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刺骨。
暴风城街头的我裹着大衣,走在通往宫殿的路上。有位贵妇人指名道姓要见我,不敢怠慢。从新王登基至今,我踏上旅途已然十余年,成为了一位颇有名望的冒险家,常常受到各地贵族名人的接见,如同现在一样。
来到宫殿,我被引荐到那位贵妇面前。“坐吧,不用拘谨,”她热情地招呼我,“外面一定很冷吧,喝杯热牛奶暖暖身子。”
我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您今天召我来,是?……”
“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埃里逊领主的夫人,叫我丽娅就行。”
“您,您是?……”
“别那么惊讶,我今天找你来呢,是希望你帮我一个小忙,”丽娅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马尔佛将军吗?”
马尔佛?那位牺牲在啸原省平叛中的将军吗?关于他的事迹我倒是有所耳闻。根据帝国档案的记载,他以一敌百,死战不屈,用一支残军大破叛军精锐,亲手斩杀了可汗。他死后便被葬在当年的战场,以纪念他对帝国的卓越贡献。
“没错,我从阿斯卡里的书中读到了他的故事,从那时我就想亲自去为他扫墓。但如今的我深居于此,实在不便远行。所以……我希望您能够为我代劳,向马尔佛将军表达我的敬意。”
我沉默了一会儿,本能地想从衣袋里摸支烟,手插到口袋里才想起现在正拜访贵客,又连忙抽了出来,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从这儿到啸原,少说要一两个月的路程,而我近期又没有远行的计划,让我有些为难。
“事情有些棘手吗?嗯……也能理解你的难处,”丽娅站起身,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是一场大雪,希望是个好年头吧。”
思考了一会儿,我也下定了决心,起身站在她身旁。“您的委托我接下了,并且不收取任何报酬。”丽娅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如果连英雄都被埋入尘埃,那有什么值得青史留名呢?”
丽娅笑了,也许我们是一类人。
“对了,我还希望你能陪我去拜访另一位故人,”丽娅说着,就让侍从为她取来大衣穿上,“跟我走吧,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跟着她,走在这座我数十年没有重新踏足的宫殿里。周围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庭柱、壁画、甚至那些侍从,都似曾相识,却又被时间蒙上了一层面纱,看不起他们的原貌,只有如今残旧的影子。
很快,我们到达了终点——后庭。
丽娅支开随从,独自走到正中央的那块墓碑前,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丽娅不管我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感对待她,她算是我的……情敌?却救了我的命。说‘情敌’这个词都有些好笑,我本不是该坐这个位置的人,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
我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地听着。
“她和埃里逊才是一对,我?我算什么?从一开始就是颗注定被牺牲的棋子罢了。但我能怎么做呢?有形的牢笼可以逃脱,但无形的枷锁却将束缚我一辈子。徒劳而短暂的挣扎后,我放弃了挣扎,就像陷进泥潭的冒险者一样。”
“我羡慕她。她有美貌,有才干,被万人敬仰。我只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依靠叔父才有了现在的地位。说实话,我确实比不上她,可是……”言至于此,她竟哽咽起来。
“您不必自怨自艾,”我宽慰道,“可就是这样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物,现在也只能长眠于此,抱憾终身。与她相比,您不是幸运多了吗?在纷争的乱世,有什么能比保全性命重要的呢?死者值得怀念,生者更当好好地活着。”
她的泪水无言地滴了下来,滑落在被积雪覆盖的墓碑上,融化出一道泪痕。
半月后,我承载着丽娅的嘱托,踏上了东进啸原的旅途。
凭着皇帝的通行文书,我一路畅行无阻。来到啸原后,一位名为阿斯卡里的本地总督接待了我。他身材高大强壮,着一套厚实的棉甲,光头上的伤疤清晰可见,活脱脱像个巨人般走在我身旁。
“与总督这个称呼相比,你还是叫我‘将军’吧。我在军营待久了,早已习惯那种生活了。”阿斯卡里亲自领着我前往马尔佛的墓地,“你无法想象军营的残酷,每天紧绷着神经醒来,值得庆幸的只是又多活了一天。每天都有人在死去,那种漫长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我不想再让更多的兄弟们做无谓的牺牲了,于是向马尔佛放下了武器。”
“作为可汗的将领,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但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出路了,再僵持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得不到补给,得不到援军,被抛弃在山上等死,难道我们就不该为自己考虑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城外的一座小丘上,我见到了马尔佛的坟墓。它孤独地矗立在山头上,像是在注视那些阵亡的将士们,守望着他们的灵魂。“在这儿,他与可汗殊死决战,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打败可汗的。当我赶到时,只有满地的尸体与喷洒的鲜血。”
我手捧一束鲜花,默默地站在墓前,凝视着简短的碑文:
“帝国的丰碑,孤独的英雄,我们将铭记你的功绩。”
一位客死他乡的将军,能以这种方式被人铭记,应当死而无憾了吧。
毫无征兆地,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像是有另一个声音在与我对话:
“让他们退下,我有话与你单独说。”脑海里那个声音如是说。
阿斯卡里扶着重心不稳的我。“你没事吧?看来是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啊。这样,我送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说。”
我晃了晃脑袋,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没事的,您先回去吧,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支走阿斯卡里后,我盘坐在地上,将花束轻放在坟前。
“时隔多年,终于有新面孔来看望我了。”
我扭过头,差点没被吓晕过去——一个淡蓝色的灵体悄然站在我身后。不过见识当年的莫莱后,我对鬼魂的存在也并非不能接受。“你是谁?”我大着胆子问他。
“站在你面前的,正是这座坟墓的主人。”他漠然答道。
我大惊,连忙起身掸去尘土,恭敬地站在他面前。“您,您是马尔佛将军?很荣幸见到你。”说着便向他伸出手。可马尔佛却对此不屑一顾,只是象征性地回了个军礼。“我只是个军人,不是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外交家。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请收起你那些华而不实的伎俩,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拜访一个被人遗忘的家伙?”
透过灵光,仍能看出马尔佛的容貌。他面相方正,眼神坚毅;留着短髭,发须灰白,身上仍穿着染血的深褐色轻甲。我告诉他,自己受一位女士之托前来拜访,为您献上崇高的敬意,并无恶意。不料闻听此言,马尔佛的神情瞬间激动起来。他急切地摁住我的肩膀,却从我的身体里猛地穿过。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已死去,现在站在这的不过是一具魂魄。他花了许久时间平复心情,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嘴里呢喃地说:
“索菲亚,果然……你还活着吧?那都是真的,是真的,她还在等我去礼堂呢!……”
马尔佛抬起头,又用一副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你没骗我?真的是索菲亚让你来接我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得点头称是。忽然,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好似一只捕寻猎物的鹰。“不,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敌人派来的间谍!你们抓走了索菲亚,让她成为对付我的棋子。”
“我不会再让你们得逞了!”
可怜的马尔佛,他愤怒地抽出他那虚无缥缈的佩剑指着我。“你们夺去了一切,土地、和平、甚至于我的爱人。如今我已经一无所有,你们却不依不饶,那我也奉陪到底!……”
马尔佛举起剑,一副与我决斗的架势,尽管他伤不了我分毫。
“收手吧,马尔佛,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一个幽幽的女声从另一侧传来,另一个幽魂从身后徐徐走来。
马尔佛见了她,声音不由得颤抖:“索菲亚?是你吗?为什么会?……”
“一切都过去了,”她说,“谢谢你及时杀了我,否则我不知道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马尔佛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怎么可能会死呢?那我们?……”
“我们早就是黄土之下的人了,”索菲亚颇为淡然,“只恨我当年太大意,中了可汗的圈套,被他下了**。呵,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该死的人没有死干净,该活着的人却不甘地屈居坟墓,日日夜夜地守望着无垠的荒漠。”
马尔佛回望着地平线,那是日暮的方向,也是帝都的方向,不免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今的帝国怎么样了,希望一切安好吧……”我刚想骄傲地为新皇帝说两句好话时,索菲亚却浇了盆冷水:
“没有必要为一棵枯树浇水施肥,更没有必要为它陪葬。”
“可我们的新王绝不会重蹈覆辙,他一定会……”我急不可耐地辩解道,可又被她打断了:“别傻了,你们的王?对于更多人来说真的是吗?是那些重兵在握,称雄一方的领主?还是那些饱受苦难,饥肠辘辘的民众?”
“我们的南征北战,不仅没有平定动荡的国度,抚慰不安的民众,反而激起了一场又一场战火。我怕了,累了,于是决定离开帝国军队,通过远行寻找真正的自我——战斗了这么久,我们似乎从未想过为何而战。”
“于是我雇佣了一个向导,买了两匹马,一路东行。在烈岩做了短暂停留后,因为总督发起的叛乱而不得不北进啸原,”索菲亚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没想到我那位向导竟是帝国的谍报员。我们在一个村子里遭到了盘查,而显然他的伪装本领还不够格,当场死在哨卫手下。而他携带的情报也出卖了我,我也被理所当然地逮捕了,后面的事情……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很滑稽,很可笑,不是吗?”
马尔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让这些动乱不再发生,让这片土地永远安宁。”
一阵寒风忽地吹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再也回不到故土了,”马尔佛举目无奈,“但起码我还有你,索菲亚,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二人紧紧相拥,在我惊诧的目光下,他们的灵魂摆脱了一切的重负,携着淡蓝色的微光缓缓飘向天空,消失在朦胧的漫漫风沙中。
……
入港的铃声响起。我合上手中的书,透过窗户望向繁忙的海港。
该下船了,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