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传书终露馅,家法处罚严;
斩断一手指,处罚身上添。
(本章大意:华府管家华子良从肖自丽背包中搜出一张字条,追问逼打她几天。她死也不招,姚小妹承认是自己写了教肖自丽认字的。胡蝶认为信是情书,说姚小妹图谋不轨,下令砍掉肖自丽一个手指,以便教训姚小妹,并要责打姚小妹三十大板,还责令姚小妹在半个月之内创作出画来。
华相公与华二公自告奋勇各代替姚小妹受罚十大板,王尔丽说华二公有非分之想。宗什善和华大公对胡蝶说的图谋不轨疑虑重重。华成福埋怨胡蝶用刑过重,胡蝶说姚小妹图谋不轨是想把信送给刘树人。姚小妹从肖自丽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房之后,华相公耐心地安慰和说服姚小妹。)
华家大院的一间柴房内关着肖自丽。她几天前获得胡蝶的同意,打算回老家去看望她的伯父。前天,她离开华家大院后没走出多远,就被华子良和王老五拦住去路,华子良强行从她手里夺过小包,将小包翻了个底朝天,从包中搜出一张字条,打开一看,那字条上写着:
十五月儿圆,两情缠绵绵;
如仙哥妹喜,相爱在人间。
他看得出,这是一首五言绝句诗,就内容来看,这是一首情诗。他想,她一字不识,她不可能写出这首诗来。他料定,这首诗是姚淑贞所写,是姚淑贞写了以诗当作信,让肖自丽带给什么人的,这肯定是一封传情信。因此,他质问她,这张字条是谁写的?她身上带着这张字条干什么?她没有回答。他便把她带回华家大院,将她捆绑着锁进了这间柴房。几天来,她遭受到多次严刑拷打,但她始终没招出半点实情,因此,她吃没得吃,喝没得喝,饱受皮肉饥渴之苦。
这时,王老五打开柴房门,凶巴巴地走了进来,扬手举鞭,又劈头盖脸地抽打她,边打边问:“那张字条是谁写的?你说不说?”
她仍是一如既往,咬着牙,横着眼,忍着鞭打的疼痛,一声不吭。
王老五正准备再次举鞭抽打她时,忽听华子良在门外吆喝:“别打了!把她带到太太那里去,太太要亲自审问她。”
王老五放下手中的鞭子,拖着她去见胡蝶。
华家人都端坐在堂屋里,肖自丽被拖进了堂屋。
胡蝶眼露凶光:“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好心待你,你却在背地里玩我的名堂。说!那张字条是谁写的?”
肖自丽躺在地上,仍是无言以对。
姚小妹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肖自丽不是回老家去看肖自丽的伯父了吗?肖自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肖自丽如今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听太太刚才追问字条,莫非她让肖自丽带的那张字条被太太发现了?有可能。她千万要镇定,根据事态的发展随机应变。
胡蝶见状,怒火忽地腾起,猛地站起身,暴跳如雷,吼叫道:“打!給我打!打到她招出来为止。”
随着胡蝶一声令下,家丁们抡起大板,雨点般地毒打起来。肖自丽痛得在地上打滚,还是不肯说出一个字。
姚小妹看到肖自丽如此刚强,深感敬佩,但目睹肖自丽为她遭受这般毒打,心里深感内疚。毒打肖自丽的响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心里实在按捺不住了,嚯地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大声制止:“住手!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众人听了,深感愕然,议论纷纷。
华成福和胡蝶并未表露出异样的惊奇。那张字条是姚小妹所写,这是他们预料中的事。要华子良搜查肖自丽带的小包,还要她招出那张字条是谁写的,也是他们俩的布置。他们那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当着全家人的面教训教训姚小妹,因为他们要求她画印花画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们还不见她画出一幅画来,印染坊的生产和华家的生意都被耽误了,所以,他们心急如焚,非常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怀着什么用心。但是,他们又觉得,她毕竟还是华家人,不能像对待肖自丽那样对待她。胡蝶忍了忍,但还是盛气凌人地说:“淑贞,你雅性不小,还有心思写情诗。”
“娘,这是随便写着玩的。”姚小妹若无其事地第一次喊了胡蝶一声娘。
“那我问你,那情诗是写给谁的?”胡蝶说话咄咄逼人,根本不领姚小妹这个情。
“那是写给华相公的。”宗什善挑逗着说。
“让你说话了吗?”华相公听了,心里好不是滋味,斥责宗什善。
“我是写给肖自丽的。”姚小妹毫不含糊地说。
众人听了,哗然大笑。
姚小妹的话使胡蝶感到心里好像是火上浇油,她边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边吼叫道:“你那诗里说,哥妹神仙人,相欢在人间。我问你,难道肖自丽是你的哥吗?”
姚小妹沉默不语。
“既然肖自丽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下人,又不是你哥,那你写诗给她干什么?”胡蝶进一步逼问道。
姚小妹还是沉默不语。
“你还让她把诗藏在包里,你是不是要她送给什么人哪?”胡蝶始终不松口,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姚小妹听到胡蝶多次说到肖自丽,她恐怕,胡蝶还会下令毒打肖自丽。要是这样,肖自丽如何受得了。她实在于心不忍,便打破沉默:“我写给她,是用来教她识字的。”
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肖自丽从地上爬起来:“是少夫人教我识字的。”
胡蝶对肖自丽怒斥道:“一派胡言!你一个下人要识字干什么?”然后,她侧转脸对华子良命令,“来人呐!砍掉她一个手指!”
“夫人,砍手指就免了吧。”华成福心里生起一种莫名的怜悯,也许是因为肖自丽长得有点像他吧,但他不能因为这点就完全反对胡蝶的命令,只是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为什么要免?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有点像你吗?”这是胡蝶有史以来这样当众反对华成福。其实,她心里对这事曾经有过许多猜想。
“那倒不是。”华成福也说不清楚他要免砍的原因。
“她又不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不能砍?”胡蝶生气拍案而起。
“看夫人说到哪里去了?”
“砍!砍掉她一个手指! 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为人送信。”胡蝶下了死命令。
姚小妹忽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冲上前拦阻:“不要砍!不要砍!”
不管姚小妹如何呐喊,也不管肖自丽怎么哭叫喊冤,华子良拿来菜刀,将肖自丽按倒在地,残忍地砍掉了肖自丽一个手指头。
华成福暗暗蹙了蹙眉头。
肖自丽因受多日的折磨和饥渴,加上此时的酷刑,她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昏倒在地上,那只断指流血不止。
华成福教训姚小妹:“淑贞,你说你教她识字,那你也是不务正业。你知道的,我们的印花板已经坏了,生产因此受到了影响,生意更是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安排你抓紧时间画印花画,你却在这里写情诗,教下人识字,你该当何罪?”
姚小妹听着听着,不免强词夺理:“我不知道印花板坏了。”
华成福惊愕地问:“你不是去过印染坊吗?难道你没有看见?”
“看见了我还敢说不知道?”姚小妹毫不畏惧地回答。
“你还敢顶嘴!你要下人送情书就是图谋不轨,你迟迟不画画耽误了生意就该受重罚。”胡蝶顾不得姚小妹是自家人,又有刚才对肖自丽的愤怒作底,对众家丁命令道,“来人哪,罚她三十大板。”
胡蝶的话音未落,华子良向众家丁使了个眼色。众家丁齐刷刷地冲到姚小妹的面前,将她按倒在条凳上,举起大板欲打。
就在这时,华相公大声喊道:“住手!板下留人。”
众家丁立刻放下手中的大板,松开姚小妹。她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
华相公从座椅上站起来,急忙走到胡蝶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哀求说:“爹,娘,恕孩儿不孝,是我没管好堂客。要罚就罚我吧。”
胡蝶听了,心中怒火又起,对华相公训斥道:“你说的也不错,堂客不佳,丈夫有责。但责任主要在你堂客,你要代她受罚,也算理所当然,罪有应得。这样吧,罚你十大板,少罚你堂客十大板。来人哪,用刑!”
华相公不再多言,等候替堂客挨那十大板。
众家丁毫不顾忌,将华相公按倒在条凳上,举起大板,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在华相公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重打。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他身上,他痛得呀呀直叫,左右躲闪。
众家丁打完这十大板,胡蝶紧接着喊道:“罚淑贞二十大板!”
众家丁又将姚小妹按倒在条凳上,举起大板欲打。
就在这时,华二公大声喊道:“且慢,板下留人!”
众家丁停住手脚,放开姚小妹。
华二公从座椅上站起来,王尔丽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便迅速地跪倒在胡蝶面前,央求说:“爹,娘,请听孩儿一言。人们常说,兄弟犹如手足。老弟有难,兄长必助。淑贞是相公的堂客,帮淑贞就是帮相公。我请求替淑贞受罚,请爹娘成全。”
华成福深感意外,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但是,他又一想,既然有人替姚淑贞受罚,那也好。因为姚淑贞出身于富家,在娘家时娇生惯养,她爹娘视她为掌上明珠,哪曾受过这般重刑。要是真地把她打坏了,今后不好向她爹娘交代不说,往后怎样靠她画印花画呢?想到这里,他果断地说:“行。你作为兄长,甘愿替人受罚,也算符合道理。好,我成全你。罚你十大板,再少罚淑贞十大板。来人哪,用刑!”
华二公昂首挺胸,大步走到条凳边,干净利索地卧倒在条凳上,等候挨那十大板。
众家丁举起大板,朝着华二公的屁股狠狠地打着,打得他呻吟不止。
他替人受罚,而且他替的人是他的弟媳妇,王尔丽心里不但不为他的助人行动感到自豪,反而是吃醋难忍,但她还是忍着那股酸劲,装出一副十分体贴的样子喊道:“别打!别打!”
众家丁打完十大板,胡蝶抢先喊道:“听着,大家听好了。再也不许其他人讲情替淑贞受罚。刚才我说要罚她三十大板的,现在只剩下十大板了。这十大板无论如何也得由她自己亲自受罚。我要让她知道她耽误我华家生意的后果,我也要让她想个清楚她图谋不轨的下场。来人哪,用刑!”
“不!那是强加给我的罪名。我不服,我不服!”姚小妹愤愤不平地抗议。
众家丁再一次将姚小妹按倒在条凳上,由不得她如何挣扎抗议,举起大板,朝她的身上无情地打下去,她痛得本能地抽搐着,但她没有发出半点呻吟声。
众家丁对她用完刑后,华成福厉声厉色地说:“淑贞,你听好了,限你半个月之内画出一幅画来,不得有误!”然后对众人说,“好了,议事完毕!”
众人散去,姚小妹一瘸一拐地朝昏迷在地的肖自丽走去。她蹲下身,用手轻轻摇曳着肖自丽,嘴里轻轻地喊道:“肖妹,肖妹。你醒醒,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姚大姐。”
肖自丽是叫也叫不醒,姚小妹潸然泪下。她抬起肖自丽那只被砍断手指的手来看,那断指仍然淌着鲜血。想到肖自丽为她办事竟落得如此不幸,她心如刀绞,暗自抽噎着,火速地从她的内衣上扯下一条布,细心地为肖自丽包扎起来。
十指连心,包扎断指引起的疼痛传到了肖自丽的心里。她眉头紧锁,不禁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姚小妹蹲在她身边,她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语地告诉姚小妹详情。
姚小妹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更是内疚不已,十分抱歉:“肖妹,让你吃苦了,我真是对不住你。”
肖自丽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十分自责:“姚大姐,我没有把事情做好,对不起的该是我。请姚大姐见谅。”
“哪里的话。肖妹,别这么说了。来,慢慢站起来,我扶你回房去。我去给你弄点药。”
肖自丽点点头。姚小妹扶着她步履蹒跚地朝她的卧房走去。
王尔丽跟随华二公回到自己的卧房,他手摸着受伤的屁股,慢慢腾腾地坐在了座椅上。她刚才的那股酸劲不但没有半点消失,反而有增无减。他的屁股刚落在座椅上,她的嘴巴就唠叨开了:“好啊,二公,你今儿算是大义凛然,出尽了风头。”
“堂客,此话怎讲?”他冷不防被她说得莫名其妙。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当着大家的面替人受罚,那还不算是出风头吗?”
“堂客,我哪曾这么想过。我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只是想帮相公。如若他的堂客被打坏了,他会伤心地赖在家里,不再外出和我跑市场,那样,我只得一个人去跑市场了。因此,我帮他也等于是帮我自己啊。”他刚才受了那十大板,这时,疼痛仍然在身。尽管她把事情往歪理说,他还是忍着痛耐心地解释着。
“你说得好听。相公的堂客有相公帮,关你什么事?”她心里对此事耿耿于怀。
“相公不是帮了她吗?”
“那他还可以帮嘛,帮她挨完那三十大板。”
“那可好了。他要是挨完那三十大板,那不也把身子打坏了去?今后你老公我真地只能单打独斗地去跑市场了,那才叫出风头嘞。”他竟不免挑逗起她来。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回应他,只得说:“要是换了是我,我被罚了三十大板,你会有相公的那般慷慨吗?有相公的那般勇敢吗?”
“哪能没有呢?我为了相公不是那般慷慨那般勇敢了吗?”
“当然,你为了别人可以是那样。我是问你,为了我,你能那样吗?我看,那就不见得了。”
“何以见得?”
“你那样做哪里是为了相公,你那是为了他堂客。为他堂客献殷勤罢了。”她绕着圈子说了半天,到这时候才把她吃醋的实话说了出来。
“说哪里话,堂客。我即使有那个色,也没有那个胆啊。有你在,我哪敢啊。”
“量你不敢。你如若有非分之想,到时候看我怎么揪掉你的脑壳!”她说着话,嘴角露出一丝耻笑,接着又说,“唉,二公,叫我说啊,你不敢有非分之想这暂且不说,可那相公的堂客是不是有非分之想?”
“此话怎讲?是不是她对我有非分之想?”他瞠目结舌,十分不解。
“你别自作多情,净想美事。”
“那你说,她是对谁有非分之想呢?”
“肯定不是你,也不是大哥,更谈不上相公了。你没听到娘说她图谋不轨吗?”
“听是听说了,我当时没留意。”
“图谋不轨的意思就是想要出轨,这也叫做非分之想。”她咬文嚼字地说。
“你说,既不是我,也不是大哥,更谈不上相公。那让我猜猜。我们这个大院内的男人,除了爹,就只有下人了。她能对他们有非分之想?”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思来想去,像是理清了思绪,“胡说,胡说!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嘞!”
“你就不能想远一点?除了我们这个大院里的男人,难道那大院外的男人就死光了吗?”她嗤之以鼻,讥讽地说。
“这大院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怎么可能呢?爹老早就交代过,要严加看管,不让她走出大院半步。她怎么可能跟院外的男人有来往呢?”
“她现在是没有来往,你说得对。可是她过去是有来往的啊。就是因为她现在不能和她过去来往的人来往了,她才写了那首情诗,不,是写了那封情书,她要丫鬟像柳易那样传书啊。”
“你别说的那么悬殊。”他听得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认为,她姚淑贞几个月来都只说读书,不画一幅画,恐怕全然都在图谋不轨,想要实现她那个非分之想吧。”她说得毫不含糊。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他心烦意乱,急忙阻止她往下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一定愿意听。”
“什么话?”
“爹不让娘砍丫鬟的手指。”她神秘地说。
“是啊。娘说,丫鬟又不是爹的女儿。这话真新鲜。”
“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猫咪?”她又神秘地问。
“这猫咪是什么呢?”他浮想起来。
二人顿时鸦雀无声。
华大公和宗什善回自己的卧房后,她坐在座椅上默默不语,许久,才开口:“大公,刚才娘说相公的堂客图谋不轨,那话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那堂客想要跟院外的那个刘树人来往啊?”
“要是她在院外与刘树人有特殊关系,那么爹当初就不会做主让她嫁给相公。”他反驳说。
“要是他们没有特殊关系,那她让丫鬟带着她的情书回家干什么?”她疑虑重重,“是不是她要让丫鬟把她的情书送给那个刘树人呢?”
“那只是一首情诗,诗的前面又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诗的后面又没有写写信人的名字,那怎么能叫一封信呢?再说,那首情诗叫人看了又能知道什么呢?”
“那为什么娘说她图谋不轨呢?”她像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那恐怕是娘言过其词、小题大做了吧。”
“就这么简单?那这样说来,相公的堂客不是受冤枉了?白挨了那三十大板?”她简直就像是一头栽进了问题堆里,老是问个没完。
“她只是挨了十大板。”他纠正说。
“十大板?十大板也是白挨了啊。”
“怎么是白挨呢?她几个月白吃白喝,不画一幅画,耽误了家里的生意,就该受罚,而且早就该受罚了。”
“要是你当家,你不会把她打死吧?”
“没打死才怪嘞。养这样的懒虫还不如养一头坐栏猪,猪养肥了还可以杀肉吃嘞。”他说到这里,稍许停了一下,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二弟和小弟是怎么想的?他们俩还自告奋勇地替她受罚,那真不该。”
“是啊,要说小弟嘞,他毕竟是她的男人,那是应该的。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面前齐努力。”
“不,你说错了。应该是,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面前各自飞。”他纠正说。
“大难面前齐努力!”她坚决不让地说。
“大难面前各自飞!”他毫不示弱。
“齐努力!你这个没娘心的,应该是齐努力!”她咬着那三个字不放。
他突然明白,他自己在堂客面前这样说话实在是不好,他变得沉默不语了。
他是不再言语了,可是她却改了个话题继续说个没完:“我说那二弟啊,我不知道他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是啊,哪门子热闹呢?”他重复着说,思绪不断。
“是不是正如人们常说的,救人一命胜做七级浮屠呢?”她自我解嘲地说。
“不大像。”他犹豫不决。
“是不是正如人们常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不大像。”
“是不是正如人们常说的,英雄救美人呢?”
“不大像。”
“是不是正如娘说小弟的堂客的,二弟也是图谋不轨呢?”
“别说了,他们俩真不该替她受罚!”他听得不耐烦了,立即叫停。
华成福对众人说了“议事完毕”之后,便和胡蝶走出堂屋,信步迈向那个牡丹花坛。一路上,二人寡言少语,等到了花坛边,他埋怨起她来:“夫人,你也是够狠的,淑贞毕竟是自家人,她不比那丫鬟。丫鬟打坏了,还可以找一个,可是,把淑贞打坏了,那我们不是得养着?”
“不打不成方圆。我这是敲山震虎,也可以说是杀鸡给猴看,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家法厉害。”她神气十足地说。
“那也太狠了。要是真地让淑贞受了那三十大板,那还不把她打坏了?”他心里仍为那三十大板感到痛惜。
她对他的问话并未立即作答,她看了看眼前的牡丹花后,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这花树都知道时节,知道什么时节做什么事,从不闲着。前些时候,我来这里时,牡丹花争芳吐艳,多姿多彩。这时候,我来这里时,牡丹花却花卉凋谢,风光不再。光阴似箭,即逝不返哪。既然花草都知道时不我待,难道人就不该知道吗?相公的堂客对交给她的事迟迟不做,耽误了生意,难以挽回,难道她就不该受重罚吗?”
“罚是该罚,跟她义正严词地说说就行了,何必动用家法。”
“何必动用家法?这都是你平时娇惯的,她吃你那一套吗?”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想,捉住公鸡下不得蛋。等她平心静气、心安理得时,她会画出画来的。”他仍是信心不减,“你不该动用家法,一罚就罚她三十大板,幸得有相公和二公替她代罚,她才没有落得悲惨的下场。”
“她不过是只挨了十大板吗?你别老那么心疼她。”
“自家人嘛。”他听出她的话中带着刺,赶紧岔开话题,“我说啊,夫人,相公还真会来事,知道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替他堂客受罚,知道心疼堂客。”
“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成家立业了。你以为他还小啊。”她心情坦然了些。
“不过,我就弄不懂,那二公为什么也从容不迫地出来替她受罚。”
“有什么弄不懂的?二公素来乐于助人。他以前就曾主动借书给淑贞看。这次他主动替她受罚,这也是乐于助人嘛,你有什么弄不懂的?要说弄不懂的话,我倒是有件事真地弄不懂。”她停住脚步,不再言语,暗自思忖。
“你也有弄不懂的?”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就弄不懂那丫鬟肖自丽。”
“那丫鬟怎么了?”
“我对她用了几天的家法,她对那张字条居然只字不说。”
“你也是的,不过是一张字条呗,值得你那么大动肝火吗?”
“不过是一张字条?那么简单?你曾经跟我们说过,相公的堂客嫁来我家之前,她爹曾经将她许配过一个叫什么的男人。”
“那男人叫刘树人。”他直言相告。
“对,叫刘树人。万一那张字条是送给刘树人的秘密信,那事情不就闹大了。”她玄乎其神地说道。
“就你们女人喜欢疑神疑鬼。”
“我是女人,女人度女人之心,保证不会错。”
“所以你说相公的堂客图谋不轨。”
“毫无疑问。”她把握十足地说。
“所以你要罚她三十大板?”
“只多不少。”
“那你也不必砍掉丫鬟一个手指啊。”他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道。
“你心疼了?”
“你也不应该说她是我的女儿。”他撅着嘴说道。
“你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我说的是,她又不是你的女儿。”
“这还差不多。那肖自丽……”
“你看她的那个烈性,就一张字条,她竟然为人守口如瓶。如若换了是别的什么事,那她不把我们给卖了。”
“是啊,这么说来,她该打。她该砍!我们要让下人们知道,下人不可不守规矩。”他的思想转过弯来,怒发冲冠地说。
各人先后散去,华相公有疼痛在身,左摇右摆地独自一人回到卧房。他以为姚小妹会回到卧房来,他坐在卧房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都没有等到她回卧房来。后来一问,他才得知,她去了肖自丽的卧房里。她在那里为肖自丽忙这忙那,细心地照料着。他一知道这事,心中的怒火不打一处来,这怒火是越烧越旺。盛怒之余,他思绪翻滚,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娘刚才在堂屋里说的那句话:“你要下人送情书就是图谋不轨!”他想,从那句话来看,难道他被堂客戴了绿帽子不成?但他转念一想,不,不可能。姚淑贞嫁来自家之后,不曾走出这大院半步,她不可能有机会给他戴绿帽子。但是,她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的念头呢?这还是有可能的。就他所知,她曾经被她爹许配过刘树人,她在梦里曾经不止一次地叫过刘树人的名字,而且爹也曾经给全家人提到过那个人。姚淑贞在嫁来之前也喜欢过那个人。但他认为,喜欢归喜欢,现实终归是现实。她嫁来自家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她应该归心于他了,应该心平气和地做他的堂客了,不该再去想那个不现实的事情了。华相公想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了这口气,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便在卧房里踱起步来。天黑下来了,他走到那张大方桌前,点亮桌上的蜡烛。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本《梁山伯与祝英台》。说真的,也不知怎么的,那本书今天特别刺眼球。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觉得怎么也看不下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娘说的那句话,仿佛那句话总是在耳边回响。他想,娘说的那封情书如若下人送给了那个刘树人,那刘树人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刘树人会来抢走他的堂客?或者他的堂客会在暗地里给他戴绿帽子?他认为,这也许都有可能。他庆幸,好在娘心明眼亮,及时截住了那封情书,在众人面前挑明了姚淑贞的不良意图,让她不得不收住手脚。他真地得感谢娘啊。但把话说回来,从一封情书到给他戴绿帽子,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使她有朝一日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也是不会饶恕她的。不过,这恐怕不是眼前的事。就眼前来说,她并未给他戴绿帽子,他不必为此怒不可遏,所以说,他刚才替她挨那十大板应是合情合理的。目前,她毕竟还是他的堂客。另外,幸得有二哥的帮助,要不然,那二十大板打下去,还不知道会把她打成什么样子。华相公想到这里,他刚才心里燃烧着的那团怒火已经烟消雾散。这时,他忽然听到脚步声。借着烛光,他转头一看,姚小妹回房来了。他主动跟她打招呼:“你回来了,你累了吧?我给你倒茶喝。”他走到旁边柜台边倒水沏茶。
她只是默不做声,走到那张大方桌边,坐在了那把雕花座椅上。
他倒水沏茶,将茶杯端到大方桌边,放在她面前,轻声说道:“请喝茶。”
她略有所思后,伸手端起茶杯来喝,不说半个字。
看见她喝了茶,他心里料定,她此时对他并无反感和敌意,他便关切地问道:“你身上还疼吗?”
她闭口不言。
他自言自语:“不疼就好了。”
他老是说疼不疼的,这又勾起了她对白天在堂屋里所经历场面的回忆。虽然这时她身上的疼痛有所减轻,但白天的经历使她的心如刀绞。她怒火复燃,冲口便说:“简直是横蛮无理,我不服!”
他并没有去接她的话,而是静心等待她的下言。他想,还好,总算让她开口说话了。只要她能开口说话,无论她说什么,哪怕是发脾气骂人,总比哑口无言的好。她能开口说话,这说明她愿意和他交流思想。
“凭一首诗、凭一首诗就要打我!这是什么鬼家法?你那老娘也太狠毒了!”
娘狠毒?他对爹娘的孝心让他心里感到好不舒服。他申辩说:“娘是为了我们好,为了不让他人破坏我们美好的婚姻,为了让我们一生平平安安白头偕老,娘才那样说的。”
她对他的话感到很恶心,争辩说:“你看到谁来破坏你了?你看到了吗?”
“那只是娘的预测。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有一天有人来破坏我们的婚姻,那我也是不好惹的。我会不遗余力地和他搏斗,和他拼命。只要我不死,我绝不会让人把你从我手里夺走。”他说得浑厚激昂、铿锵有力。他这是在以情感人。
“将来的事只有天知道,你别那么嘴巴乖。”她并不领他的情。
“嘴巴乖?我哪里只是嘴巴乖!这次,我就没有嘴巴乖,而是奋不顾身地为你受罚了。”他心里觉得很沮丧,但还是振作精神慷慨其词地反驳。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受罚?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休了?”她怨声载道。
“你是我的堂客,我是你的男人。二哥他帮你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至于你说我把你休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绝对不会为了一首情诗就把她休了。她也不要以为休人就那么简单,她应该静下心来。古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是应该安心于他,好好过日子。他推心置腹地劝说她。
“这那里是过日子啊?你们干脆把我打死算了。”
“我休都不会休你,哪里还会舍得让人把你打死呢?话说回来,那十大板就能把人打死吗?我代你挨了十大板,我怎么就没有被打死呢?二哥代你挨了十大板,他怎么也没有被打死呢?难道你挨十大板就会死人?”
“我能跟你比吗?我那十大板是冤枉的。虽说那十大板没有把我打死,可是那十大板也快把我冤枉死了。”
她这样说着话,他心里觉得她的火气小了许多。他便一改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神态,开始和颜悦色地说起来:“别那么说了,你不是去印染坊看过吗?那里急等着用画嘞。”
“去看过又怎么啦?我当时没有看见等画用嘛。你也去看过,你看到了吗?”她拒不承认。
经她这么一问,他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答不上话来,只好退让着说:“就说你当时没有看见印花板坏了,我爹早就跟你交代过,让你画印花画,你却至今无动于衷。”
她沉默不语。
“你一天到晚地读书写字,你还教下人识字,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样作难免爹娘不生气。即使他们不生气,别人也会看不过去。”他从容和气地理论。
“要是哪个看不过去,就让他去画。”她似乎抓住了话柄,得理不饶人。
他有声有色地说:“这一大家人要生存,各人都有各人的事。爹知道你读书多,他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来做。他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
“他别那么自信。我从来就没有画过印花画,他这不是硬要赶鸭子上架吗?”她说着实话。
“开始时,我也没有画过。后来,看了原来的印花板后,我照葫芦画瓢画了几幅画。经雕板工雕刻,也勉强凑合着用了。那天,爹让我们去印染坊看印花板,目的就是让你头脑里有个概念,你画画时就可以作为借鉴。”他一步一步地引导她从白天的那个阴影中走出来,使她轻松自如地说说画印花画的事。
“既然你画过,那就由你画好了。”她想就此顺水推舟,把画画的事推给他。
“这可不行,我另有任务。另外,你想想,如果我画的画很好,爹也不会安排我去跑市场。即便他让我画画,我也只能按老框框画,画不出什么标新立异的画来。你来了,正因为你没有画过这类画,你就不会按老框框画,加上你读过多年的书,你画画的底子肯定比我强。你一定能画出引人注目的画来。”他说到这里,用心地望了望她。她脸上露出一副迟疑相。他接着说,“好了,不说了。天色已晚,你早点歇息吧。”他说完,便独自上床睡觉了。
她仍然坐在那把雕花座椅上,望着即将燃完的蜡烛,脑海里思绪如潮涌,汹涌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