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心去画图,众口吐谗言;
妙计心中起,画图求救援。
(本章大意:印染坊里,工人王成福和夏茂林跟华成福闲聊姚小妹受罚的事情。华成福说,如若姚小妹还不创作出画来,他将再施用家法。
姚小妹坐在大方桌旁,浮想联翩,本来不想创作画,但突然心生一念,想乘此机会,把她想向刘树人求救的想法画进画中。但又过了半个月,她的画只是一堆废纸。
两个妯娌因此闹罢工,回家与胡蝶论理,却不知创作出画这时成了姚小妹急于求成的事情。姚小妹回想起她在娘家与刘树人共同创作过画,就决定画出《锦绣河山》画。)
华家印染坊里,华成福做着每天必做的事:调制印花浆,然后给王成福送去印花浆,让王成福用印花浆和印花板在白布上印花。他今天送去印花浆之后,无心察看王成福的操作,而是径直走向丢在一旁的那两块烂印花板。来到那些烂印花板旁边,他看到,那些烂印花板上积满了灰尘。他蹲下身子,痛心地用手摸了摸印花板上那些烂了的地方,紧皱着眉头,再看看王成福印出的堆放在旁边的花布,唉声叹气。和过去比较起来,印花板烂了之后,现在生产的场景就萧条多了。
在一旁印花的王成福把华成福今天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也为华成福着急。华成福在那里伫立了许久。王成福走了过去,轻声喊道:“福爷,你还想用这些烂印花板吗?”
华成福摇头不语。
“既然福爷不用了,那你是不是在等你的幺儿媳妇画新画啊?”
“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她已经动笔了吗?”
“连一笔都还没有开始动啊。”华成福还是摇头。
“是不是她不会画画呢?”
“不是。”
“是不是她觉得很难画?”
“不可能。再难画她起码得动几笔啊,可是,她连一笔都没有动。”
“福爷,你还记得吧,当初,你要你幺儿画画时,他开始也是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啊。后来,你听了我的建议,让他拿老印花板做样子,他才画出画来了。要不,这次你还是听我的建议,也让你的幺儿媳妇拿老印花板做样子去画画吧。”王成福献计说。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时间不同了,画画的人也不同了。”华成福满口否定,“我那幺儿媳妇画画的功底远比我幺儿强,照理说,她画几幅画是不成问题的。”
“那就怪了。”王成福疑虑满腹地说,“是不是你对她伺候得不好?”
华成福觉得王成福那后一句话很不顺耳,便对王成福瞪了一眼:“她一个晚辈,我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穿,样样对她都不差,我还要怎么伺候她?我晓得,按住公鸡下不了蛋,所以,我给了她几个月的时间让她想通想明白,可是她就是想不通想不明白。”
“她想不通想不明白,结果她连一笔都没有动。”王成福顺着华成福的话说,“不过,我想问福爷。她在你这里做媳妇,一不愁吃,二不愁穿,荣华富贵都有,她能有什么想不通想不明白呢?”
王成福这么一问,华成福顿时觉得他自己说得不妥。他想,要是这么说下去,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把姚小妹图谋不轨的事儿说出来,他认为自己这样说不行。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虽然她的图谋不轨只是一种意图,还算不上什么家丑,但那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要是他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那今后如若别人添油加醋,还不知别人会把事情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不可收拾。于是,他装得若无其事:“是啊,有什么想不通想不明白呢?女人心哪,高深莫测。”他想用“高深莫测”这几个字对自己说的“有什么想不通想不明白”的话来个掩人耳目,但王成福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想关上它:“福爷,你就继续听之任之让她那样高深莫测?”王成福的问话使他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王成福的话表明,王成福只是对“想不通想不明白”的问题感到好奇,王成福实际上并不知道姚小妹的图谋不轨,也不知道华家前不久动用了家法。
“福爷才不会嘞。我听说,福爷对她给予了特别伺候,动用了家法。”夏茂林在旁边印着花,同时也伸长了耳朵听着那两人的话言话语,这时,他抓住有插话的机会,首先对王成福这么说,然后又转过身去对华成福问道:“福爷,是这样的吗?”
华成福刚才还在为王成福不知道华家动用了家法而感到轻松和侥幸,夏茂林那么一说却使他萌生了紧张感。他想,俗话说的真是不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动用家法的事到底还是让外人知道了,但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弄不清楚,便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这样说:“你的消息还灵通嘛。”
“动用了家法?”王成福惊讶不已。
华成福站在那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默不做声。
“福爷,动用家法就是最好的伺候吗?如若你的幺儿媳妇这么认为就好了。如若她能这么认为,她就会很快地为你画出画来。如若她把画画出来了,我就立即刻板印花。往后你福爷的生意就会好起来,我们做工的酬劳就会多起来,那样就会皆大欢喜了。”夏茂林浮想联翩,憧憬着令他心满意足的结果。
“是啊,茂林说得对。我们大家何尝不是这样想呢?”王成福也和夏茂林一样,希望有个好的前景。
华成福心里琢磨着他们两人的话,心想,他们两人虽然尽说一些假设的话,但从他们的话里可以知道,他们只晓得,华家动用家法是为了让姚小妹画出印花画,而不是为了惩罚姚小妹的图谋不轨。他还是感到轻松和侥幸:“当然是最好的伺候。俗话说,不打不成才。俗话还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我首先是有礼在先。自从我跟她交代画印花画以来,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至今未见她动一笔,我是够耐烦的了。这几个月中,生产上耽误了许多,生意上损失了许多。还有,她却图……”华成福说到这里,知道自己一时气急败坏竟然没管住自己的嘴巴,险些说出姚小妹图谋不轨的丑事。他赶紧刹住嘴巴,不再往下说完那句话,而是巧妙地自圆其说,“她却图画也没有画出一幅。”
“福爷,你当然认为动用家法是最好的伺候,要不然你是不会轻易动用家法的。而且,这一动家法啊,动得也不轻啊。那三十大板要是真地打在姚淑贞身上,不说她被打死了,她也会被打成残废啊。”夏茂林无限感慨地评论。
“要动用家法,就得动狠点。要是轻轻地打,打得不痛不痒的,像是挠痒痒,那还叫家法?那她以后还会把家法当回事?”华成福今天在生产现场心甘情愿耐烦地跟两个工人长时间地说这么多话,他是有他的意图的。他不光想要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他还想要通过这些话让工人们知道,谁不认真做好事,他华成福是要严惩不贷的。你看,当他自己家里的人没有把事情做好时,他也是六亲不认的。
“福爷,你真地打了你幺儿媳妇三十大板?”王成福着实不知道华家那次动用家法的事情,他心里有点可怜起姚小妹来。
“幸得小少爷和二少爷出来相助,他幺儿媳妇才没有落得那么悲惨。”夏茂林跟王成福介绍说。
“福爷,这么说,你把小少爷和二少爷都打了?”王成福有点不相信夏茂林的话,便直接问华成福。
“打了。”华成福简单地回答。
“真地打了?福爷,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打了,他们可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都还要打啊?你真是六亲不认啊。”王成福对华成福动用家法感到很吃惊,“他们三人都被打了三十大板?”
“你别问那个数了。即使你只被打三五大板,你身上也会疼痛难忍。”夏茂林不等华成福答话,便这样责备王成福。王成福不再往下问了,夏茂林这时反倒自己问起华成福来,“福爷,你动过家法这么多天了。你那幺儿媳妇现在把画画出来了吗?我还等着早点为福爷把印花板刻出来嘞。”
这句话刺痛了华成福的心。他想,自从他动用家法以来,时间确实过去许多天了。当时他给姚小妹规定的时间是半个月,眼看半个月的时间已快到,可是,姚小妹既没有交出一幅画,也没有说起过她在画画。难道家法就对她不起作用吗?他对她把文的武的招法都用了,却始终见不到效果,得不到他急想要得到的印花画,华成福心里不免生起阵阵隐痛。夏茂林刚才的问话他还没有回答,但他又不得不回答。他思来想去,觉得,他既不好直接回答,又不好因夏茂林的话刺痛了他而对夏茂林发火,他便变着法子这样遮遮掩掩地说:“时间是过去那么多天了,但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嘞。”
“我就不相信她到了规定的时间能交出画来。”夏茂林以他具有独特的印花板雕刻手艺而胆大言粗,说起话来既随便又咄咄逼人。
华成福对夏茂林的这种言行举止早是习以为常,本来想发火对他说别管闲事,但考虑到,夏茂林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表明,夏茂林虽然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但夏茂林还是一番好心。夏茂林是为了他把生意搞好才说那些话的。华成福只好将心里的一团怒火憋在心里,平声静气地说:“等着瞧吧。”
“要是她画画不出来呢?”夏茂林又问。
“是啊,她要是画不出画来,你还等吗?”王成福也多起嘴来。
华成福实在是不便回答他们俩的问话,他认为,他今天这么长时间地和他们闲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想再聊下去,便提高嗓门还是回答:“画不出画来,再用家法伺候。”
王成福和夏茂林相互对视之后,不再言语,继续印着花布。
胡蝶和华成福对姚小妹动用家法之后,姚小妹每天坐在那张大方桌旁的雕花座椅上,有时候,她站起身子,手拿铅笔,对着大方桌上的那张大白纸比比划划,似乎煞有介事地在画画。她比划过去,比划过来,动作做了不少,可那张大白纸上却没有落下一笔一划,更不用说画出一幅画了。有时候,她拿起大方桌上的书,翻过去翻过来。尽管她把那几本书的页面都翻皱折了,她还是习惯性地不停地翻了一页又一页。有时候,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树木和草地。树木还是昨天的树木,草地还是昨天的草地,她都瞭望过许多遍了。虽说她望不出什么新颖和稀奇,但她总是如此反复地望望以混时度日。他的心痛苦极了,她耿耿于怀:那天的三十大板家法简直是岂有此理。不就是一张字条吗?不就是没有把画画出来吗?华家人不光罚了她三十大板,还砍掉了肖自丽一个手指头。这真是天理不容啊。华相公和华二公帮她各自挨了十大板,那是他们自讨的。她才不领他们的情嘞。他们华家人打自己华家人,打死了都活该,打死了都与她无关。虽说她只是挨了十大板,但那十大板也不是好受的啊。至今她身上仍有切肤之痛。她过去在她自己的家时,哪曾受过这般虐待?这里的日子真是让人度日如年啊!这哪天才有个完哪?难道说华家的家法就能让她屈膝妥协为华家画出印花画吗?要是她屈服于华家的家法把画画出来,那不是会让人笑话?别人会讥笑她没出息,没出息得不如一个丫鬟。那丫鬟被毒打了几天都没有屈服,被砍掉了一个手指也没有屈服。而她自己嘞,所受的虐待还不如一个丫鬟那么严重,只是十大板。十大板就让她屈服画画吗?不,她是坚决不愿意为华家画出画来的。但话说回来,眼看规定的半个月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如果她没有交出画来,那时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华家还会给她半个月时间等她画画吗?即使给她半个月时间,这时间也是短暂的,一晃就过去了。如若再过半个月,华家还会给她半个月吗?这是不可能的,华家是不可能无限制地给她时间的。况且,华家已经给了她许多时间了,再也不可能给她更多的时间。既然华家不可能给她更多的时间,而且华家对印花画要得很急,那么,华家下一步会对她采取什么办法逼她画画呢?她认为,华家是不可能使用最残忍的办法置她于死地的,这是肯定的,但华家是不会饶恕她的。华家会像对待丫鬟那样对待她吗?也会砍去她的手指头吗?这好像不太可能。如若是那样的话,华家今后还让她怎么给他们画画呢?那么……那么华家又会采取什么办法呢?对,肯定是家法。华家肯定还会动用家法。那么华家又会打她三十大板吗?或者是四十大板?或者是五十大板?或者是更多?想到这里,姚小妹不禁不寒而栗。前些时候挨过的那十大板仿佛仍然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她又陷入沉思之中,如若下次华家又罚她三十大板,到时候啊,华相公和华二公还会出面替她受罚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到外地跑市场去了,他们是不可能来得及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他们回来了,他们也不见得会像上次那样再替她受罚。这华家人,华相公和华二公如若不帮她,其他的人是不可能帮她的,那胡蝶和华成福就更不用说了。华大公呢?他平时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如同他爹华成福,对人毫无怜悯之心。那宗什善和王尔丽更是不可一世,惯于生事逞能,恨不得把她打成残废,或者置她于死地。这样看来,到时候啊,她只能是硬挺硬,遭受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了。不过,她不甘心。上次的那十大板她都不甘心承受,现在哪会说得上愿意承受那以后的什么家法嘞。这如何是好呢?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会吃亏,何必那么傻傻地去吃亏呢?如若有人讥笑她没出息,那就让别人去讥笑吧,画几幅画也没有什么值得讥笑的。她此时屏息凝神,暗自思量。她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何不趁此机会将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思想画进画里,让他看了好前来搭救她呢?这真是天赐良机啊,她怎么这么多天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呢?如果她这样做,不是比上次让肖自丽送信更好更妙吗?她这样做还可以不需要她想方设法去送信了,到时候啊,会有许多人自然而然地为她去送信。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她一定要画画,而且一定要画好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画好画先保护好她自己,等待机会让刘树人前来搭救,然后跟他远走高飞,脱离这个苦海,获得她自己的幸福。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开始画吧。先把眼前对付过去了再说。
这时候,姚小妹眉开眼笑、激动不已。她情随事迁,快步走到那张大方桌前,在那把雕花座椅上坐下来,右手拿起铅笔,准备下笔画画,可是,万事开头难啊。虽说她定下心来画画,但真正到了画画的时候,却又不知道画什么了。她无奈地把伸出去准备画画的右手收回来,把铅笔重新放在那张大白纸上,嘘了一口气,背往后一仰,靠在了那把雕花座椅上,苦思冥想起来。
画什么呢?几个月前,她随华相公去过印染坊,在那里看过印花板,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对,就画那样的画吧,然后在画里画进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暗号。她主意一定,便坐正了身子,抬起右手,从那张大白纸上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画起来。不一会儿,半张白纸上画满了许多条条、格格、块块、圈圈。她一看,又一想,在这些图形上怎么能画进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暗号呢?她思来想去,感到毫无办法,她失望了。她停下手来,眼巴巴地望着那半张画发呆。她记得,这样的画与她在印染坊看到的印花板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并不逊色,用这样的画可以对华家人敷衍塞责、交差了事,华家人也无话可说,但这样的画能体现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思想吗?如若刘树人看了,他会前来搭救她吗?不会。她这样画是绝对不行的。嗯,她如若要画画,就要画得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想着,想着,猛地伸出双手将那张画了一半的白纸抓在手里,揉了又揉,然后使劲地将那揉得稀烂的纸团扔到了地上。紧接着,她从旁边的柜台上又拿来一大张白纸,铺在那张大方桌上,将展开的大白纸理了又理,拿起铅笔,画了起来。
日复一日,几日下来,那张大方桌旁的地上堆满了她丢下的碎纸团。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是半月有余。她坐在那把雕花座椅上,看着大方桌旁边成堆的碎纸团,深深地感到,她没有画成能达到自己目的的画,她又失望了。她知道,她不光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连她自己给华家人交差的画也没有,现在就只有等着挨家法了。可是,今儿等去等来她都等了大半天了,怎么还不见华家人过来取画或者过来兴师问罪呢?莫非是华家人不需要画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一直是急等着用画的。莫非是华家人已经看到她在画画而她又还没有把画画好,就宽宏大量推迟她交出画的时间了?这倒是有可能。明摆着的,她已经画了许多幅画,就堆在旁边,华家人从她门前或者窗户前走过时都可以眼见为实。可是,说实在的,这堆画没有一幅能达到她的目的。没有一幅能登大雅之堂。这可如何是好?她到底该画什么?该怎样画呢?
她左右为难、思绪滚滚。正当她忧心忡忡、神情漠然之时,卧房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显得有些凶神恶煞、歇斯底里,似乎有要把屋顶戳穿的势头。她侧耳细听,那说话的女人是宗什善和王尔丽。她想,她们俩这时候怎么不在印染坊做工而回家来了呢?按往常的情况来说,这时候不是她们下工的时间。那她们回家来会干什么呢?她屏住气息,张大耳朵,继续倾听着。
“这屋里听话的人会累死,不听话的人会玩死。我再也不愿做那听话的人了。”宗什善站在堂屋里狂呼乱喊。
“对,大嫂说得对。做听话的人没有搞头。累死了不光无人问津,别人还会拿我们当傻瓜。”王尔丽和着宗什善站在那里狂吠一通。
“同吃一样的饭,同住一样的房,为什么别人能玩,我就不能玩?”宗什善怒发冲冠地又说道。
“就是嘛,她玩,你玩,我玩,让我们大家一起玩。玩到在这屋里不想玩了,就学有的人那样,想方设法到外面去玩。”王尔丽怪腔怪调地说道,最后简直是在对着姚小妹的卧房叫喊着说的。
“玩吧,从今儿起,我们再也不去上工了,在家里玩个够。”宗什善说。
“在家里如果玩够了,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玩?”
“当然想。这屋里有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宗什善也把嘴对着姚小妹的卧房吼叫着。
姚小妹端坐在她自己的卧房里,对那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完全明白了,那两妯娌是在跟她争风吃醋,看着她只吃不做而眼红。她想,让他们去吼叫吧。他们爱怎么吼就怎么吼,随她们的便,只要她们不点她的姓不叫她的名就行了。要是她们敢于点她的姓叫她的名,她也不是好惹的。现在,她们只敢在那里指桑骂槐,她们算有什么本事。她们有本事的话,就指姓道名地说啊。
胡蝶从那两妯娌的身后走出来,她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胡蝶故意轻咳了一声。
那两妯娌虽然说着话,但她们神聪耳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咳嗽声,知道是胡蝶过来了,但这正是她们所期盼的。她们今天提早下工回家,就是要讨个说法。她们这时毫不遮掩地齐声喊道:“娘,你来了。”
胡蝶对她们俩瞪着眼睛说:“你们两个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怎么了?你们心里不平,是吧?你们谁累死了?你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们简直有力气打得牛死,你们累在哪里了?”
“娘,我们心里不平,所以声音才大了一点。”宗什善申辩着说。
“是啊,娘,我们就是想不通。”王尔丽自我表白。
“你们心里不平,你们想不通,就不做事了,是吧?我说啊,不做事,就喝西北风去。”胡蝶撅嘴巴鼓眼睛。
“那有的人不做事怎么就没有喝西北风?”宗什善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争三分的人。
“放肆!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胡蝶怒火更旺。
宗什善不敢再过多地顶撞胡蝶,嘴里嘟嘟哝哝:“我也只是说个理儿。”
“说个理儿?你们当初嫁进门来时,开始那会儿不也是玩了个够吗?”胡蝶辩驳说,“别没事儿找事儿。你们都是做嫂子的,在家里要做个样子给人看。”
“我们做工,说不累那是假的。我们也想歇息一会儿。”王尔丽自己圆自己的话。
“做工是累,歇息也是可以的,但要做听话的人。做听话的人,别人是不会拿你们当傻瓜的。”胡蝶开导她们俩说。
“娘,你不把我们当傻瓜,恐怕有人会把我们当傻瓜嘞。”宗什善眼望着胡蝶,却把嘴巴撅着,对向姚小妹的卧房。
宗什善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胡蝶是长辈,她乘机把话挑明了说:“说到傻,谁都不会傻。比如说淑贞吧……”
姚小妹在她的卧房里一直听着她们说话。胡蝶指姓道名地说到她时,她惊讶之余,更是竖直了耳朵听着。
“淑贞就不傻,这些天有了进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她开始画画了,而且画了一幅又一幅。我虽然不能说她画得如何或者画得很成功,但她还是画了画的。只要画,总是会画成功的。当然,如若她不画画,我也不会轻饶她。”
“爹娘说话不算数。明明规定她半个月交画的,这半个月都过去了,却只见废纸不见画,你们怎么就轻饶了她呢?”宗什善这样说着。看样子,她是有备而来,不争个赢,她绝不会罢休。
“不是我维护她。她初次画画,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容易。我多给她几天时间,这算不得说话不算数,也算不得轻饶了她。如若我不这样做,一旦你们心情好转时,你们会说我们做爹娘的是死脑筋,推车处坎,不晓得灵活转弯。”胡蝶今天是一个劲儿地帮姚小妹说话,好像她上次施用了硬法,这次她要施用软法,她要用软硬之法把姚小妹降服下来。
“还是娘有高见,处世为人总是高人一筹。你多给她几天时间是算不了什么。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都给她了,现在,又何必在乎那么几天呢?”王尔丽转弯抹角奉承了胡蝶一番。她说这番话是要让人觉得她的心得到了平衡。
宗什善的心里仍然是疙瘩一团。她认为,就说几天算不了什么,可是,几天之后,姚小妹能画出印花画来吗?她根据自己的心理推测,像姚小妹这样心猿意马的女人,你就是再给她几个月,她也不会画出印花画来,往后,她顶多是跟现在一样画这画那,做做样子而已。宗什善今天提早下工回家是想要争个赢,给姚小妹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到头来,却被胡蝶教训了一顿,她心里更是想不通了。因而,她不顾王尔丽刚才如何奉承胡蝶,反而借题发挥:“多给她几天是算不了什么,如若多给她几个月又算不算什么呢?甚至多给她几年又算不算什么呢?”
“大嫂,多给她几个月甚至几年那当然就不行了。我想,娘刚才说了,她淑贞也不傻。她可能不会用那么久就能画出画来。”王尔丽像是完全站到了胡蝶一边说话。
“我恐怕她几个月甚至几年都画不出画来。”宗什善仍然固执己见。
“好了,你们不要说那么多了。至于今后怎么样,我们做爹娘的心里有分寸,你们不必多心。你们只管做好你们自己的事。今儿既然提早下工,想多歇一下,那就多歇一下吧,但下不为例,不要动不动就提早下工。好了,去歇息吧。”胡蝶不想再说什么,就这样支走了两个媳妇。之后,她朝姚小妹的卧房瞟了一眼,姚小妹那边无声无息,她便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姚小妹端坐在那把雕花座椅上,耳闻目睹了那边堂屋里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心里总怀着一种心态,那就是别人没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她也就听之任之了。不管她们说什么,都当她没听见。她知道,今天的胡蝶是大发慈悲了,说服了那两个媳妇、让她们回卧房歇息去了。她原准备随时面对她们三个人冲到她的卧房里来兴师问罪。可是,她们却没有来。胡蝶支走那两个媳妇之后,姚小妹又准备着随时应付胡蝶冲到她的卧房里来训人或者施用家法。但胡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料定,眼下的事就可能会像胡蝶刚才讲的那样,胡蝶会多给她几天的时间画印花画。刚才这一场风波像是在演戏,而这出戏好像是有人早已导演好了似的。
刚才还是波翻浪滚,现在却是风平浪静。姚小妹为她自己在这场风波面前安然无恙而感到心安理得。她认为,她今天不过是经历了一场隐形风波,而这场风波虽说近在眼前,但也可以说是远在天边,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和她们发生过正面冲突,要把它当一回事就是一回事,不把它当一回事就完全没有事。她还认为,华家人今儿这样对待她最多算是隔靴搔痒,并没有前来施用家法。她想,这真是天助她也,她这次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还赢得了时间。她又有时间来考虑她想要画的画了。画吧,赶快画吧。现在,即使华家人不催她画画,她自己也得催她自己画画了。她要让刘树人早点看到她印出的画以后早点前来搭救她。可是,这样的画应该怎么画呢?她画出的那些画都不能体现她的这个思想,而且,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在画里写进什么字。让字来表达她的思想,这是绝对不行的。那次的那张字条就是前车之鉴。再说,即使把那张字条的内容现在写进画里,那恐怕也是不行的。一幅印花画不比一幅图画,不可能容纳那么多字,顶多寥寥几个字就足也。这如何是好啊?要是有像刘树人那样的人在面前就好了,像他那样聪明伶俐,绝对就会有办法帮她渡过难关。例如,就像那次他到她家来时,他就很快帮她完成了一幅画。姚小妹这时心旷神怡,幸福地回忆着:
随姚小妹来到她的学习间,刘树人一跨进门,两眼就被墙上琳琅满目的画吸引住了。他惊喜地说:“小妹,几个月不见,你真叫我刮目相看了。你竟能画出这么多这么好的画来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叫你来,不是叫你来奉承我的。我爹都说了,是让你来帮我看看我的练习的。请你指点一下,哪里需要改进?”她诚心诚意地说。
“好吧,那就先让我仔细地瞧瞧,然后再给你指点指点。不过……”他虽是谦逊地说,但实地里有点担心自己的指点是否合适,别指点得不合适反而伤了她的心。
“不过什么?”她听得很敏感。
“不过,如若我的指点不合适,请你别见怪喔。”
“你尽管照直说好了,谁会见你的怪呢?别哆嗦了,先看这幅《百鸟闹春》画吧”她把他搀扶到这幅画前。
那画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些姿态各异的鸟儿:鸟飞,鸟舞,鸟站,鸟跳,鸟腾,鸟坐,鸟躺,鸟叫,鸟屎,鸟尿,鸟吻,鸟抱,真如姚小妹说的闹春啊。猫儿逢春发情,鸟儿逢春发闹。春天到了,鸟儿无论公母老少,无论胖瘦大小,纵情发闹,纵情逍遥在枫林中。枫叶嫩绿欲滴,春意盎然,枫树枝繁叶茂;挺秀的枫树在天幕下亭亭玉立,一根挨着一根,密集处,密而不挤,稀疏处,疏而不丑。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禁伸出手指默默地数起那些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鸟儿来。
她十分不解地问:“你用手指那些鸟儿干什么?”
“数鸟。《百鸟闹春》画应该画有一百只鸟的。我刚才数了数,怎么没有那么多?”他风趣地问道。
“《百鸟闹春》画就要画一百只鸟吗?”她心里明白他的诙谐意思,只是明知故问而已,而且还白了他一眼,说:“就你精明。这就是你的指点吗?不过,如若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没画一百只鸟,那我就坦诚地告诉你,还有些鸟儿飞到树林深处谈情说爱去了。”
“有道理,有道理。”他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笑毕,他认认真真地说,“要是在画上配一首诗就好了。”
“配一首诗?配哪首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好诗,这是唐代孟浩然作的《春晓》。不过,我只想配前面两句。前面那两句能展现出春光明媚,百鸟齐鸣的美景,让人感到幸福快乐;而后面那两句则让人感到悲哀惋惜。”她这样分析说。
“好,说得好。就只配前面那两句吧。”他点头同意。
接着,她又将他搀扶着往前走去。前面挂着一幅《傲雪梅花》画。
那画中,寥寥数根硕大的梅花枝,枝头,数朵梅花含苞欲放,数朵梅花喷芳吐艳,数朵梅花紧密相挨,数朵梅花独自开放;身处万里霜天,身受无情严寒,花不随严寒而凋谢,蕾不随严寒而枯萎,满目梅花不争春,独自在霜天严寒中傲立,方显梅花英雄本色。
他看着前面墙上那幅《傲雪梅花》画,便又开口吟诗:
“百花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她耐心地听完后,说:“这是北宋诗人林逋作的《山园小梅》。”
“是不是可以配到这幅《傲雪梅花》画上?”
“可以。”
“这次我为你做主,跟那幅画一样,也只配两句诗,就配前面那两句吧。”
“好,我跟你想得完全一样,”她完全赞同,“诗是这样配了。现在请你指点一下,我这幅《傲雪梅花》画画得如何?”
他看了看,总是挑不出毛病,只得说:“画得微妙微肖,栩栩如生。”
他涨红了脸,立即说:“得了,得了。我们抓紧时间,其它的画就不看了,只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这幅画。我还只画完一半,这幅画是我今儿要完成的练习。”
桌上的这幅画确实只画了一半,画的是崇山峻岭。他想了一想后,问道:“剩下的一半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还没有想好。现在时间要紧,容不得我多想,你帮我参谋参谋吧。赶快画完了,我们好早点出去玩。”她这样计划着。
他先是沉默不语,后面听到说赶快画完了好早点出去玩,他突然灵感大发,满面春风地说:“这也好办。不过,我要借你刚才的那两幅画用用。”
“没有问题,不说两幅,就是这里所有的画你都可以用,只是你要快点画。”她催促起来。
“把你的剪刀和胶水拿给我。”他迅速地从墙上取下那两幅画,先用剪刀把《傲雪梅花》画里的梅花剪下来,然后把梅花放在《百鸟闹春》画上,为其中一朵梅花挑选合适的鸟儿。比照几下后,他又拿起剪刀将刚才选定的鸟儿剪下来,最后,他用胶水将梅花和鸟儿往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贴去。他把这只鸟儿的嘴贴着这朵梅花,让这只鸟儿看起来就像是在亲吻这朵梅花。随后,他拿起毛笔,蘸上墨汁,飞快地在崇山峻岭之间画上瀑布。他边画边吟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她站在旁边,自言自语说道:“你在吟唐朝李白作的《望庐山瀑布》诗啊。”
“嗯。”他轻轻哼了一声。他把瀑布画完后,又在瀑布和下面的梅花之间画上河流。他又边画边吟诗:
“浅浅水,长悠悠。来不尽,去无休。
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难阻留。
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是在吟唐代唐寅作的诗。”
“唐寅的诗你也知道啊?”他随意问道。
“嗯,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又在画上简单地勾画了几笔,一幅美丽的锦绣河山画立即展现在眼前。
她看得目瞪口呆,佩服得心服口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迅速地拿起剪刀,从《百鸟闹春》画上剪下一只鸟儿,又将这只鸟儿贴到刘树人刚才贴的那只鸟儿的对面,把这只鸟儿的嘴也贴着那朵梅花,让这只鸟儿看起来也像是在和对面的那只鸟儿一起亲吻这朵梅花。
他为之拍手叫好:“双鸟同心所向,香润双鸟心房。”
她幸福得微微笑着,忽然问他:“这么好的一幅画,要不要配一首诗?”
“要呢。”他果断地说,“就配一首无名诗吧。它既没有赋诗人的名字,也没有赋诗人的朝代,但它很适合这幅画。我看你想不想得起来。”他测试她的记忆。
她暗自思忖后,立即提笔,在画上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挥笔写道: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她写完,把笔往笔筒里一插,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跑呀跑。
姚小妹回忆到这里,脸上容光焕发,心中热血沸腾。她兴奋极了,忽地从那把雕花座椅上跳了起来,轻声叫道:“好,就是那幅《锦绣河山》画,那幅绝好的画,我就画那幅画。”她精神抖擞地走到柜台那里,挑选出一张上好的白纸,将白纸小心翼翼地拿到那张大方桌上,铺展好,然后拿起铅笔,快速地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