死在了敌人飞机大当量烈性炸药的轰炸下,连可供埋藏的衣物都找不到,因此,他承受不住这些,这场横跨十四年的战争他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尸体混合火焰与泥土的糊味,荒凉,恶心,并且空落落的。
“我认可你要用守望来赎罪,这不会使你高尚,却是对你最理解的尊重。”
烟卷的残烬冷却了,骨架微微侧过脸,牙齿上下不断磕碰着,像一个疟疾病患在打寒战,寻宝者听到了无声带的话语,那不是对自己评价的认可或反驳。
“可是Capitalism的幺子是永远接续的。”
......
这被血肉包裹的机器怪物正拖行着肢节前进,表面附着着怎么也洗不干净的人体组织,将军的蓬松胡须、士兵的敬礼的手掌、平民的磨出水泡的脚,加害者和受害者再度以不是人间的位置而相聚,而完全无视机械结构合理性的武器也是分不清彼此了,卡壳的火炮、仅剩一截的机翼、警报声混乱的雷达,交叠成刺破内脏的进行曲,怪物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唯一面部,观看者能断定它现在使用的那个面部并不是靠它朝向哪里移动,而是它看到的人心灵会荡起涟漪,一种沐浴在浊黑死水的涟漪:想要微不足道的体面与幸福抓在掌心,像几滴被吹大的以薄弱雕琢的肥皂泡。
高悬天空的太阳已经被黑色的十字架代替,几近无法反光的材质让荒原伸手难见五指,不,那不是十字架,他可以确定其末端是不可能伸出细微结构的,应该说这是个反写的佛教符号,他在几位云游僧侣的经书里见过。
“你是吸食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从寻宝者前上方传来的破擦音回答非常干脆:“疯狂,盲从,绝望,都适合大口品尝,当然,最主要的是保卫体面的欲望,保卫一种毫无波澜的,不需要对抗态势生活的欲望。”
一条丢弃罐头构成的五彩铁舌延展舔了下应该是嘴角的部位,很像怪物独属的食指大动。
事不关己的冷漠却以把每个人变成冷漠机器的一环带来了它,去极端化的妄想却以把同族同胞连根拔起的极端催化了它。
“你真是一摊可憎的呕吐物。”
“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责任,每一个人都没有责任,可是,这种空转中的状态不就是我最适合来临的时机吗?文明的耻辱?笑话!”现代性的病症在嚎叫:“他们将自己看作与野蛮隔绝沾身的市民视界下的所谓文明就是耻辱!机器零件与扒光毛皮的裸兽们自诩强大,自诩先进,自诩能留存一个血泪被遗忘的永梦!野蛮与其是伴随愚昧,倒更加伴随着自由!不容非善存在的纯恶的自由!”
发出吼声的喉管应该不连接在这目视渺小的面孔里,现在让他感受到那种不真实幸福感的面孔是一个还算完好的毒气罐,罐体粘贴着的防毒面具是没有佩戴者的,他却能体验视线在灌输麻痹痉挛的警告消杀。
寻宝者沉吟几秒,然后点头。
“你也不是全无作用。”
接着,面孔移换到一本摩挲到破烂的日记,指纹和汗液浸润的悲伤是真实的,他能看到封面上日记主人的名字,隐约确认是孩子的字体,似乎是被匆忙中写下的:Anne Frank。
日记毫无密码锁阻挡,日记毫不避讳观看者,听见一声疾速窜高的尖锐呜咽后,寻宝者拍了下自己的硕大耳孔,耳边萦绕的稚嫩秘密消解了。
“你不可能用受害者拖累我的思索,怜悯不应该是灾难的解脱,而是反思的起始,反抗者一直都有的,永远都会有的。”
“......”
“说不出话了?”
“母亲应该很欢迎你做枕边的情夫。”
像锥子插进荒原的怪物拱下腰背,构成身躯的材料都无视弯折的压力毫不作声,寻宝者明白怪物在看着自己,它愤怒了,若以人类的表情做比喻,应该会难看的像在自己视野中心的宣传画海报上人物的表情—一个有着高勾鼻的军装男人,表情阴鸷。
然后,他挠了挠脸颊。
“我可不想当你的倒霉养父。”
怪物的面孔,被刺激后狂怒的面孔突然发生皱褶,它尖瘦摇摇欲坠的机体渐渐掉落诸多碎片,而作为载体的那张海报画像,也自行变质碎裂起来,像被吹拂着潮湿炎热的海风,走向不可避免的劣化。
“Heil,Heil......Hit......”
连一句澎湃的呐喊都被钳制无法再说出,大**之子明白,他攫取了暂时胜利,自己的报应已到了。
“我说了,我会杀了你的吧。”
寻宝者将打火机漫不经心吹了一口:“雇主,你来的可算是时候。”
叮当。
只消手掌就能握住的器物,砸在那张海报上,即使其早就被汗津损毁了。
先是纸张溶解,再是笨拙关节的断裂,怪物叫不出来了,肉质和铁质的振动无法实现,它被迫闭了口,本就丢失安全检验的机器和肢体终于支撑不住层层垮塌,那畸形的死胎自天上坠下,不协调的大头第一次表现出茫然的无所适从,它喜欢拨弄玩具,甚至给自己搭建了一个玩具母亲,可惜这里的藏身地不是耶洗别的子宫,它也远不是高枕无忧的唯一幺子。
寻宝者感到后背暖烘烘的。
“Anti-Fascist!”
“Anti-Fascist!”
“Anti-Fascist!”
荒原的事物呼喊着,那吵闹的共鸣并不让他心烦,呼喊者是一批批战士的无名白骨,是拿起过的被称呼老朋友的武器,是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圣诞节合照,是火炉里早就做好的鲜肉馅饼。
士兵先生与那辆坦克一起迅猛瘫软在泥土里,连带着那些石制墓碑。
即使在尘土纷飞的战壕里,我也想要收到妻儿的贺卡。
字符落下,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