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读书为借口,思念本为真;
设法传书走,以书传爱情。
(本章大意:姚小妹思念刘树人,希望见到他,告诉他实情。胡蝶令肖自丽去菜园边看鸡,姚小妹与肖自丽同往,心里突然决定,在华家人都去印染坊做工的时候逃出华家大院。她刚走出大院门,就被守门人王老五截回。华成福召集全家人议事,让她为制作印花板而创作画,她推辞说她要读书,将来教子。华成福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
华二公借给姚小妹《梁山泊与祝英台》书,华相公为她画画做准备,领着她去参观印染坊。她却只看书和给肖自丽讲故事。胡蝶很着急,吩咐下人看管好姚小妹。姚小妹想出一计,让肖自丽回家探亲,顺便为她带信给刘树人。)
姚小妹被强迫嫁给华家已是一月有余。她对这个华家大院原本很熟悉。从前,逢年过节时,华大公和华二公结婚时,她陪着她爹娘来过这里。但过去来时,她是这里主人华成福的侄女是客人。那时,她很喜欢这个大院。大院依山傍水,大院内,古木参天,花树成林。林间,幽径蜿蜒,小桥流水,奇石突兀。
春来鸟语花香,生机盎然;
夏至凉爽宜人,瓜果飘香;
秋到五彩缤纷,成林尽染;
冬来冰雪素裹,晶莹剔透。
她爬过大院后的小山,在山中攀树摘花;她穿过山中树林,在林间采摘蘑菇。她曾和华家人相敬如宾。她称华成福为伯伯,称胡蝶为伯妈,称华家的三个儿子为大表哥二表哥和小表哥,称华家的两个媳妇为大表嫂和二表嫂。他们微笑相见,谈吐随便,亲密无间。可如今,时过境迁,她成了华家的小媳妇,是华家人了。她得称华成福的儿子儿媳们为哥嫂,再也不能用那个“表”字了。尤其是那个华相公,她得称他为老公,再也不能称他为表兄了。那天,华家人一起吃年饭,就足以看出变化端倪,就足以闻出火药味。她现在痛恨这种变化,讨厌华家人,除了还剩下一念,几乎万念俱灰。这唯一的一念才支撑她活下去,这唯一的一念就是,她思念她情犊初开时她爹同意她许配的对象,刘树人。她坐着时,心想那刘树人;走路时,口念那刘树人;睡觉时,梦见那刘树人。她在房中坐立不安,真想见上刘树人一面。床上贪睡的华相公鼾声如雷贯耳,她简直要发疯了,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双眼向鼾声处投去仇恨的目光。正当她心烦意乱时,肖自丽正从房门外走过。她轻手轻脚朝门边走去,轻声叫道:“肖妹,你到哪里去?”
肖自丽听到姚小妹叫她,便停下脚步,回头答道:“太太让我去看看菜园门,她说屋里的人都去印染坊做事去了,别让鸡跑进菜园里把菜吃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姚小妹便和肖自丽走了出去。
屋外虽凉气犹存,但风和日丽。地上,先知先觉的小草长出了嫩叶,树枝枝头冒出了嫩芽。一群鸡在啄食地上的小草,高傲的公鸡跳起来啄食枝头的嫩芽。肖自丽和姚小妹径直朝菜园走去,来到菜园边一看,园门关得牢牢的,园内没有一只鸡,肖自丽这才放心。她不敢怠慢,转身往回走:“菜园里没有鸡,我回去告诉太太。”
菜园里,白菜菜薹开出了朵朵黄花。姚小妹忘却了刚才的烦恼,悠然欣赏起那些花儿来。肖自丽急着要马上进屋去向胡蝶禀报,姚小妹依依不舍:“肖妹,多待一会儿。你看,那边的花多好看哪。让我们到外面去看看花吧。走,到那边去。”她拉着肖自丽的手朝菜园东边走去。
“姚大姐,这样不行哪。到时候太太会骂人嘞。”
“不要紧。到时候你就跟太太说,是我要你留下来看花的。”
“恐怕不行吧。”
“走吧。”
肖自丽只得依了姚小妹,跟着向前走,二人边看边说边笑。姚小妹只有跟肖自丽待在一起时,她的脸上才能露出一点笑容,这种笑既是她内心的一种放松,也是她用以缓解肖自丽内心的担忧。这时候,她心里生出一个想法。她记得,她们刚才出屋时,肖自丽说过,太太说屋里的人都到印染坊做事去了。姚小妹想,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若大院门口无人把守,她就可以逃出这个大院,远走高飞到她的如意君刘树人那里去。她心里揣着这个想法,引着肖自丽朝大院门口走去。
“姚大姐,你是不能走出院大门的。”
“管它嘞。院门口又没人。走吧,我要乘此机会逃出去。”
肖自丽惊呆了,死活不肯前往院大门半步,婉言拒绝:“我不想去。要去,你去吧。”
院门口没人把守,姚小妹又说:“那我一个人出门了,我去看田野里的油菜花。如若能逃,我就逃走了。再见。”她独自一人走向院大门。
呆如木鸡,肖自丽没有跟姚小妹搭讪。
姚小妹快步走到院大门口,刚把一条腿跨过院门,门外冒出一个人。她吓得倒退一步,睁大眼睛看时,那人生得五大三粗,手粗粗,劲鼓鼓,头发又黑又硬,根根向上竖立着,眼睛铮亮,瞪着眼睛看她,活像只老鼠,眼睛放黄光,脸上闪着铁青的冷光,牙齿射出刺眼的寒光,两腿修长,身穿黑色衣裳。她惊问道:“你是谁?”
那人答道:“我叫王老五,是这里的守门人。”他刚才坐在大门外晒太阳。
姚小妹不顾一切跨出院门时,王老五用他那粗大的手拦住她:“少夫人,福爷和太太交代过,你不能走出这个院门。你回屋去吧,不要让在下为难。”
“王大哥,我去看看那边的油菜花。你看,那油菜花多好看哪。”
王老五不敢胆大包天违抗主子的吩咐,他伸出双手将她推回了院门,抱歉地说;“不要让在下为难,你还是回院里去吧。”
“就去那边看一会儿,你行行好吧。”
“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别再说啦。”王老五不耐烦起来。
实在是出不去,姚小妹转身怏怏向肖自丽走去。肖自丽呆站在那里,她拍拍肖自丽的手臂,语气轻松地说:“这里不让出去,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好,走吧。”
二人转向朝西走,又来到菜园边。胡蝶在堂屋门口喊道:“自丽,我交代你看鸡,你怎么老半天没看完?”
“看完了,菜园里没有鸡,马上就来。”肖自丽悄声催姚小妹往回走。二人若无其事地走在一起。
胡蝶说:“淑贞呐,你怎么不和相公在一起,跑到外面游园赏花来了?是不是没有事做闲得无聊?那你明儿到印染坊做事去。”
姚小妹默不做声,拉着脸跟肖自丽回屋去。卧房里,华相公仍在床上酣睡,她轻声骂道:“猪样的。”随后,她坐到座椅上歇息,陷入沉思;要是刚才院大门口没有那看门人,她这时候就不是坐在这里受煎熬,而是远走高飞,就像那从鸟笼里逃出的鸟儿,纵情地飞翔,自由地翱翔,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飞到刘树人身边,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可恨那看门人,他为什么会隐藏在那里?他为什么不打一会儿瞌睡呢?难道是天不助她吗?她决不会就此罢休,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想方设法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大院。
夜饭后,华成福召集全家人到堂屋说事,他刚才听胡蝶讲起,姚小妹和华相公成天无所事事,一个好吃懒睡,一个游园赏花。他心里火冒三丈,决定调教调教他们。他扫视左右,全家人都在场。他清了清嗓子:“全家人都到齐了,我有话跟你们说。这年头兵荒马乱,我们家的印染坊,去年的生意只能是勉强过得去,今年的生意却是前途未卜。这些天来,生意就很清淡。这样看来,我们要改变以往的做法,变被动为主动,变等生意上门为主动出击,主动去开发市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我们全家人的生计。”
全家人平心静气地听训话。听到这份上,华大公觉得那些话有些新鲜,便打断华成福的话:“爹,你刚才说的主动开发市场,那是个什么做法?”
眼睛扫视四周后,华成福重点瞟了华相公和姚小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主动,首先就要主动,不能睡,不能玩,不能等。旧话说,坐吃山空。如若天天玩,天天睡,那金山银山也会被搞空。”
王尔丽像是从华成福的话里闻出了点什么,对姚小妹和华相公瞥了一眼,以问为攻:“那是当然,爹说得对。过日子不能就那么睡那么玩,但是,爹,你说不能等,那我们过去不都是等生意上门吗?”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就要主动去开发市场。”、
宗什善好像越听越糊涂:“爹,附近的地方逢赶场的时候,我们都去做过生意,那场子就在那里,还怎么开发?”
华成福意犹未尽地回答:“这就要看我们的做法。我决定,让老二和老幺去开发市场,老大和我统管印染坊。老二和老幺原来做的事交给你们的堂客来做。老幺啊,你结婚一个多月了,按理说,你的蜜月已经度完了,你应该做事了,不能成天贪吃懒睡。你去搞开发,把那图纸设计和制模的事交给淑贞去做。”然后,他转过脸去对姚小妹问道:“淑贞,你听明白了吗?”
当然,姚小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唯一想的是如何逃出这个大院如何远走高飞。对于做事,既没有这个兴趣又没有这个准备。她暗自思忖:这个时候,如果她回答说不愿意,那是过不了关的。只要她能活下来,她或许能从中实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愿,但又不能直接回答说同意,便假借托词说:“我还要读书。”
华成福不但没有因为姚小妹的支吾其词而凶神恶煞,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冷淡地说:“读书做什么呢?读书当官吗?笑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
听到华成福非难她读书,姚小妹觉得,他俗不可耐,不可理喻。她恨他不能善解人意,很想和他理论一番。但她想到,不说他是她的公公,他还是她过去的伯伯。一是他是长辈,二是她现在身处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而,她压抑着自己满腹的牢骚,决定不和他反嘴,又灵机一动,想出一句话,说了出来:“读书了,以后教儿子啊。”
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还是胡蝶先从大笑中醒悟过来,威严地说:“别尽找些借口。我没读过书,我不是把儿子们调教得好好的吗!你还是去做点事,别那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无聊难受。”
华成福也正儿八经地说:“就是嘛,去做点事。别把自己的性情养坏了,以后会影响后代。再说嘞,成家立业的人了,要学会谋生。这就不比在家做女,不能那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至于读书嘛,话说回来,读点书玩玩也未尝不可。我这里的书不多,以后去买点书来读读。”
坐在旁边一直鸦雀无声凝眸远望着姚小妹的华二公自告奋勇地说:“爹,我那里有书。我借给淑贞读。”
王尔丽听见自己的男人对姚小妹献殷勤,心生嫉妒:“那几本书我还没有读完嘞。”
女人们的心,华成福很懂得。她不借是假,争风吃醋才是真。他好言好语相劝:“你也不能同时读几本,就先借给淑贞一本读读。”然后,转过身对姚小妹说,“现在,你读书是小事,画出印花画是大事。我晓得,你在娘家读过那么多年的书,想必你绘画写字不在话下。我们的印花板用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该换换新颖一点的了,用新画吸引顾客,这也是开发市场的一招。”
华相公联想到华成福刚才分配给他的任务,便闻风而起,疑惑不安地问:“爹,开发市场,你自己已经用了招了,以后就不用我和二哥操心了。”
对于华相公东拉西扯的话,华成福心里觉得哭笑不得,很不高兴:“这只是其中一招,招数还多嘞。如若只要一招就能解决问题,那我还派你们两个人去干什么。相公,你明儿带淑贞去印染坊看看模板。好了,今儿我就说这么多。现在,大家各做各的事去。”
众人各自散去。华成福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叫道:“相公,你过来一下。”
“爹,你还有事吗?”
“是这样的,你明儿带淑贞去印染坊时,你要多长个心眼,不要让淑贞乘机溜走了。就你知道的,她现在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今儿听看门的人说,她借口去看花,硬是要往院门外冲。要不是看门的人强行把她拦回来,这时候啊,你没有了堂客不说,你可怎么向她爹交代?你明儿多留点神。”
全神贯注地听着,华相公把华成福的话牢记在心里,不敢疏忽大意,郑重其事地说:“爹,孩儿知道了。”
华家印染坊离华家大院不到两里地。印染坊里热气腾腾,工人们手不停脚不住地忙碌着。
华相公领着姚小妹进到印染坊,首先来到漂洗房,华大公与宗什善正好在漂洗布匹。华相公打招呼:“大哥大嫂忙哪。”
华大公停住手:“小弟啊,你真孝顺,爹叫你来你就来了。”
“那还能不孝顺?不听他的?”
漂洗房里多了人说话,宗什善转过头来看,除了华相公,华相公身后还跟着姚小妹,便风趣地说:“哟,两口子真来了,淑贞到底是幺儿媳妇,进印染坊来还有人陪着,就像个大老板。”
风言风语叫人难听,华大公忙制止:“别人初来乍到,你放客气点。你要是气跑了她,你负责。”
宗什善不服气地说:“负责的是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漂洗房里的工人们听说幺儿媳妇来了,都感到很稀奇,停下手里的活儿,听华家人说话。许久,一个女工插话:“小少爷,这就是你的媳妇儿啊?真是水灵灵的美如天仙哪。”
华相公漫不经心地自谦说:“说到哪里去了。你们忙,我到其它地方去看看。”他和姚小妹退出漂洗房,径直朝印染房走去。
华成福在印染房旁边的密室里独自制作印花蜡浆,蜡浆的配制方法是华家的祖传秘方,由华成福一人掌握着,其它人还未曾得到他的真传。为了保密起见,每次需用蜡浆印花之前,华成福亲自动手配制。
华相公敲响密室门,想要向华成福表示,他和姚小妹遵旨来了。敲门声惊动了华成福,他边忙着活儿边问道:“谁呀?”
“爹,我,华相公。”
华成福放下手头工具,走到门边,打开门,从门里走出来,反锁上门,这才说:“你们跟我来看看印花模板。”他走在头里,华相公和姚小妹跟在他身后。
印花工人们殷勤地打招呼:“福爷好,小少爷好。”工人们不认识姚小妹,不知怎么跟她打招呼。
华成福感觉到了这点,赶忙介绍:“这位嘞,是相公的媳妇儿,叫姚淑贞。你们就叫她少夫人吧。”
工人们忙微笑着说:“少夫人好。”
姚小妹微微点头。
华成福继续补充说:“少夫人负责设计印花板和制板,今儿嘞,她先来看看。”
工人们将几块印花板抬到姚小妹面前:“请少夫人过目。”
姚小妹还没来得及答话,华成福便插话:“看看吧,我去做我的事了。”他转过身去,朝他那间密室走去。
看着眼前这些印花板,姚小妹颇感新鲜。印花板上全是一些大小不一的洞,有的像小草,有的像小花,有的像树叶;有的是圆形、菱形、方形或长方形。她不禁想到,这些形状都如此简单,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在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就画过这些形状,现在华成福要她画这样的画,实则不难。她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一丝蔑视的微笑。
这一丝难得的微笑被华相公瞥见了,他顿时满面春风:“这些印花板多数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只在其中增加了两块。淑贞,你看,这就是我设计制作的两块。”他手指着那两块印花板说。
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她把眼光投了过去。与其它印花板不同的是,这两块印花板上的洞却有了大小相间的差别。她对此表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只是没有耻笑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令他满意的表情,他明白,他没脸再提那两块印花板,便淡淡地说:“好了,我们去看看印出来的布吧。”
她对工人们点点头,表示辞行。她跟着他往前迈着脚步。没走多远,就来到那凉布匹的地方。那些印出来的布上,各种形状的颜色与印花板不一样,要么是灰白色,要么是蓝白色。她暗自思忖,这难道就是华家几代人发家致富的生意吗?华家现在生意清淡,华成福提出要开发市场,要她来设计印花板,她也设计这样的印花板吗?哎,也可能吧,管它嘞。
“看完了,我们回家吧。” 他这样邀请。她直盯着印花板出神,默不做声。
她收住神,跟着他往前行。
华家堂屋里,肖自丽正在用扫帚扫地,这是她每天必做的活儿。自大清早开始,她先打扫华成福的卧房,然后打扫几个少爷的卧房,这堂屋是她最后打扫的地方。她累得腰酸腿疼,真想坐下来歇歇手脚。她边打扫边左顾右盼,周围没有其它人。她用左手提起扫帚,腰伸直了些,舒了一口气,再用右手握拳去捶打后背。第一拳刚捶下去,胡蝶就叫道:“自丽,地扫完了吗?”胡蝶话音未落,胡蝶人就跨进了堂屋。
肖自丽不敢怠慢半分,只好把那握紧的拳头迅速松开,继而拿起扫帚,弯下腰去,快速扫起地来,回话说:“太太,快扫完了嘞。”
胡蝶想着肖自丽刚才的举动,认为,肖自丽做事有些做作,便生气地说:“我来了,你就说打扫完了。我要是不来,你这一天都打扫不完。怎么,你还腰疼?俗话说,蛤蟆无颈,娃儿无腰。你别那么装模作样给我看。”
“太太,下人不敢。”肖自丽虽说年纪不大,但脑子灵活。她应付着说,“你说得对,娃儿无腰,无腰。我刚才是觉得后背有点痒,不好用手去抠,就用拳头打了一下。你看,这都不痒了。”
“我说得对吧,就是嘛。自丽,我有句话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太太,你有话请说。下人听着嘞。”
“昨儿,我要你到菜园边去看看有没有鸡吃菜,结果,你与淑贞往大院东门口走。我问你,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这……是……”肖自丽有点慌神,不知如何回答好。
“是不是想逃出这个大院,远走高飞啊?”
肖自丽等胡蝶唠唠叨叨说完,她的头脑已回过神来。她刚才的紧张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姚小妹。昨天,正如胡蝶所说的,姚小妹有逃跑的想法,是想逃出这个大院,逃到她心爱的人那里去。但肖自丽心里不明白的是,这样的事只有姚小妹知道,只有她肖自丽知道,胡蝶怎么会知道呢?莫非胡蝶是神仙变的?她一时答不上话来,但她那灵活的脑子并没有因此而憋住,她用这样的话来回答胡蝶:“是这么的,太太。你收留我当佣人,我感激都感激不尽,我哪里想逃啊。”肖自丽想把那件事往自己身上揽,以此为姚小妹做点掩护。
“那你们走到那边去干什么呢?”
“太太,姚淑贞,不不,是少夫人,她想去那边看看油菜花。她说,那边的油菜花漂亮极了。她要摘一束花回来送给你。”肖自丽的神情有点慌张但是不乱,最后竟能添油加醋地说着。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油嘴滑舌的了?”
肖自丽没有吭声。
“我知道,你不会逃走,你没有地方可逃。可姚淑贞就不一样,她是想要逃走。你以后给我把她看紧点。”
“那……太太,她怎么会想要逃走呢?”肖自丽停下扫地,伸起腰来明知故问。
“下人不该问的,不要问那么多。一句话,她要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逃走了,我拿你是问。你还不赶快扫地!”胡蝶瞪了肖自丽一眼,转过身去,朝她的卧房走去。
肖自丽轻蔑地朝胡蝶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扫起地来。
姚小妹和华相公离开印染坊以后,华成福提着自己配制好的印花蜡浆,向印花房间大步流星地走来。工人们已经把要印花的布准备好。
“福爷,你来得准时。我们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的蜡浆一到,我们马上就可以印花了。”说这话的人正是刚才给姚小妹抬印花板的工人,名叫王成福。他生得虎背熊腰,牛高马大,面清目秀,尤其是他那双大手臂滚圆刚劲。那是他长期抬印花板和使劲印花形成的。他印起花来就像先生挥舞毛笔蘸墨写字那样潇洒自如,印出来的花是嘴巴上钉钉子——没说的。他的名字中有“成福”两个字,这正好与华成福同名,华成福因此雇佣他多年了。二人说起话来,不光话多,而且随便。
华成福提着那桶印花蜡浆向前紧走几步,搭讪说:“我哪天不是这个时候来的呀?你们都准备好了?”
“那是当然喏。”
“印花要多加小心,不得有闪失。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啊。要是花印得不好,那生意就更难做了。”华成福把那桶印花蜡浆递给王成福。
接过那桶蜡浆,王成福自我表白:“福爷,我们做工的哪敢怠慢。我们知道,你的生意如若不好,我们做工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你会说话,说的是这个理。”华成福夸了王成福几句。
王成福不但没有因受到夸奖而高兴,反而显得神情更加不安。他心里清楚,前一天印出来的花布不如从前了,花布上出现了几条不该有的线条。他发现后,还以为是他做工做马虎了才出现的,当时神经紧张极了。他左思右想,认为,自己做工一如既往,应该无可指责,但为什么以前印出的花布上没有那些线条而如今却多出了几条难看的线条呢?那几条线条在花布上难看得有伤大雅。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他再仔细检查印花板,这才恍然大悟,问题就出现在印花板上。由于使用时间已久,印花板已经老化开裂了。他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样向华成福禀报。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华成福却提到要印好花,王成福不得不将实情告诉华成福:“福爷,这印花出现问题了。”
“什么啊?出现什么问题?”
“是……”
“有话直说!”华成福神情紧张。
“是印花板裂缝了。”
“裂缝了?印花板坏了?”王成福刚才的话如雷贯耳,华成福惊讶得高声大叫。他知道,印花板坏了就印不出好花布来,印出来的坏花布就卖不掉。这就是说,印花板一旦裂缝也就等于报废不能用了。如若少了一块印花板,每天印出来的花布就会少很多。这对于目前本来就清淡的生意就是当头一棒。如若要制作一块新印花板,不说材料和人工成本,那时间也得用几个月啊。还有,印花板图案设计和绘画也是问题啊。
刚才发出的惊愕叫声惊动了远处正在准备印花的工人夏茂林。他和王成福一样,在华成福的这个印染坊里做工多年了。他有一手雕刻印花板的绝活,因此,华成福也一直雇佣他。夏茂林身体单瘦,中等个儿,性情开朗,喜欢说笑,和华成福说话也随便。华成福刚才大呼小叫,夏茂林即刻就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华成福这边走过来。
华成福仍然在叫喊不停:“一定是你用力过猛给搞烂了。”
王成福不敢吱声。他知道,这印花板就如华成福的配浆秘方一样是华成福的宝贝。宝贝弄坏了,华成福哪里会不心疼。这时候作解释,华成福肯定是听不进去。
“福爷,这印花板的事,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几句?”夏茂林问道。
“你要说什么?你要替王成福辩护吗?”
“我不想说多话,只想请福爷到印花板那里去看看。”
“搞烂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是不好看,或许福爷能看出点名堂来。”
“名堂?不是你们有名堂,那印花板有什么名堂?”
“请你前去看看再说。”夏茂林平心静气地说。他是做印花板的行家,自然对印花板的情况比别人了解得多些,观察得细些。他这些日子已经看出,有些印花板已是寿终正寝,除了做新印花板外,已无补救的办法可言。如若要做新印花板,这是华成福的事,他不便管这个闲事,免得华成福说他长时间没做印花板了没事找事。他对印花板心里有数,只有请华成福亲自过目,才能帮王成福解这个围。
夏茂林这么一说,王成福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对夏茂林十分感激,但此时不好对夏茂林说任何感谢的话,只能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夏茂林,随口附和着说:“是啊,福爷,还是看了再说吧。”
不好推辞,华成福对他们两个横扫了一眼,二话没说,便朝那几块印花板走过去。夏茂林走在他身后。
华成福同意看印花板了,王成福心里又轻松了许多。他心里有数,他印起花来就像个机器人,用多少蜡浆,用多大的力,都已成定数,没有变化。这两天的印花操作,照理说,不应该出问题,一定是那印花板出了名堂,但他对印花板不如夏茂林那样清楚。夏茂林刚才提了建议,他料定,夏茂林一定知道什么情况。他壮着胆子跟着往前走。
三人仔细观察着,很快就找出了那块裂了缝的印花板,六只眼睛几乎同时看到了那条裂缝。夏茂林首先用手轻轻按了按,那裂缝张开了。他又用手指摸了摸裂缝的旁边,抽回手来说:“福爷,你摸摸这旁边。”
“那有什么好摸的?”
“你摸摸喏。”
摸了摸夏茂林刚才摸过的地方,华成福抽回手来:“还不是块印花板,它还能是块金子?”
夏茂林不动声色:“福爷,那你再摸摸那远一点的地方。”
华成福不耐烦地说:“这边不是金子,难道那远一点的地方就是金子?”
“你摸了就知道。说不定比金子还贵重嘞。”
这话真令人费解,华成福不知道夏茂林话中有话,但也只好伸手去摸那远一点的地方。这一摸,他刚才脸上的愤怒和埋怨顿时消失殆尽,缓慢地抽回手来,沉默不语。
王成福站在旁边,心里忐忑不安,看着他们二人在印花板上摸去摸来,不知他们摸什么。这真是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从华成福的神色中,夏茂林看出,华成福已经弄明白了这其中的名堂。他这时候觉得,有必要把话挑明了说,这样好让华成福当着大家的面来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名堂。他慢条斯理地说:“这有缝的地方嘞,印花板的厚度薄如一张纸,已经经不起印压了。”
如梦初醒,王成福终于弄明白了这裂缝的名堂。
华成福突然失声叫道:“这如何是好?真是越冷越吹风啊!生意本来就清淡,印花板一出问题,这生意就如雪上加霜啊。这到哪里去找印花板呢?”他焦急得搓着手,来回踱着脚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福爷,少安毋躁。印花板是找不到,但我们可以做啊。”
“我知道,你会做。可是,要材料啊,要时间啊。还有,哪里去找人画画啊?”
王成福这时感到没有了自己的责任,忽然一身轻松,如释重负,赶紧献殷勤:“福爷,天无绝人之路。画画的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且,比眼前还眼前,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嘞。”
“此话怎讲?”
“刚才那人还来过。”王成福慢吞吞地说。
“是啊,你还要我们给她看过印花板嘞。”夏茂林也不紧不慢地说。
“唔,是啊,我想起来了。你看,我这都急糊涂了。”华成福挠耳搔腮,自我解嘲。接着,他又焦躁不安地问道,“你们给她看过这块印花板吗?”
“看过。”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说的是这块有裂缝的印花板。”华成福想再次确认一下。
“是啊。”王成福马上答道。
“就是这块印花板。”夏茂林也不甘落后,进一步肯定地说。
“那她晓得这块印花板有裂缝了?”
“这我们就不晓得了。”王成福毫无把握。
“那她有什么反应?”华成福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样子真是美极了。”夏茂林风趣地说。
华成福心烦意乱,顾不得什么美不美,想了想后说:“不可胡言乱语。我问的是,她对印花板说过什么话?”
夏茂林说:“没有。”
华成福郑重地说:“茂林啊,你这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你得好好干哪。”
“承蒙福爷看得起,我这里干好是没得说的,只看你福爷干得如何了。”
“我又不会做印花板,看我干什么呢?”华成福认真地问道。
“干什么?伺候人哪。你不伺候好你的幺儿媳妇,你这印花板的画就难说了。”王成福嬉皮笑脸地说道。
“是啊,福爷。你有那么漂亮的幺儿媳妇,还不赶快回家伺候去?”夏茂林也戏言戏语。
这二人的话让华成福听得好不顺耳,但他又不好发火,只是瞪着眼睛说:“放正经点。”
姚小妹的卧房里比往日多了一张红漆大方桌和一把浮雕靠背座椅,都摆得离窗子不远。窗棂里透进的光线照射在大方桌上,那桌上的物品一览无遗:白纸,铅笔,直尺和橡皮擦,这些都是专门供姚小妹画画用的。远远看去,那场景格外气派。但只要走近瞥上一眼,那白纸上并无任何画。姚小妹自那次去印染坊回来之后,每天就坐在这张大方桌前,读着华二公借给她的那几本书。日复一日,她把那几本书翻来覆去地读,似乎读得爱不释手,只差没有把书一页一页吃下肚。这时候,她正捧着《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本书读。
肖自丽端着茶,轻手轻脚跨进姚小妹的卧房来,不敢出声打扰姚小妹。她知道,姚小妹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才会集中精神。要是不读书,姚小妹准坐在大方桌前发呆。这些日子来,她对姚小妹加深了了解:姚小妹确实有苦衷,但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在这大院里,她认为,姚小妹是她唯一可亲可敬的人。肖自丽把茶杯悄悄放在大方桌上,正要转身离去,不巧一只手碰翻了笔筒,笔筒的滚动声惊动了姚小妹。姚小妹猜出准是肖自丽进卧房来了,便慢慢合上手上的那本书,眼光移到肖自丽身上,开口说道:“肖妹,那边的事做完了?”
“做完了,少夫人。”肖自丽侧转头看了看周围,又竖着耳朵听了听,周围没有其它人,也没有什么声音,她改口说道:“是啊,做完了,姚大姐。”
“是太太让你送茶来的?”
“这是下人该做的事。”肖自丽没有正面回答。
“太太在房里吗?”
“没有。她要管家陪她到院子里看花去了。”
“那这屋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了喏?”
“是,姚大姐。”
“好,难得的机会,让我们好好地说说话。”这时,姚小妹心里感到一阵特别的轻松和愉快,忽地站了起来,高兴得把她手里的那本书往空中挥舞着,然后,她又坐下来,用手翻动着那本书,问道:“肖妹,你看过这本书吗?”
“姚大姐,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哇,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没有上过学堂。这本书名叫《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吗?”
“没有。我老家那地方偏僻得很,哪里能看到戏嘞。”
“那你听别人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
肖自丽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副惭愧的神态。
“嗯,”姚小妹想了想,“肖妹,我说给你听。这个故事说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爱情?”
“你懂爱情吗?”
肖自丽又摇头不语。
“爱情哪,说起来,我也不是很懂,我只是有一种感觉:爱情就是喜欢。不,爱情比喜欢还要喜欢。比如说,你喜欢吃肉。”
“吃肉?吃肉是什么滋味?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没有吃过肉。”肖自丽羞愧地低下了头。
“嗷,肖妹,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的生活会是这样。你没有吃过肉,当然就说不上喜不喜欢吃肉了。不过,我想再问你,你吃过什么你吃了之后还想再吃的东西吗?”
“吃了还想再吃?有,梨子。我记得,我老家有一根梨子树,树上结的梨子太好吃了。那梨子名叫汪水白,我现在一想起那梨子,我这嘴里就直流口水。”
“对,这就叫做喜欢。”姚小妹忽地提高了嗓门说道。
“这就叫做喜欢?”
“对,这就叫做喜欢。”
“你刚才说比喜欢还要喜欢,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比你想到梨子时流口水还更厉害的喜欢。这么说吧,你只是想到梨子时才流口水,而爱情则是,没有想到它也会流口水。说到底,没有爱情就不行,没有爱情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有爱情,就坐不能稳,站不能立。”
“还真这么神?”
“你年龄还小,你现在体会不到。到时候,你才会体会得到。”
“你读的这本书中,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有这种爱情?”
“对。”
“那你给我说点听听。”肖自丽满眼渴望地望着姚小妹。
姚小妹环顾四周,确信周围没有其它人,才轻声细语地说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来:“好,你听我说。”
胡蝶漫步在西头花园的小路上,华子良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阳光普照,路旁的小草绿绿茵茵,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花坛里,鲜花竞相开放,色彩缤纷,绚丽多彩,一派生气盎然。胡蝶在小路上时而止步不前,时而疾步匆匆,话语不多,表情淡然,对明媚的阳光和灿烂的花朵似乎雅兴不足。
“太太,太太。”他在她身后纳闷了许久,憋不住了便壮着胆子叫道。
“哦,有事吗?”胡蝶冷漠地答道。
“不,我没有事。要说我有事,那就是陪太太赏花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太太像是有事。”
“我有什么事啊?”
“心里有事。”华子良洋洋自得。
“心里有事?何以见得?”
“你要是心里没有事,你就不会这么郁郁寡欢了。”
“没有什么事。我们还是赏花吧。你看,那前面的牡丹花开得多艳丽啊。”她手指着前面。那牡丹花颜色各异,花朵硕大,花瓣肥厚,花蕊众多。一阵微风吹来,清香徐徐扑鼻,使人心旷神怡。
“是啊,的确开得很艳丽,真地好看。”他既是直说又是赞扬。她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神情依旧。他笑了笑:“太太,我记得一首诗,是描写红牡丹的,你要不要听?”
“是描写红牡丹的?”
“是的,太太。这首诗是唐朝大诗人王维写的。”
“说来听听。”
“好,太太。王维是这样写的: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启知心。”
“诗是好诗,就我所知,写牡丹的诗有很多。管家,我问你,你这时候为什么会说到这首诗呢?”这首诗使她那敏感的心像是触到了什么硬东西,心里为之一振。她不愿跟下人客气什么,便单刀直入地质问。
他被她这么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只是说花而已。”
“只是说花而已?就这么简单?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看我一路上不怎么说话,是吧?你是变着法子在说我。”她说的这些话,要是别人听了,还以为她生气了,其实,她的神情跟她刚才的毫无异样。
“下人不敢,下人不敢。”他怕惹她生气,连连道歉,“不过,太太,你心里就那么平静吗?”
“我说吧,你还跟我耍嘴皮子。这不是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不会跟你生气。说到我的心,我没有什么不平静,更没有什么愁欲断。”
“既然太太心胸这么开阔,那就好,那就好。”
她蓦然想到,有必要弄个清楚,便连连问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平静吗?你这是指什么?是指我那幺儿媳妇吗?”
“太太英明。”
“她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的喝辣的。这么多天了,连一幅画都没有画出来,饭桶一个。亏得她家是我家的亲戚,要是换了是别人,我早就把她一棍赶走了。”
“就是嘛,她画没画出来,印染坊的生意就危在旦夕啊。你对这事一定发着愁吧。”
“我说是说,我才不发愁嘞。这事有福爷管着,他能看得过去,我还能看不过去?”
“是的,太太无忧无愁。但是……”他还想把话说下去,但又忽然欲言却止。
“但是什么?”她刚开始时说话不多,这时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只要发现有话头,她就抓住话头不放。
“但是,但是你那幺儿媳妇却在发愁,她愁的是怎样才能画出画来。”
“她为这事发愁吗?愁她的鬼嘞!你看,她把那几本书翻过去翻过来,书都快翻烂了,她哪里会为这事发愁!要说她发愁,倒是有件事让她发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停住嘴。
“有件事让她发愁?那是什么事?”他接话接得飞快,让胡蝶是迅雷不及掩耳。
“愁的是,如何逃出这个大院。”
“为什么要逃呢?正如太太刚才说的,她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的喝辣的,难道这日子还不好过吗?有多少女子想来都来不了,她为什么要逃走呢?真是有点不知好歹。”看来,他对姚小妹的这桩婚事至今都是一头雾水。
“别问为什么了,你以后会知道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们以后要把她看紧点。要是她逃跑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提出特别警示。
“是,太太。我保证,在这个院子里,连一只苍蝇也展翅难逃。”他献殷勤说,“你说的也是,听王老五说,姚淑贞前一些时候还想冲到院外去看油菜花,她那是想逃走啊。幸得王老五看得紧,要不然就出大事儿了。”
“就是嘛。”她哼着鼻子说道。
“不过,太太,在下有句话要说。”他想说点别的话题,“你刚才说,她的事由福爷管着。可我怀疑,福爷这样逼着公鸡下蛋能行吗?”
“行不行,由福爷做主,你就别说了。”
“我不说不要紧,到时候恐怕会有人说嘞。”
“我看哪个敢说。”
“那也是。”
“好了,别说这些了。我们去看看那边的海棠花。你对海棠花还记得什么诗吗?”她避开了他的话题。
“我哪里记得那么多诗,还是听太太说诗吧。”
“那你听好了。”二人漫步朝前面的海棠花走去。她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咏白海棠: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好,好,太太的记性真好。”他赞不绝口。
“祝英台来到梁山伯的坟前,坟堆突然裂开一条缝,祝英台跳了进去,那坟堆又合了缝,完好如初。”姚小妹还在给肖自丽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哎呀,那祝英台会闷死啊。”肖自丽听得如醉如痴,一直没有打断姚小妹的话,只是这时才不由得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是啊,祝英台也死了,但是,她与她心爱的人死在了一起,死得多么幸福啊。”
“故事说完了吗?”姚小妹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好久没有说话,肖自丽才这么问了一句。
“没,没有。他们俩变成了蝴蝶,从坟堆里飞出来了。”
“啊,好神啊!”肖自丽无比感叹地说。
“他们飞到了天空,自由自在,翩翩起舞,比翼双飞,相互爱恋。”姚小妹一时高兴,满嘴成语脱口而出。
“姚大姐,这就是你前面说的爱情?”
“不错,这就是爱情。他们爱到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变成了蝴蝶也要飞在一起。”姚小妹对爱情的解释似乎更深了一层。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是一个喜事。”肖自丽余兴不减。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一个悲事,这叫悲剧。可悲的是他们只有变成了蝴蝶才能自由爱恋比翼双飞。要是他们能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他们就不必去死,就能相互爱恋,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或者……或者……如若他们能获得一种正义力量的支持,他们也会有个好结果。可是,社会是那么样的社会,要能逃走,要能得到正义力量的支持,谈何容易!我可以说,不光故事发生的那个社会是那么地糟糕,就连我们这个社会也同样地糟糕。”
“姚大姐,社会是什么东西?我有点听不明白。”
“社会啊,就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大群人。”姚小妹根据她自己的理解解释。
“一大群人?现在的一大群人?”
“是啊,现在的一大群人糟糕透了。我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成为死了的活人。说我死了,却不能变成蝴蝶;说我活着,却不是我自己姚小妹,而是姚淑贞。我好惨哪!”姚小妹悲愤地说着,欲哭却不能成声。
“姚大姐,你……”肖自丽见状,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
“到哪个社会,人们才会不嫌贫爱富?才会以情定终身哪?”姚小妹从悲愤中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这样说着,“不,我不能等待那个社会的到来。我要从我这里开始,让情来定终身。”
“姚大姐,你不是嫁来这里了吗?你要在这里定终身吗?”
“不,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这不是我的情,这不能叫定终身。”
“那……姚大姐,你准备怎样定终身呢?”
姚小妹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许多天来,她只是一味地想着自己如何逃出这个大院。如若能逃出这个大院,她就能远走高飞,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就能做到以情定下终身。她曾为此做过尝试,可惜,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里她没有获得成功。她还会去央求守门人放她一条生路吗?华成福和胡蝶对下人早就再三吩咐过,那守门人绝对不会放她走。她是走也走不成飞也飞不了,因为她并没有变成蝴蝶。难道就这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姚小妹的脑子里急速地想着肖自丽提出的问题。忽地,她把眼光落在肖自丽的身上,心想,她自己是一时逃走不了,何不找肖自丽为她做点事呢?她松开紧锁的眉头,喃喃说道:“好,就这样。”
“就怎么样?”
“肖妹,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
“有,还有个伯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有多长时间没见到你伯父了?”
“三年。”
“你想念你伯父吗?”
“当然想。”
“那你就回去看看他嘛。”
“福爷和太太会同意吗?”
“人之常情,你跟他们好好说,他们准会同意。”
“姚大姐,我想问问,我回去看望伯父,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肖自丽对姚小妹突然提出的说法感到迷惑不解。
“等福爷和太太同意你了再说。”
“嚯嚯嚯……”屋外传来华子良驱赶鸡的声音。
肖自丽耳尖脑灵,马上意识到,胡蝶和华子良正朝屋里走回来。惟恐他们看见她待在姚小妹的房里闲聊,她忽地一下子溜了出去,在房门外拿起扫帚,又一溜烟溜到堂屋的神龛下扫起地来。她感到,她的扫地样子很自然,不会引起胡蝶的怀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考虑会被胡蝶看出什么破绽,但她脑子里却浮现起姚小妹刚刚跟她说的话。是啊,她从老家逃出来已经整整三年了,一直在华家做丫鬟。虽说有口饭吃有个立足之地,但并未得到半点工钱,也没有回过老家,她是多么想回去看看啊。如果她能回去,她能拿点什么去孝敬伯父呢?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吧。她想着,想着,两眼不禁热泪直流,滴落在地上。
“自丽,你还没有扫完地吗?”胡蝶走进堂屋,随意问道。
“快扫完了,就这一点地方了。”肖自丽用手擦了擦泪眼,抬起头来答道。
胡蝶走近肖自丽身旁,发现肖自丽两眼发红,泪迹斑斑,便追问道:“怎么了?你哭了?”
肖自丽没想到胡蝶会看出她的眼睛有泪迹,急忙找个理由说:“刚才有只虫子飞到眼睛里了,眼睛不舒服才流了泪。”
“是吗?有一只虫子一下子飞到两只眼睛里去了?难道虫子有分身术?”胡蝶知道肖自丽在说谎,她要追问出真实原因。
“太太,下人实在是有苦衷,但又不想给太太添麻烦,刚才才是那么大胆说的,请太太恕罪。”肖自丽吓得连连道歉。
“不想给我添麻烦?看来,你的心还挺好。好了,我饶了你。以后再不可这样了。跟我说说,你有什么苦衷?”
“是这样的,太太,那我就照直说了。不知太太同意不同意?”
“你说说嘛。”
“我来这里三年了,从没回过老家。虽说我的爹早已不在人世,娘也不知去向,但我还有个伯父在,我很想念他。我很想向太太请几天假,回老家去看看他。”
“就这么点事让你泪流满面?”
“是啊,太太,下人没出息。”
“好吧,我准你了。给你五天时间,快去快回啊。”
“多谢太太,多谢太太。”肖自丽擦干泪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想到姚小妹对她说的话还真的灵了。
胡蝶和肖自丽刚才在堂屋里说话,姚小妹在她卧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嘴角一动,暗自一笑。她想,她的如意算盘有希望实现了。这如意算盘是写一封信,让肖自丽悄悄带出大院,然后,送到她的如意君刘树人那里。眼下是有希望了,可她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愉快地走到那张大方桌旁,坐在那把浮雕座椅上,想了想,从桌上拿起笔,在纸上欣然写道:
树人郎君:
我没有死,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我现在身陷异域他乡。请你想方设法,赶快前来搭救我。
姚小妹
姚小妹有许多话要对刘树人说,但是,她想到,信里不可能把她所想说的所有的话都写进去。现在的关键是,只要刘树人知道她姚小妹还活着,他就会前来搭救她。等到被救出了这个火海,今后有的是时间说话。所以,她把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极力让信写得短小精悍。信写完后,她反复推敲着琢磨着。突然,她那只拿信的手颤抖不止,她神情惊恐万分。她感到,要是这封信落到华家人的手里,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她迅速使出吃奶的力气抑制住自己惊恐的神情,将刚才写的这封信塞进嘴里,快速地嚼起来。嚼烂成纸浆了,才吐进纸篓里,这才缓过气来。她转念一想,这种冒失行动的危险虽然消除了,但是她的如意算盘却成了泡影。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让肖自丽送信,可这信都没有,怎么让肖自丽送啊?难道就不利用这个机会了吗?不,不,机会难得。一定得让肖自丽把她的信送出去。可是,这个信又怎么写呢?就如同刚才那样明着写吗?那是万万不行的。暗着写吗?如若刘树人看了信,他会看得明白吗?他会不明不白地前来搭救她吗?这不可能。但是,只有暗着写才能行得通啊。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能是暗着写了。但如何写呢?先不说信的内容,就说收信人和写信人的姓名吧,如若都不写,那么,他收到信后,他能猜出这封信是她自己写的吗?不,不会。他很可能猜不到,因为他早就知道她不在人世了。这样不行,不写姓名就是不行。哎,就先把姓名放在一边,等会儿再说吧。现在就写内容,暗着写内容。写什么好呢?她还是没有想好,再也不敢拿笔写字。她搜肠刮肚地再想:他心爱的人没有死,现在她身陷异域他乡,快来搭救她吧。这样的信如若他看到,他会来搭救她吗?肯定不会。这样的信如若华家人看到,他们却会看得明白,他们因此绝不会饶恕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怎么写了,她有些失望了,背往后一靠,瘫坐在座椅上,心里忐忑不安。刚才的喜悦,紧张和无望把她折磨得疲惫不堪。她是似睡非睡,一种梦幻窜进她的脑海:
刘树人和她又在那个河洑山下的江滩上跳着跑着笑着。刘树人从江滩上捡起一块石片,斜着身子,用力将手中的石片向江面摔过去。那石片在江面上击起一个又一个圆圈。他数着那些圆圈,总共十五个。他借题发挥,赋诗一首:
“十五月儿圆,两情缠绵绵;
如仙哥妹喜,相爱在人间。”
“好诗,好诗。有学问,出口成章。”姚小妹赞不绝口。
“那你也赋首诗听听。”他将了她一军。
“我比不得你,我不会赋诗,但我会背诗。”她说着,弯下腰去,捡起一块石片,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力将手中的石片向江面摔过去。那石片也在江面上击起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他帮她数着,总共十个圆圈。
“好,十个圆圈。我摔了十个圆圈。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连连拍手叫好,“来,我刚才说过的,我会背诗。你听着:
十年究竟短,一世瞬时间;
哥妹何时配,诚心问老天。”
“好诗,好诗。你这是背的哪个诗人的诗?我怎么没读过这首诗?”他惊奇地问道。
“所有的诗你都读过吗?我敢说,唯独这首诗你没读过。它是那个叫什么白的诗人赋的最著名的一首诗。”她笑着回答道。
“那个叫什么白的?是不是唐朝的李白?”
“不叫李白,叫姚白。”
“叫姚白?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姚白不是唐朝的。”
“是哪个朝代的?”他越听越糊涂,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当今中华民国朝的。”
“看你这个兴头鬼,你还哄我呀,看我不揍扁了你。”他恍然大悟之后,举起手欲向她打过去,她拔腿就跑。
“来呀,打呀。”她在前面边跑边喊,一瞬间,他们跑到河洑山山庙下方。她停步不前,等着看他怎么打她。
“不打了,不打了。爱都爱不过来,哪会舍得打呢。”他把手放下后说道。
“就你嘴巴甜。”她白了他一眼,娇滴滴地轻声说道。
姚小妹在梦幻中,嘴角微动着,快动着,猛动着。她惊醒了,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对,就写它。只有他才知道她知道他说过这样的话。如若他看到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感到惊奇,一定会追根溯源追到她这里来搭救她。她终于想好了,便坐正了身子,拿起笔写了起来,最后把信折好藏进了她的衣袋,庆幸自己找到了一种好办法。退一步讲,即使华家人擒得这封信,他们也会猜不透,弄不明。
次日早饭后,华家人去印染坊做工去了,华家大院里人员稀少。肖自丽提着个小包来到姚小妹卧房道别。说是道别,其实她心里记着姚小妹给她说过的事,进到卧房里,看到四周无外人,急匆匆地说道:“姚大姐,我要回去了。你有事跟我说吗?”
姚小妹喜不胜喜,将右手伸进她的衣袋里,又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将两块大洋塞到肖自立手里:“拿着,路上用。”
“不,姚大姐,我不要。”肖自丽推辞着说。
“不要?路上没有钱,你会饿肚子的。”
“不会,我会到别人家去讨点吃的。”
“要是讨不到呢?你走那么远的路,你会饿肚子的。我不希望你饿死,我也舍不得你饿死。我还要等你回来为我报信嘞。”
“姚大姐,报什么信呢?”肖自丽显得有些茫然。
“对,我正要跟你说信的事。”姚小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探出头去,看看门外,确定门外无人偷听后,轻手轻脚退回到肖自丽身边,悄悄地说:“昨儿我跟你说过,等太太同意你回家后再说。现在,你真地有机会回家了,我请你悄悄帮我送一封信。”
“送给谁?”
“我最心爱的人。”
“刘树人?”
“对,就是他。”姚小妹点点头。
“他住在哪里?”
“辖神岗,桃源县盘塘乡的辖神岗。”
“那有蛮远哪”肖自丽感到有些为难。
“你就帮大姐一个忙吧。”姚小妹央求着说。
“万一这封信落到华家人手里,他们会杀了我们。”肖自丽嘴唇发抖,惊恐不已。
“不会的。这信里没有什么特别。即使落到华家人手里,他们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不识字,如若他们看到我拿着一封信,他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即使他们追查起来,你就说,是我教你识字用的。”姚小妹说来说去,肖自丽总算消除了顾虑,轻松自如了。姚小妹这才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信,交给肖自丽,“把信藏好,别弄丢了。”
“好,姚大姐,那我走了。”
“快去快回,路上细心点。我就不送了,免得华家人看见后怀疑我们。”
“好,姚大姐。”肖自丽把信藏在她的小包里,大大咧咧走出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