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香传世代,书好不能失;
任意日月转,后人牢记之。
(本章大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社会黑暗,土匪猖獗,民不聊生。远在桃源县的辖神岗村,有户书香世家,这家的传人刘树人饱受苦难,短短几年时间内,他爹被土匪枪杀,他娘死于疾病。这年,祖父也身染重病,无钱医治,毫无回天之力。他通宵达旦照顾,又累又饿,但没忘读书,没忘《孔融让梨》,把从梨树上摘下的梨分给家人先吃。他祖父病重时更是没忘为他人着想,想到死在卧房里后家人会害怕,便要求抬到横屋去坐。叮嘱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美德是灵魂,美德是根本。”、“没有先进的制度保证,树德难成风气,树人难成大众。”还叮嘱他读好书,将来继承祖父的教书事业,树德为先,树人为重;
为家树人,家庭兴旺;
为国树人,国家富强。
还要他赶快去收回祖父借出的好书。他走出家门之后,匪首刘妨书闯进家中,逼债又泄私愤。祖父斥责刘妨书说:“你(当年)偷同学铅笔,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刘妨书反嘴说:“当官的做的(腐败),我为什么不能做呢?”、“我才不要什么美德!”活活将祖父打死。但辖神岗的广大民众就连对人的称呼和为孩子取名字都体现出崇德向善的思想。)
这栋平房屋,六峯五间,土墙青瓦,坐东朝西,两头还建有横屋,坐落在辖神岗东面的鑫子山山脚。乍看,房屋略显陈旧,饱经时代沧桑。
这栋平房屋住着两户刘姓人家。
此刻,屋北头大门口走出一个英俊少年。他姓刘,名培之,生于一九二八年,这年十六岁。
刘培之,高额阔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耸,两耳垂肩,留一头短发,中等身材,腰身匀称,四肢壮健,肩膀宽圆,胸脯高挺,结实得金刚般。他上身穿带布扣的白色棉布褂儿,下身穿宽腰灰色棉布裤,脚穿蓝色布鞋,显得十分英俊潇洒。他是屋北头唯一的男孩,年纪虽轻,但兵荒马乱的世道带给他的却是悲伤和苦难。他两年间痛失爹娘,时下,他祖父正患着重病,卧床不起。他顽强地抗争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的祖父,同时,还发奋读书,渴望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缓步走到屋前禾场上,环顾四周:
房屋周围的十多根古樟树,树干粗大,树身枝繁叶茂,需要两人牵手才能合围,宛如一把把巨大的保护伞。时有群鸟在树间翩翩起舞,嬉戏追逐。
屋后山上,松树高耸,根根相挨,苍劲挺拔,绿绿葱葱。微风吹拂,松涛声哗哗交响,令人心旷神怡,熏熏大醉。房屋两头山嘴上,小路蜿蜒曲折,通向南北世界。
这栋平房屋前面的小池塘,似圆又近方,塘水清澈甘甜,人饮长寿,鱼吃肥壮,堪称圣水塘。行人慕名而来,间或舀水解渴,间或观鱼戏水,间或观赏无限田园风光,雅兴大发,流连忘返。
相传,明末清初,一位浓眉大眼长胡须老者来到屋前大路上,面朝这栋平房屋,久久凝眸注视,嘴里啧啧不休,神秘地告诉这家主人说,屋前小池塘酷似一个大斗,坪上小溪突然改道转弯,向着小池塘流过来,宛如金银灌斗。屋两头的山嘴,恰似太师椅的扶手,屋后那山更似太师椅的靠背。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殊不知背靠大山万代旺。更有甚者,屋坐东朝西,一反别人坐北朝南之俗。每当旭日东升,屋后霞光万道,犹如佛光四射。当问得屋后那山山名是鑫子山后,他连连点头说,这就对了,金银灌斗,灌得满出后,就堆成了山。奇了,奇了,何等了得。惊愕之余,他又说,他走遍了五湖四海,看过的屋场千千万万,这屋场和韶山冲里姓毛的人家的屋场一样不同凡响:
人杰使地灵,地好令人杰,
辈有人才涌,扬名世界歌。
这家主人自然喜不胜喜,赶忙掏着银两,但还没有来得及将银两敬上,那老者却不知去了何方。
刘培之感到那老者的话寓意深远,再迈步向前,脚步显得有些沉重。显然,他昨天夜里为照顾他祖父又熬了一整夜。他边走边看着书,突然,他觉得自己饥饿难忍,想在哪儿找点吃的,想来想去,想到屋西北角的那根大梨树,那树下的地上可能有昨天夜里被风吹掉下来的梨子。于是,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那根大梨树走去,到了树下,地上一个梨子也没有。他便抬头向树上望去,梨子挂满树梢。时值中秋时分,梨子已成熟诱人。望着树上黄沉沉圆滚滚的梨子,他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巴不得立即爬上树饱食一顿,解解腹中的难受之饥。他朝那根大梨树紧走几步,脑子里倏忽闪出一个念头,他的肚子是饿了,可那屋里的人也都还没有吃早饭。他们也都跟他一样,照顾他嗲嗲忙了一整夜。他们的肚子肯定也饿得咕咕叫啊,特别是他嗲嗲,体弱气衰,饭食难进。他嗲嗲这时候肯定比他更需要点既易消化又水分充足既新鲜又甘甜的食物嘞。树上的梨子不正是这种食物吗?对,就是它,梨,那树上的梨。他若能摘下一些梨子来,梨子能帮助他解除饥饿不说,它还能帮助他嗲嗲解除饥饿,说不定它还能帮助他嗲嗲消除疾病嘞。还有,它还能帮助屋里照顾他嗲嗲的人解除饥饿解除困乏嘞,这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人们常说,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双管齐下。这些成语都说明,一个行动能得到两个好结果就能令人心满意足。而今,他去摘梨,这个行动却能得到多个好结果,那岂不是令人心花怒放吗?好,真的好,上树摘梨去。
他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脱下脚上的蓝色布鞋,卷了卷褂儿衣袖,向手心里吐了点吐沫,搓搓手掌,鼓鼓劲,弓着腰,擎着梨树往上爬去。起初一截,他爬得轻松如松鼠,爬到树半腰时,饥饿感再一次向他袭来,身手变得软弱无力。他鼓励自己只能进不能退,再饿再难也要爬上去。精神一振,力量陡然重生。借着这股神奇的力量,他挥手蹬腿抻腰,树干往他身后退下去。眨眼的工夫,他爬到了树上,在树杈上坐下来,望着身旁的梨子赞不绝口。
这种梨子叫汪水白,不仅如碗口粗大,而且细皮嫩肉。即使不削皮,一口咬下去,梨子肉会落口消融,汪汪的甜汁会冲口而溢。削皮后,梨子肉宛如大姑娘的肌肤,细嫩白皙,因而得此美名。
《卜算子﹒汪水白》
梨蕊五分白,独俱一灵魂;
梨子沉沉挂满枝,白肉黄皮盾。
恰似妇人乳,汪水湿衣绲。
清脆甘甜味道香,迷倒吃梨君。
屋西北角有两根梨树,相距近两丈,树龄近两代人。那根大梨树伸展着的树枝与小梨树的树枝相接,犹如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共同在禾场里闲庭信步,开心畅谈。那小梨树的树龄约摸十多岁,树高五丈,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瘦梨。那大梨树的树龄约摸六十多岁,树高七丈,树干水桶粗,树上果实累累,诱人心脾。梨子如花似玉,令人大饱眼福。刘培之舍不得动手去摘。曾有成语说,望梅止渴。而今,他是看见梨就解饿。若不是这样,那也许是饿过了时,他反倒感到一点也不饿了。诱人的梨子啊,他想让梨子挂在树上多多地诱惑他。他欣赏完身边的梨子又欣赏远处枝头上的梨子,一种神奇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坐在高高的梨树上,宛如蹬上了高山的山颠,恰似站在了天空中的云端,居高临下,视野宽广,屋后山上,屋前坪上,万物尽显,令人迷幻。
观大地,红橙黄绿青蓝紫;
思德性,忠孝仁义礼智信;
看人间,酸甜苦辣涩鲜咸;
想人事,悲欢离合生死隐。
他感慨万千,心生疲乏,饥饿感又泛起。
他看中一个大梨子,欲伸手去摘。
忽然,屋大门口传来一个女孩的喊声:“哥哥,哥哥。”这女孩名叫刘瑞之。从她的喊声就知道,她是刘培之的妹妹。
刘瑞之,芳龄十二岁,比她哥哥小四岁。她高额秀脸,眉毛细长,弯曲有度,犹如柳树叶儿;眼睛阔大,眼珠儿就像黑宝石闪闪发光;鼻梁高挺,两耳低垂;五官端正,脸上总是漾出聪颖和智慧的神采,水灵灵的逗人喜欢。她嘴唇扁平,牙齿雪白;一张嘴,那哈哈之声令人心醉,嘴角那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更显她少女特有的活泼和纯洁。她身段修长,身穿蜡染蓝色小花旗袍,脚穿蓝色布鞋,刚刚发育的胸脯把旗袍顶起两个李子般大小的疙瘩。她身后披着一束乌发,走起路来,那乌发随风飘荡。家境每况愈下,她没有机会去读多少书,但她喜欢读书,渴望读书。她希望像刘培之一样读很多的书,从书中获得聪明才智。因此,她在家中认真跟他读书写字绘画。此时,她是他唯一的妹妹。这两兄妹亲密无间,患难与共,共同应对生活的苦难。生活再苦,他们也不气馁,时常给人带来欢声笑语。这时,她的脸上没有甜蜜的微笑,只有一脸的焦躁,听不到他的应答声,她又焦急地连喊了两声哥哥。
他在梨树上听到了喊声。开始时,他并不以为然,只当是跟她捉个迷藏,心里还想着《孔融让梨》的故事。然后,他伸手从旁边摘了一个最大的梨子,准备送给她。
“哥哥,哥哥。”她又焦急地喊了起来,喊声中还带着几分悲伤。
他感到她一定有要紧事,这才急忙张口答话:“妹儿,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喊得那么急?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一首诗。”他不等她开口,紧接着说起诗来:
“哥哥有个梨,送给妹妹吃;
妹妹吃下肚,清甜如赋诗。”
“哥哥,莫说诗了。你快下来,嗲嗲有事跟你说。”她看见他在梨树上不下来,更加焦急。
“好妹儿,你到树下来,我给你摘了一个大梨子,我把梨子丢给你,你来接。”他忍住饥饿,坚持着说。他知道,她昨天夜里,也可以说,这些天,跟在大人们身边跑前跑后,细心地照顾她嗲嗲,给她嗲嗲喂水捶背搔痒熬药。有时候她还逗她嗲嗲发笑,有时候她把她从她嗲嗲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嗲嗲听。他佩服她,他心疼她,他关心她。他懂得,此时的她不仅需要食物,而且需要精神的支持。因此,他刚才给她才那样说诗送梨。
“不行哪。你赶快下来,到嗲嗲那里去。”她站在那里,好像不是在说而是在下命令。
他见无计可施,便急中生智,将身上褂儿前面的两个衣角扎起来,解开上面两个衣扣,多摘了几个梨子,将那些梨子塞进褂儿内,重新扣上扣子,然后急忙伸手抓枝,脚踩着树疙瘩,三下五除二地滑下树来,跑到她跟前,解开褂儿的扣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大梨子,顺手塞到她的手里,牵着她的手箭步如飞地朝他嗲嗲的房里跑去。
辖神岗人都把祖父称为嗲嗲,这是与外人不相同的称呼。当然,这种不同的称呼还远不止这一个,另外还有许多。比如,把祖母称为奶奶,把姑母称为丫丫,把姑父称为姑丫,把伯父称为大大,把伯母称为妈妈,把外婆称为嘎嘎,把外公称为嘎公,把婴儿称为娃娃,用这些称呼由来已久,无论哪辈哪代都已习惯成自然,大家都这样称呼。究其原因,当然是这些称呼中都有一个“啊”音。这个音张口就能发,连刚出生的婴儿一开口就能发。《三字经》一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辖神岗人认为,婴儿开口就能发出的音就是善。“啊”音发音容易又响亮,因此,把这个“啊”音都普遍用在称呼中。称呼长辈时就具有敬意,称呼晚辈时就具有爱意。这说明,辖神岗人具有崇高的美德,莫大的豪爽和助人的大方。
刘培之和刘瑞之两兄妹的嗲嗲是个老教书先生,名叫刘喜廷。他生得稍长个大,身高七尺。他出入一般人家的门时,都需要低头弯腰,所以人们又叫他长刘先生。他宽厚仁道,一身正气,善良待人,舍己助人。他曾在十多所学校谆谆施教,几十年如一日,桃李满天下。他舞文弄墨,吟诗赋对,编书立德,曾为清廷秀才,周围数十个乡的村人,每每听到刘喜廷这个名字时,都没有说不知道的。此时的刘喜廷已年过花甲,身负重病,骨瘦如柴,嘴角边的脸皮深陷进脸颊,颧骨陡峭,满面憔悴,眼珠深凹,下巴尖突,身上裹着一件灰色长袍子。这时,刘喜廷喊来女儿刘彩兰和女婿龚慧成,说话语重心长:“趁我还活着,你们把我抬到横屋的草窝里去坐。我若在这房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今后会感到害怕的。”
“你是我爹,有什么害怕的?”刘彩兰心里很悲哀。
刘彩兰是刘喜廷的亲生女,芳龄三十二岁,继承着刘家的高额头,秀气圆脸,弯弯的眉毛直冲太阳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鼻子挺,嘴巴扁,一头乌黑的短发用发夹夹着。身着带布扣的细花白色斜襟衫和青布裤,脚穿蓝色布鞋。她十八岁那年嫁给龚慧成为妻,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娘,但胸脯仍然如同青年那般高高耸起,肚腹平平坦坦,屁股滚滚圆圆。全身上下匀称健美,精神抖数,一走一阵风,一笑响咚咚。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她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的那双脚,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她在娘家做女时,她爹刘喜廷对她裹脚的事是听之任之。她娘要她裹脚时,她拿裹脚布敷衍一下。她娘不讲了,她也就把裹脚布塞进抽屉里。年龄一大,她那双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就乐得一个走路一阵风的潇洒风度。
“是啊,爹。我们对您喜欢都喜欢不完,哪里会害怕呢?”龚慧成耐心劝导,“您还是歇在这里舒服些。”
龚慧成,个头不高,但生得虎背熊腰,手大臂圆。走路时,他的脚步落地有声;坐下时,姿态宛如如来佛。他有着超短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高大的鼻梁,闪烁的眼睛,肥大的耳朵。国字形脸上的络腮胡须被刮掉后,仍显青色的斑痕。他嘴大唇薄,给人以亲切感。他比他堂客刘彩兰大三岁,性情稳重,乐于助人。她主内做家务,他主外做裁缝,身手不凡,人称他为慧裁缝或者为慧师傅。
“你们是大人了,我晓得你们不害怕。可是那两个孩子呢?他们会不害怕吗?”刘喜廷的脸严肃得令人难看。
龚慧成和刘彩兰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回答好,犹豫不决,不敢动手。
“听我的,为了孩子,把我抬到那边去。”刘喜廷生气地要求。
这二人看到爹情有独钟,事事处处为他人着想,觉得没必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便相互递了个眼色后,小心翼翼地把爹抬到横屋的草窝里坐着。他坐在那里,不时地发出呻吟声。
刘培之和刘瑞之跑进刘喜廷歇息的卧房里,抬眼朝床上看去,不见了刘喜廷,便惊慌失措地放声喊道:“嗲嗲,奶奶,你们在哪里?”
“这里,在横屋里。”龚慧成抢先回答。
三步并作两步,这两兄妹急急忙忙应声向横屋里走去。
刘喜廷看见孙儿孙女双双来到跟前,便竭尽全力看着他们:“培之,瑞之。”
“嗲嗲,我们在这里嘞。”
“我病了这么久了,身体越来越差。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刘喜廷说完这话,急促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不,嗲嗲。您会好起来的,您不会离开我们的。”这两兄妹说得异口同声。
“我过世后,你们把我葬在对面的玉皇山上。我请风水先生看过,那块山葬的人,他的后人会大有出息。”刘喜廷说这几句话时,没有咳嗽,语速也快了些。
“那是今后的事,我会听您的话的。”刘培之说着,眼内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话来。
男人尽讲些丧气话,刘喜廷的瞎眼睛堂客李翠莲站在旁边,心如刀绞,早已泣不成声。她的这双眼睛,是那年被十恶不赦的大土匪向光宗打瞎的,前年她媳妇死后哭过媳妇,去年她儿子被土匪害死后哭过儿子,完完全全被这悲惨的世界害苦了。此时,她在用这双瞎眼睛为她男人流泪。她虽然看不到刘喜廷的面容,可是她听得出他的话音。她与他风雨同舟几十年,知道他是个铁汉子,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他这时交待后事,她泪如泉涌:“老头儿,别说了。这些事我们都晓得。你还是歇息好,把身体养好要紧。”
李翠莲,论个头,她是女人中的高个儿,和女人们站在一起,如鹤立鸡群。刘喜廷当年选堂客时,就特别考虑了她能与自己个头匹配媲美。她额头高,眉毛略粗,眼睛似鸳鸯,鼻子似蒜头,嘴巴似桃花,颇似冬瓜的脸上五官端正。年近花甲,仍不失清秀和迷人。上身穿青色斜襟衫,下身穿青色宽腰裤,脚上穿竹笋般的青色小绣花鞋,全身堪称青一色,显得亲切,庄重和豪爽。唯独那双瞎眼睛有名无实,眼睛的黑暗和社会的黑暗令她深感痛苦。
站在旁边的刘彩兰和龚慧成也劝导起来:“爹,您少说点话,多歇着点。您把身体养好后,娘、培之、瑞之还靠您掌家嘞。”
刘喜廷对这些话没有反应,而是关切地问:“培之啊,刚才一下子就不见你人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不好把刚才爬树的事说出来,刘培之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刚才啊……”
刘瑞之耳尖嘴快:“他去爬梨树了。”
刘培之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拉下了眼睛。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褂儿鼓鼓囊囊的,这才想起了他刚才在梨树上装进褂儿里的梨子。他急忙用手解开褂儿扣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梨子,毕恭毕敬地送到刘喜廷的手里,说话期期艾艾:“嗲嗲,您吃梨。”最后,他又从褂儿里掏出几个梨子,分别送给众人。
“去爬那根大梨树了?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在树上有什么感觉?”刘喜廷不但没有责备刘培之,反而赞扬起他来。
“站得高,看得远。”刘培之想了想,说话豪爽。
“是啊,这个‘远’字不光可以指距离,而且可以指时间。”刘喜廷的话中饱含寓意。
“时间还能有远近?”刘培之半信半疑。
“有。比如说,近段时间,遥远的将来。所以说,人站得高时,不仅要看到眼前,而且要看到将来,那就是要高瞻远瞩。只有这样,才能成就事业啊。培之啊,既然你喜欢树,我就把你的名字改为树人吧。”
“好,嗲嗲。我听您的。”
辖神岗人为孩儿取名多有讲究:一是重视德性。所选用的字有:忠(心耿耿),孝(顺尊长),仁(爱慈善),义(气凛然),德(高望重),清(清白白),明(白事理),善(良为人)等等。二是崇尚美好。所选用的字有:龙、凤(呈祥),瑞(雪丰年),(光)彩(人生),美、丽(动人),婧(媛美女),倩(影诱人),等等。三是满怀希望。所选用的字有:福(星高照),玉(洁冰清),志(向远大,),光(辉人生),儒(生儒雅),圣(明圣贤),仙(人一般),等等。当然,所选用的字远不止这些,但主要讲究这几点,足以见得辖神岗人的伟大思想的一斑。
“培之的意思是培养人,树人的意思会更加重要。不仅是培养人,还要树立杰出的人才。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树人先树德。我们这个国家历史悠久,不缺美德。至少从孔圣人开始,美德就已形成,但是,如果只沿用传统的美德,那还不够,我们要创造新的美德。美德是灵魂,美德是根本。只有把美德树起来,才能树立起杰出的人才,我们这个国家才有希望。我从教几十年,曾也拼搏过,尝试过,但现在这个世道腐朽落后,没有先进的制度保证,树德难成气候,树人难成大众。真是遗憾啊。更使人遗憾的是,偶有糟包浮出。刘妨书那样的糟包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要多多提防他。”
刘妨书,人称他为刘荒书。他祖上几辈人都是读书有文化的人,在辖神岗这个地方晓有名气。但到了他这一代,他却弃书从闲了。他荒废学业,不学文化,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终日绞尽脑汁,算计他人,靠耍小聪明放高利贷越货过日子,简直是一个混世魔王。他长得寡瘦,面颊突兀,脸庞深凹。常言道,瘦狗筋(精)多,瘦人心多;脸上无肉,做事挖毒。他长得令人惧怕三分,他做事更令人惧怕七分。一年前,刘喜廷料理儿子和媳妇的葬事时,因缺钱曾向他借过一百五十块大洋。想不到一年后,刘妨书本滚利把刘喜廷借的钱滚成了二百五十块大洋。后来,他经常来家中冷言冷语,威逼吓唬,硬要刘喜廷提前还钱。
“要得要得。”刘培之连连答应。
“你继承我的教书事业吧。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为家树人,家庭兴旺;
为国树人,国家富强。”
刘喜廷连续说着,就像站在教室的讲台前跟他的学生讲课,“培之,不,树人啊,你赶快去大田学校后面的潘博章家,把他从我这里借去的《论语》和《辞源》拿回来。你一定要记住:书香传世代,书好不能失。你要是没记住,你就不是我的子孙。”刘喜廷对刘树人郑重其事地说着,尤其是说到那最后两句时,他几乎是把字一个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的,字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好的,嗲嗲。那我去拿书了。”刘树人说完,用手拉了拉刘喜廷的手,依依不舍地前去潘家拿书。
一路上,刘树人思绪翻腾:爹遭到残忍的土匪的枪杀,娘被无情的疾病夺去性命,小妹儿命丧土匪枪下,嗲嗲现在疾病缠身。这人生啊,是何等人生?他心里浮现出一首诗:
《如梦令﹒人生》
人生在世难久,几多欢心忧愁。
试问谁免得,如梦奔波忙碌?
疾走,疾走,哪怕酸辣咸苦。
刘树人前脚跨出门,刘妨书后脚就跨进了门,身后跟着几个家丁。
刘妨书怒气冲冲地直奔刘喜廷的卧房里,一双老鼠眼睛滴溜溜地朝四处扫视。房中空无一人。他顿生惊奇和怀疑:这家人莫非是上了天入了地?怎么就不见踪影?说别人上天入地是可以,说刘喜廷上天入地那可是不行。刘喜廷连爬都爬不动了,还能到哪里去?他们这家人是不是为了逃避他的债而逃之夭夭了?岂敢,他们岂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再扫视四周,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他又想,这庙分文不值。他急了,放开嗓子喊道:“刘喜廷,刘喜廷,你给我出来。”
“刘妨书,你在那里打什么长喊?”龚慧成没好声气地回击。
那边横屋里有了声音,刘妨书的心略微轻松了些,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仍然声音不减:“你们躲在那里干什么?我量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话音未落,身子就到了横屋里,一眼就看到了刘喜廷。
刘喜廷坐在草窝里,如一座大钟,四平八稳。其他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都板着脸对刘妨书横眉冷眼不予理睬。
刘妨书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是听说刘喜廷重病怏怏命在旦夕吗?可现在的刘喜廷怎么那么威武?管它嘞,今儿老子来了,就得向这老家伙讨个说法。
“刘妨书,你私闯民宅,你知不知羞耻?”龚慧成没有直接回刘妨书的话,便这样叱咤他。
“不知羞耻的是你们,你们借我的钱为什么还不还?”刘妨书老羞成怒。
众人无一答话。
刘妨书火冒三丈,加重嗓音指名道姓地吼叫道:“刘喜廷,你为什么不还钱?”
“刘妨书,你为什么连个老少大小都不分?刘喜廷是你随便叫的吗?”李翠莲斥责道。
刘妨书这般横蛮无礼,刘喜廷只当他是个反生子,不想跟他论理,这才没有跟他答话。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你不也叫我的名字吗?”刘妨书反嘴说道。
“你真是不知大小,你真是少了指教。连个长辈都不认。”刘彩兰斥责道。
“在我的眼里,长辈算个什么?”刘妨书发出一声冷笑,“要说论大小,我有钱,我就是老大。你别哆嗦,赶快还钱来。”
“刘妨书,你不认长辈,也要分个师徒,”龚慧成说出道理,“你当年也曾跟我爹读过几天书啊。”
“读过几天书又能怎么样?”刘妨书现出一副蔑视的相,“呸,你们以为我会一日从师终生为父吗?我才不落那个俗套嘞。”
“忘恩负义的东西。”刘彩兰咒骂道。
“忘什么恩?负什么义?”刘妨书不以为然,“想当年,我如果不是错拜在刘喜廷门下,我也不至于弃学而走。说不定我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国家的大人了。”
实在忍无可忍,又想说个明白,刘喜廷嘘了一口气:“刘妨书,当年,你在我这里弃学之后,你为什么不去拜在别人门下?”
“这你管不着。”
“呸!你还有脸提当年的事?”
“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我偏偏要提。当年,你要我背《弟子规》,我贪玩去了,没有背出来。”
“可是,我只要你背前面的十句话呀,况且,我给了你一个时辰做准备,结果,你还是没有背出来。”
“是啊,后来,你又给了我一个时辰,我还是没有背出来。”刘妨书大言不惭地承认。
刘喜廷摇着头:“十句话总共才三十个字啊。”
刘彩兰讽刺说:“你的聪明到哪里去了?”
“呃,不错。你这句话就是刘喜廷当年说过的话。就因为这句话,我弃学不读了。”刘妨书侃侃而谈。
刘喜廷严正地指出:“刘妨书,你不要拿一句话当借口。其实,你背不出书来,你的心思花在偷同学的铅笔上了。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句话就像猫儿刺一下子刺痛了刘妨书,他避开他从前偷同学的铅笔那件事不说,蹙了蹙眉头:“我就弄不懂,你为什么硬要我们背书?”
刘喜廷蔑视地做出回答:“你现在都还没弄懂?我告诉你,背书既可以学知识又可以锻炼记忆力。一个人如果没有很强的记忆力就成不了大事。”
“算了吧,学什么知识,你无非不就是想用《弟子规》的思想约束我们。”
“你这算讲了一句上腔的话。”刘喜廷用鄙视的眼光对准刘妨书,“《弟子规》的美德受到人们的广泛赞同和应用,传承了几百年。”
刘妨书一听“美德”两个字,就好像脸上长满麻子的人听到别人当众喊他麻子那样,也好像妓女听到别人当众喊她妓女那样,他心里怒火直冒,冲口而出:“你胡说!那《弟子规》中有什么美德?几百年来,朝廷根本就没有倡导《弟子规》中的什么美德,朝廷倡导的美德是刑不上大夫,倡导的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胡说的是你!”刘喜廷严正指出,“你不要崇尚社会的阴暗面。”
“你教训我,你算什么东西?”刘妨书进行狡辩,“往日的朝廷不就是这样崇尚的吗?当今的政府不就是这样实行的吗?”
“你不要用一两句话来歪曲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刘喜廷又义正辞严地指出。
刘妨书毫不在乎:“歪曲?你才是歪曲嘞,你才是在与政府唱反腔嘞。我跟你说,当官的就是我的榜样。”
“如若当官的搞腐败,你也搞腐败喏?”刘彩兰觉得他说的话好笑,这样进行讽刺。
“这还用问?他们是榜样嘛。我刚才说过,你是聋子吗?”
刘彩兰并不理睬他后面说的那句话,进一步讽刺地问,“如若当官的烧杀掳掠,你也烧杀掳掠?”
“当官的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得?”刘妨书的理由十足。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龚慧成感慨至深。
“慧裁缝,你别污蔑我们的政府。”刘妨书恶声恶语。
“刘妨书,我跟你说,你说的那都是社会的阴暗面。阴暗终将被人民唾弃,光明终将战胜阴暗。美德终将战胜缺德。”刘喜廷忍着病痛,驳斥眼前这个败类。
“我才不要什么美德,我只认钱,我只认势力。长刘,如果你们不愿意听我叫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长刘。长刘,你拿钱来还我。”
“刘妨书,借钱立据,还钱有期。”刘喜廷变换了一下语气,“你看了字据上的日期吗?”
“字据上的日期虽未到,但你的死期已快到。如果你死了,我向谁要钱去?”刘妨书的脸上露出一种凶神恶煞的神态。
“你。”刘喜廷气得眼前金星迸射,咳嗽不止。
刘瑞之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拍着刘喜廷的背,对刘妨书非常气愤:“刘妨书,你不得好死。”
“你看,你看,自称教育大家的家里也没教出个知道大小的人来。”刘妨书自我解嘲,“刘瑞之,你该叫我妨爷。”
“呸,你这个土匪。”刘瑞之咒骂道。
“我是土匪?哼,到时候,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个土匪的厉害。”
“你敢。”刘瑞之毫不惧怕。
“长刘,你拿钱来。”刘妨书又吼叫起来。
“按日期还钱。”刘喜廷止住咳嗽,按照常理办事。
“你想赖账吗?对,你想赖账。你想一死了之。我知道,如若你死了,你无儿无媳为你还钱,你的孙儿孙女又不会为你还钱,你不就能赖账啦。”刘妨书不让人有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似地说着。
“刘妨书,你放心。你那点钱我会还你的。万一我的孙儿孙女还不了,我来世做牛做马也会还你。”刘喜廷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妨书不容刘喜廷分说,跃起脚步,冲到草窝那里,伸出双手,拳头连击刘喜廷,放声怒吼:“不许赖账。来人啦,早点送这老东西上西天做牛马去。”
家丁们蜂拥而上,气势汹汹地直往刘喜廷身边冲。
龚慧成、刘彩兰、李翠莲、刘瑞之奋起反抗,和刘妨书及家丁们扭作一团,竭力保护刘喜廷。
做贼心虚,又见刘喜廷瘫软在草窝里,刘妨书看到大事不妙,便惶恐地退后几步,对家丁们下命令:“走,要他孙儿还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