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五岁作儿媳,年轻死丈夫;
良方来教子,料理有心谋。
(本章大意:龚慧成在龚家病愈之后,去陈金桂家里做衣裳,得知她四五岁做童养媳,二十多岁死了男人,拉扯着养子和女儿王美凤过日子。这年,儿子成了家,女儿十七八岁。
王美凤与堂妹王小凤的长相酷似双胞胎,四个孩子从田间劳动回家。从一家人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陈金桂教子有方,持家有能,是女中豪杰。个个孩子懂礼貌,待人在先,待己在后,端茶送水,其乐融融。)
龚慧成在龚家坪自己家里生了一场病,病得不重也不轻。经过几日的治疗和调养,他的元气大增。刘彩兰、刘树人和刘瑞之也曾前来看望过他。因此,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有了好转,宛如健康人。
这天,他来到登塆为一户人家做衣裳。
这户人家的主人姓陈,名金桂。她是个苦命女人,四岁时就被送来王家当童养媳,现在是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寡妇。她头上长着一头乌发,乌黑得发亮。她细心梳理头发,将头发盘成一个小饼,用发簪固定在脑后,她把这种发式叫做粑粑头,看起来很滑稽。她那柳叶般的眉毛下有一对丹凤眼,明亮传神。她微笑时,薄薄的嘴唇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她性格耿直爽快,待人和蔼可亲。她身材修长,裹着小脚,走起路来,咚咚直响。瞧她那走路的姿态,听她那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膝下养着一儿一女。这儿子名叫王泰平。早年,她结婚后,久不生育,她男人怀疑她是个石女,不能生育,所以,她男人生前把他兄弟的儿子王泰平接来当儿养。没想到,这王泰平才接过来几个月,她便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到落月解怀时,生下一女孩。这女孩美若天仙、聪明可爱,取名叫王美凤,小名叫凤姐。这下子,家里是有儿有女,生活美满幸福。可是好景不长,日子才过了四五年,她男人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只得怅然泪下,万般无奈地撇下她们母子三人辞世而去。当时,陈金桂不到三十岁,那王泰平只有七八岁,那王美凤也只有四五岁。此后,陈金桂也没有谈婚论嫁,而是活活守寡,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这年,王泰平已经婚配成家,他堂客叫候家英。那王美凤生得亭亭玉立、娇艳玲珑。
这时,龚慧成站在堂屋中间的缝衣台边,边缝衣裳边跟陈金桂扯家常:“陈姐,怎么不见你家男主人哪?”
“他呀,命短。早已丢下我们娘儿母子不管了。”陈金桂答话干脆利落、毫无顾忌。她遇到询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止是龚慧成一个人。她站在缝衣台边,看他缝衣裳,就好像是要从他那里学到两手似地。
“他过世很长时间了吧?”他手里忙着缝衣裳,但嘴巴却闲不住,找个话题扯扯凑个热闹。
“是啊,我的美凤四五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你看,美凤都长成大人了。你看他过世得早不早。”
“哦,是这样啊。太可惜了。怎么那么早就过世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虽然是提问,但那也只是寒暄扯谈,并不是想要问得个确切的答案。她没有回答,他无限感慨地说,“你一个人真不容易,拖儿带女这么多年,真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啊。”
“没有办法啊,不自己拖儿带女,还能有哪个帮我啊。”
“你一直就没有考虑过再嫁?”
“忠孝守节是我们女人的本分,我哪敢有那种想法啊。况且,我有儿女一群,哪个男人愿意娶个累赘女人呢?”
“就因为这种思想,你就这样一直守寡下去吗?”
“不去守寡还能有什么盼望?我唯一的盼望就是孩子们快快长大,他们成家立业了,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你刚才说的你有儿女一群,那他们就是刚才在我这里量身测体的那四个人?也就是说,你有一个儿子三个女额儿?”他问起话来不怕哆嗦,想到哪就问到哪。
“那三个女额儿中,一个是我的女,一个是我的媳妇,还有一个是我的侄女。”她实话实说。
“那两个长得相差无几的女额儿恐怕是你的女和侄女吧。”
“这你说对了。”
“看那两个女额儿模样和个头,她们好像是一对双胞胎。”
“这你也说得不假。她们的确像是一对双胞胎。”
“她们都长成大人了,芳龄多少啊?”
“十七八岁了,都不小了。孩子们长高长大了,要衣穿啊。这一年到头,穿衣的布料就要不少啊。”她把话虽然这样说着,但她心里始终为孩子们的长大而感到乐此不疲。
她说到布料时,他仔细地看了看手里正在缝衣裳用的布,发现这些布都是棉纱布,布上既无纱头又无洞眼。用手摸起来感觉光滑平整,就如同丝绸一般。他为许多人家做过棉布衣裳,唯独他今天摸着这家的棉布时,他才感到异常吃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布恐怕只有天上的七仙女才能织得出来。他无比感慨地问:“这是绸布吧?”
“让慧师傅见笑了。我们穷苦人家哪里穿得起绫罗绸缎嘞。”她一下子没有听出他那话中有话,便也照直说了。
“不是绸布,那怎么摸起来这样舒适?陈姐,这布是你纺织的吗?”他从她的话中听出,她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他才把他刚才的话中话说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她立即明白,他前面说她的棉布是绸布,那是对她的一种赞扬。她这时也不想客气谦逊什么。她知道,她纺织的布在这块地方是晓有名气的,她也就坦然地说:“纺织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成这样子了。”
他听她说话直来直去,他打心底里佩服,心里产生出一种“话逢知己千言少”的感觉。他笑容可掬地接着说:“你纺织出这么好的布,如若拿到市场上去卖,那一定是抢手货。”
“不瞒你说,我就是靠这纺纱织布来养活这群孩子。我纺织的布在家里就被人抢购一空,哪里还有拿到市场上去卖的嘞。”
“还真是这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起。”
“这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如若不把布纺织好,我这一家人就会饥寒交迫、无法生存。幸好我练就了这么一手,而且,我的女额儿的手艺也不比我差。”
“她的手艺也这么高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想用这样的话再证实一下。
“你不相信?”
“这……”他确实不敢苟同。他认为,陈金桂练就了这么一手绝活,那是因为她纺织的时间长。俗话说,熟能生巧。可是,那个女孩儿好像是乳臭未干,怎么也可能纺织得这么出色呢?
他说话吞吞吐吐,一下子没有了下文。她明白,他不相信她的话。她于是这样说道:“我们家里每个女人都有一台纺纱车和一台织布机。到纺纱织布时,我们一起上阵。不信,你到这旁边屋里看看。”
他想,真有这样的事?他随她走到旁边的房门边一看,果真是那样。四台纺纱车和四台织布机都齐整整地摆放在那里,上面都还挂着棉捻子和棉纱。他只得点头承认,然后回到缝衣台边继续闲聊:“你这有点像一个纺织坊了。”
“纺织坊说不上。不过,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这么谋生的。我家除了吃穿开支还略有结余。我用这些结余的钱还买了几斗田和几斗地。这不,那几个孩子都到田里薅草去了。”
“你的稻子插得早啊。这就要薅草了。”他奉承说。
“不早不行啊。过日子嘛,马虎不得。尤其是种稻子,季节耽误不得。耽误了季节,不说一无所获,有收成也会大打折扣。如若没有粮食吃,我这一家人就会饿肚子。”她坦诚地说。
“听你这么一说,你对田里的农活也里手啊。”
“不是里手不行啊。我男人死得早,我得里里外外一起做。”
“幸好你的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他们可以帮你一把了,帮你纺纱织布,帮你做田里的农活。你可以轻松轻松了。”
“是啊,是该轻松轻松了。有些事可以让他们去干了。但是,这只是看起来轻松了。其实,人生一个阶段与另一个阶段不尽相同。孩子们长大了,又有长大了的事情。我要帮他们谈婚论嫁,成家立业。这种担子也不轻松啊。”她说得真真切切。
“你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你这完成了一件大事。你轻松了一大截了。”他说话也说得实在。
“媳妇是娶进了门。可是,因为娶媳妇,我身上还欠着不少的帐要还嘞。”她说话也毫不遮掩。
“娶媳妇用的钱应该让儿子承担一些嘛。”
“是啊,我是让他承担了一些。”
“你一个寡妇把他一泡屎地一泡尿地拉扯大,还跟他成了家,真是不容易啊!要是孩子懂事的话,他以后应该尽力帮你分忧解愁。”
“是啊,他不仅是应该分忧解愁,而且还应该当家理财了。我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啊,我分了一点帐让他去还,给他一点压力,让他学会勤俭持家,当家理财,学会困难时怎样过日子。”
“你真是情有独钟啊,真是一番天下父母心。你帮他成了家,还不忘教育锻炼他。”
“当然要锻炼他。最近,他们两口子提出要分家过日子,我也同意。理由是一切都让他们自己当家作主,过好他们的日子。”
“你就这样撒手不管了?”他认为她那样做有些不妥。
“哪能撒手不管。自己养大的孩子啊,即使打一个喷嚏,我也得问问他是不是感冒了。我刚才说的,我给他一点账去还的,如若今后他没有能力去还,那还不是由我来还,我岂能坐视不管。”她心地善良,说出的话也是善良话。
“你说你的儿媳和你分了家,那他们几个人刚才是一起给你薅草去的呀?”
“是啊,说是分家,实际上哪里能完全分开啊。他的事我得照料着,我的事他也会帮着做。”
“看你这样子,儿子成家了,你仍然负担不减啊。”他感慨万千。
“我原以为担子会轻一些,儿子成家了,我可以腾出手来办理我那女额儿的事了。没料想,媳妇娶进门,又多了一个人需要我照料啊。”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他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你刚才说,你要办理你女额儿的事,你是要办理她的婚嫁之事吧?”
“你说得正是。她都有十七八岁了。我也应该给她找个人家了。”
“我看,你还是先歇歇吧。她的年龄也不算大,何况,你的儿子才结婚。”他不厌其烦地说道。
“我是想歇歇,但是事情哪里容得我歇啊。上门提亲的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她看见他手不停地在缝衣台边忙碌着,不好意思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而她去忙她自己的事,还是照常和他扯着家常。
“你那个女额儿有没有看中的?”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没有表态。她只是说,她哥哥刚结婚,她还年轻,所以不想早嫁。”
“这么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后生能撬动她的芳心?”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没有。一般的后生一听说她不想现在就嫁,也就偃旗息鼓了。但是,去年,马宗岭镇有个叫蔡廷雨的后生,却不像其他后生。他硬是提着礼品往我屋里塞。他说,他就是喜欢我这个女额儿。但是,我看见,我这女额儿对他面无表情。我就把礼品往那个后生手里退。可他嘞,他把礼品往我桌上一放,扭头撒腿就往屋外跑。他边跑边说,他还会来向我们提亲。后来,那个后生又接连来过几回,可是,我那女额儿对他就是不冷不热。他每次来我家里后,还是我那个侄女儿给他端茶喝。”她讲起这事来绘声绘色,也可能是为有后生来向她的女儿求爱而感到无比自豪。这为娘的,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了,而且长得俏丽可人,现在又有后生死心塌地地追求,她哪里会不感到自豪呢?不说无比自豪,哪怕就用欢心自得来形容也不为过。所以,她说起女儿的事来,总是那样的滔滔不绝。
他看到她说得越来越起劲,他不愿打断她的话。他想,这女人一生不容易。她养的女儿长大了,就像她种的花树已经鲜花盛开了,而且还有蜜蜂蜂拥而至。这时候,做娘的哪个会不兴高采烈呢?他理解女人们这种心情,所以,他一直让她说个没完没了,也没有插话打岔。只是听到后面,他心感好奇时才插话:“这女额儿心里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是啊,儿大爹难当,女大娘难为啊。你看,有那么真心实意来追求的人,她怎么就无动于衷呢?你看,这叫为娘的操心不操心?我这哪里有轻松的时候啊?好了,不说这些了。刚才说到茶,我去给你烧茶喝。你先忙着。”她说完,便独自一人去了旁边的灶房。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开了。这女人就像他开始说的,真是个女中豪杰。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可以说是一点也不为过。她说起话来,道理清白、落落大方;她待起人来,热情耿直、和蔼可亲;她做起事来,能干麻利、井井有条。她把孩子们养育得聪明伶俐、与众不同。他真佩服这样的女人。他想着,想着,可能是因为口渴了,便停下手里的缝衣活,环顾四周。他发现,她住的这栋房子虽然有些陈旧,不算阔气,但都是用木板木架构成。屋顶盖着的是青瓦。这栋房子前有门厅,门厅后面是客厅,客厅后面有个天井,天井后面是堂屋,也就是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天井周围有几间卧房,灶房和他刚才看的放置纺纱车和织布机的纺织房。这房子虽说是她祖上留下来的,但对于她一个女人,这么多年能守住这房子可见她的能力超群。这时,他对她佩服得点头就像鸡啄米,眼光也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这才发现,他竟忘了做手里的缝衣活,便打住眼光,不再东张西望,迅速地缝着衣裳。
“婶娘,我来了。我肚子饿了。”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她人还没进屋,声音却先她进了屋。
他顺着那声音望去,那女孩儿打着赤脚,卷着裤腿,小腿像莲藕,又白又嫩又亮。龚慧成缝衣裳的时间长了,眼睛习惯从低处向高处看,那女孩儿的酷似仙鹤的美腿引诱他往那女孩儿的小腿上方看去,他希望那裸露的小腿往上裸露得更多些。可惜,那小腿还没到膝盖就被上面卷起的浅蓝色裤子挡住了。他又将眼皮往上抬了抬,他看到,那女孩儿上身穿着稍紧的蓝花斜襟布衫,窄肩细腰微凸胸脯,多美的身材啊!他感慨得将上眼皮抬到了最高处。虽说他刚才为这女孩儿量过身子尺寸,可那是为了给她缝衣裳,量身子时他只注意了尺寸,没去注意那女孩儿长得如何。这会儿,他没量尺寸了,有的是时间仔细看看她。他几乎睁圆了眼睛再去看,那女孩儿的眉毛弯弯,眼睛亮亮,鼻子高高,嘴唇扁扁,脸儿白里透红,恰似一个仙女。她已经走到天井边。他不知道她是陈金桂的女还是侄女。对了,他记起来了,她刚才喊过婶娘,他肯定,她是陈金桂的侄女。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他从那三个人中首先认出了陈金桂的女。这主要是他得益于他头脑里还保留着的他起初就说过的双胞胎信息。他仔细打量她,只见她生得两弯柳叶眉毛,眉毛不宽不窄,不长不短,与下面那对迷人的眼睛既相配又媲美。他感到,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哪个女孩儿的柳叶眉像这个女孩儿这样与眼睛相配。别个女孩儿的柳叶眉要么就宽要么就窄,要么就长要么就短。虽有好看一点的,但与下面的眼睛却不很相配,要么是那柳叶眉宽了,要么是那眼睛小了。可这女孩儿的眉毛和眼睛还与那高高的鼻梁和扁扁的嘴唇相配得恰到好处。用三句成语来形容,那叫五官端正,面清目秀,满面春风。这女孩儿耳后还拖着一对长辫子。他顺着他刚才看陈金桂的侄女的那种灼热的眼光把个陈金桂的女孩儿的脸看了个够。这时,他好奇地想知道她那对辫子有多长,便把眼皮往下压了压。他看到,有一根辫子往下吊到了她的臀部,另一根辫子压在她那突兀的胸脯上。她那窄窄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身使她的辫子显得更长。她那身上穿的浅灰色细花斜襟衫和浅灰色裤子使她的辫子显得更乌亮。他再往下望,那卷起的裤腿使她那莲藕般的小腿发银光。啊,又是一个更美的仙女从天而降。
还是他头脑里的双胞胎信息作怪,他将这酷似双胞胎的两个女孩儿做了一番比较,比较过来比较过去,结果是,那侄女脸上左边嘴角处有一颗小肉痣,她的身体也稍瘦一些。
陈金桂从灶房里走出来,对着她侄女儿风趣地说:“肚子饿了,肚子饿了。小凤,就你喊得凶。就你一个人肚子饿。”
从陈金桂的话中,龚慧成得知,她的侄女名叫王小凤。
王小凤故意赌着气:“不是我喊饿就我一个人饿了,他们都饿了啊。不信,你问问他们。”她用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那三个人。他们都同样打着赤脚,卷着裤腿,在地上缓缓走着,裤腿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泥巴。
王美凤心里明白她娘对王小风说那些话的意思,她也看出,王小风并没有弄明白她婶娘说那些话是跟王小凤闹着玩的。她望了王小凤一眼后,故意说道:“我不饿。”
“美凤,你不饿,是吧?”陈金桂笑着说道。
“哥哥和嫂子也不饿。”王美凤说完这话后,对着王泰平和候家英扑哧一声笑。
王泰平和候家英领受到王美凤递来的眼色,立刻明白王美凤的用意,便也故意附和着说:“是啊,我们都不饿。”
“泰平,你来帮一下忙。”陈金桂喊道。
“呃,我来了。”
龚慧成转头望去,只见那王泰平生得粗眉大眼,高鼻子厚嘴唇,冬瓜形脸上挂着宽厚慈祥和愉快的微笑,龚慧成受到深深的感染。王泰平身体健壮,虎背熊腰,上身穿着青色棉布衣,下身穿着灰色宽腰裤子。龚慧成想,这人五大三粗身子牛高马大,宛如一大金刚。这家里有了他,不说力气活儿不用愁,就说家里的安全也不会在话下。龚慧成看人的眼光又投到了低处。他看到,王泰平的腿不像女人那样秀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些像大象腿。
龚慧成还看到,王泰平身边还有一女孩儿,那女孩儿生得五官端正,面清目秀,只是个子不高大,从她那裸露的小腿来看,她的腿比那仙鹤的腿还细。从她的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体不够强壮。他猜测,这女孩儿一定是王泰平的堂客。她可能是因为刚才在田里劳动时累着了,这时候,她不声不响地疲倦地走着。
王小凤心里憋了许久后说:“你们不饿?”接着,她把眼睛往旁边一斜,也故意使了个激将法:“你们不饿,是因为你们薅草比我薅的少。我饿,是因为我比你们薅得多。好啊,到吃饭的时候,你们不饿的要少吃一碗饭。”
陈金桂赶紧插话:“好了,好了。别老玩嘴巴皮了。刚才我给慧师傅烧水沏茶。现在水正好还滚着,你们赶快拿盆子舀水洗脚,赶快穿鞋,别着凉了。”
这时见有机可乘,王小凤把眼珠子朝上翻了一翻,对着王美凤说:“反正我饿了,我也没有力气去舀洗脚水了。姐姐没有饿,有力气。请姐姐帮我去舀洗脚水。姐姐,你说呢?”她说完,自己搬了把座椅坐到天井边等水洗脚。
跟她娘一样,王美凤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尽管她薅草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就像有无数只青蛙在咕咕叫,但她知道自己是姐,姐就得有个像姐的样子:做事要多做些,说话要谦让些,性格要大度些,艰苦的事要多担当些。对于王小凤的话,她心里感到很坦然。她微笑着说:“妹儿肚子饿了,我给妹儿舀洗脚水,没问题。即使妹儿肚子没有饿,我给妹儿舀洗脚水也是应该的。我不光可以给妹儿舀洗脚水,我还可以给哥哥嫂子舀。”接着,她转过头去,“哥哥、嫂子,你们请坐。我先去给妹儿舀洗脚水,然后再给你们舀,你们不会见怪吧?”
王泰平和候家英连连说:“不用你舀,不用你舀。你今儿薅草比我们快,薅得比我们多,你一定也很累了。肚子也一定饿扁了。我们自己舀吧。不用客气了。”他们俩去自己的房里拿洗脚盆,准备舀水洗脚。
王小凤坐在天井边,叉着的双腿向前伸着,双手懒洋洋地搁在双腿上,微闭着双眼,等着王美凤给她送洗脚水来。
正当王美凤走到灶房门边时,陈金桂提着一大桶热水跨出门来:“不用舀了,我都给你们舀好了。你们都坐到天井那里去,我把水给你们提过来。”她把热水提到天井边,边往大家的洗脚盆里倒热水,边说,“美凤,慧师傅忙了大半天了,忙得茶都没有顾得上喝。我刚才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时候恐怕泡好了,你去把那杯茶给慧师傅送去。你小心端着,别烫着手了。”陈金桂需要儿女们做事时,使唤得最多的就数王美凤了。她认为,家里的力气活应该让王泰平去做,家里的杂事,应该让女人们来做。候家英是媳妇,况且,她结婚来家里的时间不长,她不经常使唤她。王小凤的身体比王美凤瘦弱些,还只是她的侄女,因此,每逢做杂事,陈金桂总是先使唤王美凤,其次才使唤王泰平,万不得已时才使唤王小凤,最后才轮到使唤候家英。
“娘,好的。我这就去给慧师傅送茶。”王美凤朝灶房里走去。
陈金桂把热水提到王小凤面前,一边往王小凤的洗脚盆里倒水,一边说:“小凤,别睡着了,赶快洗脚。”
王小凤睁开双眼,把双脚伸进洗脚盆里,双脚互相搓着,大声说:“婶娘,我肚子饿得直吐酸水,哪里还睡得着啊。婶娘,你看,太阳都偏西了,赶快做中饭吃吧。”
“好,婶娘这就去做。你洗完脚后,你来帮婶娘烧火啊。”
“好,我一会儿就来。”王小凤看到是她婶娘给她倒洗脚水,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暖流和羞涩。
陈金桂给王小凤倒完洗脚水后,提着热水桶又往王泰平的洗脚盆里倒热水,他急忙伸出双手帮着倒,脸含羞涩:“娘,让儿自己来倒吧。你还是腾出手做饭去。不光我们肚子饿了,今儿还有客人嘞,不要让客人饿着了。”
她松开热水桶:“泰平说得有理,娘这就去做饭了。泰平哪,你洗完脚后,去屋外帮我抱一些劈柴到灶房里来。用硬柴火做饭做得快些。”她迈着那双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小金莲,三步并作两步朝灶房里走去。
王美凤将茶端到龚慧成面前,彬彬有礼地说:“慧师傅,辛苦了,请喝茶。”
龚慧成放下手里的缝衣活,从王美凤手里接过茶杯。嘴里正是焦躁得急不可待,现在有茶到手,就像是久旱逢甘雨,不等茶凉下来就往嘴里喝。那茶还烫着,幸得他反应还快,他把那一小口滚烫的茶含在嘴里让茶打了几个滚儿才将茶咽下肚去。茶是下了肚,茶的余味仍然在嘴里回荡,他笑眯眯地说:“美凤啊,”他比她年长二十多岁,是她的长辈,便对她直呼其名。“你这茶送得正及时,我这一直忙着缝衣,没有时间喝茶,这时候喉咙里正干得冒烟嘞,你的茶真解渴,真好喝。”
“你辛苦了,忙得喝茶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刚才,我们在那边说得热闹,你都没空搭话,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忙着。”她感觉得到,他喜欢她送来的茶。她心里自然也觉得很畅快,也就跟他闲聊起来。
“忙是忙,但说话的功夫还是有的。忙是手里忙,嘴巴是闲着的。你们说得那么热闹,我一个外人,不好意思搭话。其实,我没搭话还好些。我就能静静地欣赏你们的良好品德和家风。你们一家人和睦相处、互敬互爱,真让我感动和佩服。”他这多半天在这家里的所见所闻令他产生出异样的感觉,他对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从他的心眼儿里冒出来的。
“慧师傅,你过奖了。既然你现在就在我家里,你就不要把自己当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受拘束。你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还想多听听你讲话嘞。”她说起话来句句都流露出她敬重长辈的美德。
《七律诗﹒礼节德》
知书达理儿时起,礼貌文明要领先;
礼不学兮无以立,礼多到位不得闲。
主动帮助老残弱,孝顺尊长驱冷寒;
礼仪好学善交往,无穷魅力共称宣
“美凤,你说话真是暖人心怀。你真懂礼貌,这都是你娘教育得好,你是个好女额儿。”
“慧师傅,你赶快喝茶吧。别让茶凉了,茶热着好喝些。”她听了他的赞扬话,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
“啊,我忘了。你劝我喝茶,你自己还没有喝茶嘞。你去喝点茶吧。”
“我不急。等你喝好了,我再去喝。”
“你不用等了。你看,你还没有洗脚嘞。赶快去洗脚喝茶吧。别着凉了。”他边喝茶边说道。
“慧师傅,多谢你的关心。我是贫穷人家的女额儿,不会那么娇贵,不会那么容易着凉。”她等待着给他再添茶。她全然没顾自己肚饿口渴脚凉,不经意间,她把眼光落在了他身边的缝衣台上。那里放着一条折叠整齐的裤子和一件上衣。那件上衣上的针线还连在布扣上。看那样子,那条裤子已经做成。那件上衣只等把布扣子钉完,也就完工了。她看着这些,不禁惊讶地问,“慧师傅,你缝衣好快啊,半天的时间,你就快做成一套衣裳了。”
“不快不行啊。你们靠纺纱织布吃饭,我是靠缝衣养家糊口啊。”他还端着茶杯喝茶。
“你说得有理……”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那边天井边王小凤喊了起来。
“姐姐,我脚洗完了,你帮我把鞋拿过来。”。
“哦,来了。你等一等。”她停下说话,转过头去给王小凤回话,然后又转过头来,“慧师傅,你还添点茶吗?要不,我给妹儿送鞋去。”
“去吧,好女额儿。”他笑容满面。
“嗯,我去了。”她便去房门边拿了一双鞋,送到王小凤那里,“来,给你。”
“多谢姐姐。”王小凤笑吟吟地接过鞋,把鞋穿在脚上,站起身,把洗脚盆里的水倒进天井里,然后,把她婶娘刚才提过来的热水倒进洗脚盆里,站直了腰对王美凤毕恭毕敬地说,“请姐姐洗脚。我这就去给婶娘烧火。”
“多谢妹儿。”王美凤没有再说什么,坐到王小凤刚才坐过的那把座椅上,把脚伸进洗脚盆里洗脚。
“妹儿,水都快凉了,快点洗。”王泰平洗完脚,正在穿鞋。他把鞋穿完之后,“妹儿,要不要加点热水,我去给你端点热水来。”
“这水还可以,不用加热水了。”王美凤回答道。
“那好,我到外面去给娘抱劈柴。”王泰平把洗脚盆里的水倒进天井里,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天井边只剩下王美凤和候家英,她们还没洗完脚。
王美凤看了看前面,候家英洗脚的动作不紧不慢,脸上满是倦意。也许是她身子长得不够强壮,做起劳动活儿来感到吃力。从候家英的面部表情来看,王美凤断定,候家英很可能是累坏了,便十分关切地说:“嫂子,你累了吧?”
候家英答话:“还好,我薅草薅得没有你多,但总是觉得累。”
“你身体弱一些,以后要多吃点饭,把身体养结实些。还有,你做事时,多歇着点。你慢慢就会好的。”王美凤关怀备至地说。
王泰平抱着一大抱劈柴从大门口走进来,边走边说:“如若是累了,用滚水泡泡脚就好了。你们慢点洗,我去给你们端点滚水来。”
“我都快洗完了,不用滚水了。你只给嫂子端点滚水来就行了。”
王泰平点头没有吱声,径直走进灶房里去。
王美凤不等她哥哥回话,又对侯家英说道:“嫂子,你等一下,用滚水多泡一会儿。我洗完了。”她擦干脚,穿上鞋,把洗脚盆里的水倒进天井里,“我去把鞋底拿出来。你昨儿问我那梅花是怎么纳的,我纳给你看。你看好不好?”王美凤望着候家英问。
“好,那太好了。我早就想跟你学纳梅花嘞。”候家英满心欢喜。
王美凤转身朝她的卧房走去。
“滚水来了。堂客,你就多泡泡脚吧。”王泰平帮他堂客倒掉她洗脚盆里的水,然后,在洗脚盆里倒进他刚端来的滚水。他突然发现,王美凤不在旁边,便问道,“堂客,大妹儿呢?她洗完了吗?”
“嗯,她洗完了。她到她卧房里拿鞋底去了。她说她要告诉我纳梅花。你去我们卧房里帮我拿一只没纳的鞋底来。我洗完脚后跟大妹儿学着纳。”
王泰平转身去了他的卧房。
那边,王美凤手里拿着一只鞋底,边纳着鞋底边朝候家英走过来。她走到天井边,顺手搬了一把座椅,将座椅放在候家英身旁,然后坐在座椅上纳着鞋底。她纳着纳着,不时地给候家英指点。
王泰平从他的卧房里拿来一只没纳的鞋底,递到他堂客面前:“来,给你。你跟大妹儿学上两手啊。”
候家英对着王泰平撅了一下嘴,接过鞋底,放在大腿上,迅速擦干脚,穿上鞋:“好喏,你帮我倒掉洗脚水。你把洗脚盆拿回房里去,然后你去给娘帮忙。”她从她大腿上拿起那只鞋底,跟着王美凤一针一线地学纳梅花。一不小心,针刺了手指,她痛得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把那只被刺痛的手指连连摆动着,想要减轻手指上的疼痛。她的疼痛减轻了点时,她伸出手指一看,那手指上渗出一团鲜血。她似乎觉得那手指痛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地哼着哎哟。
王美凤关切地问:“嫂子,手被针刺了?”
候家英没有回话,王美凤还以为候家英只是受了一点小痛,便不以为然,继续纳着鞋底。后来,候家英老是哼着哎哟,王美凤才意识到候家英的疼痛一定不轻。她停下手来,转过头去看,候家英手指上的鲜血直滴。她立即站起身,将手里的鞋底放在座椅上,弯下腰去,将候家英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用嘴吸出手指里的赃血,又将嘴里的脏血吐到天井里,用两只手指捏着候家英那被针刺破的手指,对灶房那边喊道:“妹儿,快烧点艾叶灰来。”
“要艾叶灰干什么?”王小凤在灶房里问道。
“你给我烧来就知道了。”
“好嘞。”王小凤很快就烧好了艾叶灰,送了过来。
王美凤腾出一只手,从王小凤手里拿了艾叶灰,把灰撒在候家英那只滴血的手指上,那只手指立即就被止住了血。她安慰着说:“马上就会好,请不要打湿水。”
候家英很感激:“多谢大妹儿。”
王小凤站在旁边看,王美凤用艾叶的灰止血就像魔术师表演一般,王小凤心里好生好奇:“姐姐,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从你婶娘那里呀。我刚开始学纳袜底那会儿,也是这样,针把手指刺得血淋淋的。你婶娘就是这样帮我止血止痛的。”
“婶娘怎么就没有教我?婶娘偏心。”王小凤撅了一下嘴。
“不是婶娘偏心,而是你没有留意。你以前学纳鞋底的时候,你的手指也被针刺过,你婶娘也是这样为你止血止痛的。难道你硬要你婶娘说,‘呃,小凤,我来教你用艾叶灰止血止痛’,这才算教你吗?”
“那也不是。是我没有用心学罢了。多谢姐姐指点迷津。妹儿以后学姐姐的,多多留心。”王小凤很快明白了这如何学习的道理。
“好了。我问你,你婶娘的饭做好了没有?还不快去给你婶娘帮忙。”王美凤催促她说。
“菜是做好了,只等闷饭了。灶里的火已经停了,让饭在锅里多闷一会就可以吃了。”
“美凤、小凤、泰平、家英,要吃饭了。你们都过来帮我端菜盛饭。”陈金桂在灶房里喊道。
四人欢快地回应道:“来了。有饭吃了。”大家快步走进灶房,端的端菜,盛的盛饭。
菜香四溢,饭香诱人。王小凤端着两碗饭,她等不及坐到桌子边去吃,边走边用嘴啃着手里的一碗饭,嘴里还不停地说:“饭真香,饭真好吃。”
“妹儿,你悠和点。客人还没有开始吃嘞,我们要请客人先吃。然后请你婶娘吃,最后我们才开始吃。”王美凤对王小凤那嘴馋的样子有点不满意,不免要说她几句。
“姐姐,你别说我,婶娘都没有说我嘞。”王小凤有点不高兴。
“小凤,你姐姐说得也是。今儿有客人在家里,再饿也得请客人先吃。好了,下次要长记性啊。”陈金桂支持王美凤的说法。
“好,婶娘,下次我一定记住。”王小凤满口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