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满腹尽是怨,狂奔为哪般?
血流又流产,太太气冲天。
(本章大意:姚小妹想要用奔跑的办法流产,跑到院大门边,被华二公拦住。可是,她的头碰到院大门的石头门上,鲜血流到她的下身,胡蝶误判她流产,令华二公将她抱进屋内。她知道自己流产而感到高兴。
华成福因此而责罚姚小妹,胡蝶坚持让姚小妹坐好月子。华大公对流产不高兴,还埋怨宗什善不生孩子。宗什善却为今后少了一个财产继承人而高兴。王尔丽为流产高兴,认为,姚小妹今后再也不会得宠,还会因为没有了拖油瓶很快就会远嫁刘树人。)
华家既不要姚小妹去印染坊做事,也不要她在家中做事,只要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是,她却并不因此而安心乐意心甘情愿,而是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她时不时地运足全身的力气,用手挤压自己的肚子,甚至用手捶打肚子。之后,除了一阵一阵的疼痛令她周身冒冷汗,再也不见身上出现什么反应。她每天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重复着,她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肚子痛,更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恨自己的肚子,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恨自己的肚子怀上了华家的种,她怎么也不想让华家的这个种生长下去。所以,她想用周而复始的挤压和捶打办法消灭华家的这个种。但是,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华家的这个种在她的肚子里却是日复一日地长大。她惶恐不安了,苦思冥想,总想找到一个办法使自己心满意足。终于,她想起了她在王尔丽娘家时的情景:
姚小妹当时动身准备下床,忽然觉得胸中憋闷,一阵呕吐之感又升起。她坐在床沿上连续干呕了几次。
“女儿,这个小妹妹有喜了。”女主人说着,快步走到床边,扶着姚小妹。
“有喜了?”王尔丽惊问道。
“怀孕了?”华二公好奇地问道。
“是啊,她有喜了。她昨儿傍晚来的时候就有了这种反应。”女主人说。
“娘,有喜了就想吐吗?”
“是啊,而且吐得很厉害。她需要好好地歇息几天。”女主人告诉说。
“她骑马能行吗?”华二公问道。
“不能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女主人答道,“这样吧,既然这个小妹妹是自家人,那就留她在此多休息两天。等她妊娠反应减轻一些以后再做打算。”
“如果她今儿就和我们慢慢骑马回去呢?那会怎么样?”华二公急问道。
“那么远的路,她弄得不好会流产的。”女主人又回答说。
姚小妹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眉头舒展,心里暗自叫道:“好,办法有了。”于是,她侧耳细听,周围好像没有人。接着,她步履轻盈地溜出房去,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骄阳高照,热浪翻滚。那群鸡躲在树下张着嘴喘气。小鸟也躲在阴凉的树枝上低鸣。藏在树洞里的知了时不时地哼上几声:“热啊,热啊。”
姚小妹习惯性地往树阴处走去,但没走几步,她就猛然转身,在阳光下奔跑起来。她使劲地奔跑,想让自己像骑在马上那样驰骋,她边跑边为自己鼓劲加油:跑吧,跑得像飞马。对,跑得像飞马。对,跑得比飞马还要飞马。跑得越快,自己肚子的反应就会越大。反应越大,肚子里的华家种就会流产。她跑过屋前的大道,越过菜园旁边的小道,跨过花园里的幽道。
华子良正好从花园那边走过来,看见姚小妹在阳光下奔跑,急忙拔腿朝她跑过来,边跑边喊:“少夫人,别跑。少夫人,别跑。”
她听到他喊她,跑得更凶了,就像燃烧着的烈火遇到了大风。
“少夫人,我的姑奶奶,你别跑了。”他慌了神,声音喊得更大了。
华家大院说大不大。华子良的嘶哑喊声传进了屋里。众人闻声跑了出来。
“管家,跑快点,堵住她。”华成福急忙喊道。
“管家,别让她摔倒了。”这是胡蝶在喊。
“知道了。”华子良得到了命令,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朝姚小妹追赶过去。他毕竟是个男人,跑起路来当然会比姚小妹快,渐渐地,他就追上了她。这时,他本可以猛一伸手就能抓住她的,但想到自己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仆人,不能放肆伸手去抓她,于是,他只好跑在她的身后,迟迟不敢去抓。
华成福急了,又喊了起来:“管家,你堵住她!我让你堵住她。”
华子良听得很清楚,华成福是在喊他堵住她,并没有喊他抓住她。他只得加快脚步,紧跑几步,从她的身旁跑过去。他那架势简直就像在与她赛跑。他跑赢了,他已经超过她四五步。他估计这距离足可以堵住她了。于是,他骤然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脸面转向了她。他伸开双臂想堵住狂奔乱跑的她,可是,他那个大转弯也太快了,快得使他难以站稳脚跟,他就像一个旋转的陀螺,惯性地转过一百九十度,二百度……
她看见他从她身边跑过去,超过她一步,二步……她边跑边想,她看他管家能把她怎么样?她突然发现他急转弯脸面朝她,但他刹不住那旋转。她眼看就要碰上他了,急中生智,便顺着他旋转的方向,伸手将他猛地一击,她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他不但没有堵住她,也没能像陀螺那样旋转不停,反而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倒在了她的身后,来了个五体投地,半天爬不起来。
“管家,快爬起来!赶快去堵啊。”华成福看见华子良那个窝囊相,气得暴跳如雷,大声吼叫。
华子良腹部疼痛难忍,知道自己这一跤摔得不轻,他更知道,要堵住姚小妹决非简单易事。他一个大男人怎能放肆地抓一个年轻女人呢?他一个仆人怎能放肆地抓一个主人呢?他深知自己的难处,万般无奈之下,他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急起直追,而是选择了躺在地上呻吟翻滚,试图从地上爬起,但最终还是倒了下去,佯装疼痛,无法从命。
“自丽,还有其他的人,你们都快跑,快给我把淑贞堵住!”胡蝶看见华子良是无望了,便命令起其他仆人来。
仆人们哪敢不服从命令?一个个拔腿就跑,朝姚小妹围追过去。一时间,跑步声,劝说声,叫喊声四起:
“少夫人,你别跑了,你的身子要紧啊!”肖自丽边跑边劝说道。
“少夫人,你别跑了,你要保重啊!”有个仆人喊道。
“少夫人,别干傻事啊!”又有仆人喊道。
“淑贞,你有话好说啊,别跑了!”胡蝶也跟着喊了起来。
华家大院里的人都跑了起来,对姚小妹围追堵截,这阵仗就像孩子们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只是这场面除了跑步声、劝说声、叫喊声,却没有孩子们玩游戏时发出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嘻嘻哈哈的笑声。
姚小妹冲出众人的包围圈,拼命朝大院的东大门跑去。她嫌这大院太小,跑得不解恨。她要冲过东大门,跑向田野,跑向山川,跑到让肚子里的华家种流产为止。她快要跑到东大门时,突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她看到,那马车上坐着的是华家的两个儿子。他们赶场回来了。
华二公一眼就看出眼前的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吁”地一声勒住马,纵身跳下马车,朝迎面跑来的姚小妹拔腿飞奔。
她知道他这一来,她会被他挡住去路。她有些绝望了,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她继续向前奔跑,想要一头撞死在大门的石头门框上,以此一了百了。
他深知她的倔强性,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加快速度上前拦阻她。他刚张开双臂,她就冲到了他的怀里,把他冲得人仰马翻,跌倒在地,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的身子虽然倒在了他的身上,但她的前额却撞到了大门的石头门槛上,顿时血流不止,昏迷了过去。他被她的身子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慢慢侧身,挪开她的身子,从她的旁边坐了起来,斜眼一看,发现她的额头鲜血直流,便立即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她额头的鲜血淋到了她的下腹部和大腿上。
这时,众人都围拢过来。
胡蝶看见姚小妹满身是血,不觉大吃一惊。她集注目光特别地朝姚小妹的下腹部扫视了一番,发现大事不好,姚小妹的下腹部血迹斑斑。她凭自己女人的感觉,认为下腹部流血是怀孕的女人流产了。她不禁眼前一黑,失声叫道:“我的天哪,她流产了。”
华成福听了这话,信以为真,不禁胸中怒火中烧,顿时怒骂道:“你要断我华家的后,好个不知好歹的xx东西!”然后,他对着华二公吼道:“二公,你别扶她!就让她躺在地上!”
华二公只得依了华成福,将姚小妹放倒在地上,但他发现,她的额头仍然血流如注,情况危急,便迅速地从自己的上衣上撕下一块布,为她边包扎边说:“爹,她还在流血嘞。”
华成福仍然怒气未消地吼道:“男人的血贵如金,女人的血溅如水。她要流就让她流吧。”
胡蝶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如果换了是平时,她会跟他理论几句,可是这时,她却忍让过去了,只是淡淡地附和着说:“流点血没有什么要紧的,这是她自讨的。”
“娘,我给她包扎了,但还是在流。”华二公蹲在姚小妹的身边说。
“太太,是真的还在流嘞。”肖自丽小声说道。
“太太,要不要用点药?”有个仆人这样试着建议。
华二公听说要用药,便急忙建议:“娘,我那里有云南白药。云南白药可以止血。我去拿吧?”
华成福胸中的怒气这时稍许消了一些,想到自己不能老是站在烈日下,心里顿生一个想法:“别去拿了,把她抬进屋里去用药。”
胡蝶赞同说:“对,把她抬进屋里去。”
华二公畏难地说:“我一个人怎么抬呀?”
华成福对华子良说:“管家,你帮着抬一下。”
华子良对躺在地上的姚小妹看了看,她满身是血。他刚才听胡蝶说她流产了,心里立即生起一股恐惧感。他曾听人说过,如果沾了女人的阴血,那是要倒霉的,他因此而踌躇不前。
华成福看到华子良犹豫不决,便命令道:“管家,快动手抬呀!”华子良这才走上前,但还是不便下手抬,于是说:“福爷,这没木板,怎么好抬呀?”他说完,伸直了身子,尴尬地站着。
华成福看到华子良那为难的样子,自己也不愿意老是被烈日爆晒,最后,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用你抬了。二公,你一个人把她抱进去。”
华二公对华成福看了看,又对胡蝶看了看,难为情地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华成福不想就此再哆嗦下去,于是,斩钉截铁地说:“叫你抱你就抱。”说完,转身朝屋里疾步走去。
胡蝶看见华成福离去后,也坚定地说:“二公,你赶快抱吧。”
华二公别无选择,只得听从爹娘的话,伸出双手,试着怎么一个抱法。他最后决定,先把姚小妹扶起坐着,再将一只手穿过她的腋窝托住她的背,再将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弯。双手将她平托起来,快步朝屋里走去。他抱着她,越走越乏力。他抱又不敢抱紧,放又不敢放下歇息,只得使劲地支撑着,走过东大门那段大路,跨过屋前那块禾场,穿过堂屋,奔进她的房间,气喘呼呼地把她放在了床上,这才站在旁边喘气歇息。
胡蝶和肖自丽已经跟了进来,胡蝶看见姚小妹还不省人事:“二公,你去把云南白药拿来吧。”
“好,我这就去。”华二公退出了房间。
胡蝶说:“自丽,你去为淑贞找套干净衣裳换了,然后给她涂药吧。”她说完,走出了房间。
“好,太太。”肖自丽答应着,去衣柜那里找衣。
华二公走进房间来:“自丽,这是云南白药。我们来给她涂药吧。”他拿着云南白药朝姚小妹的床边走去。
肖自丽拿着衣裳赶紧走过去:“二少爷,让我来涂药吧。”
他将药递到她的手里:“拿着。我来给她解开头上的布条,你把药瓶子打开。”
“二少爷,怎么打开呀?”她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瓶子,因此不敢贸然打开。
“你把瓶盖子扭动几下就能打开了。”
她把瓶盖子扭动了几下,那瓶盖子果然打开了,然后将药瓶递给他,看他涂药。
姚小妹头上的布条解开后,血还在往外涌。华二公赶忙把药涂在冒血的地方。一瓶药涂下去,血还是止不住。他立即又将布条重新包扎好:“先就这样包着,别动它。如果还渗血出来,那就要找郎中了。你看着点,再过一个时辰,如果还在渗血,你就告诉我。还有什么事吗?”
她点点头说:“剩下的事就是给她换衣。不要你做了。”
他看了看姚小妹:“你给她换吧,我走了。”
她送他出了房门,将房门关上,插上门闩,然后转身回到姚小妹的床边,动手慢慢解开姚小妹的上衣。里层是一件红色的小肚兜,小肚兜上有些深红色的血斑,但她没有解开它。她脱掉了姚小妹的上衣,姚小妹的身子冰清玉洁,细嫩白皙,丰满匀称。手臂润如嫩藕,胸脯圆润突兀,胸脯上的小肚兜有如锦上添花。她想,白皙的皮肤和着红色的小肚兜让姚小妹光艳照人,姚小妹真是一个睡美人。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儿却遭到了如此的厄运,姚小妹没能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却被迫嫁给了自己不愿意嫁的人,而且这人早早地丧了命,怀了个孩子还流产了,姚小妹像是一个活着的死人。肖自丽想到这里,不禁为姚小妹摇了摇头,心里说道:真是枉费了这么个好身子。接着,她为姚小妹穿上了干净的上衣。然后,她开始脱姚小妹的裤子。里面是一件淡黄色的小短裤,小短裤上也是血迹斑斑,潮湿肮脏,不可再留在身上。她三两下扯掉那小短裤,换上了干净的小短裤,最后,将那些血迹斑斑的衣裳放在了床前的脚踏板上。事情做完了,她坐在床沿上,等候姚小妹苏醒过来。她等了许久,姚小妹没有任何动静。她不由得将眼光投向姚小妹的额头。那里虽然涂了云南白药,而且还有布条包着,但血仍在往外渗出,只是不像先前那样渗出得那么多那么急了。她挪动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想用手指止住往外渗的血,但那血总是压不住。她把手缩了回来,弯下身子,从脚踏板上拿起一件带血的上衣,选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用干净的地方轻轻擦姚小妹额头上渗出的血,心里祈祷:菩萨呀,行行好,让这苦命人儿快点醒过来吧,可不能让她有什么不测啊。也许是她的心诚,姚小妹突然长吁了一口气,身子出现了一点动静。她顿时眉飞色舞,无不兴奋地低声叫道:“姚大姐,姚大姐,你醒醒,你醒醒哪。”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叫,姚小妹好像获得了一种刺激,一种动力,她慢慢睁着眼睛。她的视力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她眼睛上的血块已将眼睛紧紧糊住。她想把眼睛睁大些,但怎么睁也睁不大。这时,她的神智清醒了许多,开口说起话来:“是谁在叫我?是谁在叫我?”
“是我,姚大姐,我是肖自丽啊。”肖自丽听了这话,才意识到姚小妹的眼睛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侧过身去,细细地看了看姚小妹的眼睛。眼睛被血块糊着,她用手里的那件上衣擦血块,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姚小妹闭着眼睛让她慢慢地擦,嘴里问道:“肖妹,我这是在哪儿啊?”
“在你的卧房里,你躺在你的床上。”
“我的床上?”
“是的,姚大姐。”
“我为什么这么累?”
“你多歇息一会儿就会好的。姚大姐,你的眼睛擦干净了。”她缩回手,等着姚小妹睁开眼睛。
姚小妹终于睁开了眼睛,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看清了坐在旁边的肖自丽,突然,发现肖自丽手里拿着自己的衣裳,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感到自己的身上穿着衣裳,不禁好奇地问:“你手里拿着我的衣裳干什么?”
“姚大姐,你的衣裳弄脏了,我给你换了一件干净的。”
“我的衣裳弄脏了?”姚小妹有点不相信,使劲地睁大眼睛看肖自丽手里的衣裳。她看到那件衣裳确实是自己的。可是,那件衣裳上面血迹斑斑,脏不忍睹,便问:“衣上怎么有那么多血?”
肖自丽不好直接回答,只是说:“这是你自己身上的血。”
“我自己身上的血?我为什么会流血?”
“姚大姐,你受伤了。”
“我受伤了?伤在哪里?”
“伤在额头上。”
姚小妹听了,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有些不适,便抬手摸自己的额头。
肖自丽见状,赶忙伸手拉姚小妹的手:“别动,伤口还在流血嘞。”
姚小妹顺从地缩回了手,略有所思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会受伤呢?我为什么会受伤呢?啊,我想起来了,我先前是在院子里跑,想要跑掉肚子里的小东西。肖妹,告诉我,我把小东西跑掉了吗?”
肖自丽呆呆地听着姚小妹激情无比的话语,她不敢正面回答,因为她也说不准。
姚小妹看见肖自丽那样呆头呆脑,一个字也不说,急了,又问了起来“肖妹,肖妹,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我肚子里的小东西是不是跑掉了?”
肖自丽听姚小妹再三追问,心想,这事是瞒不过去的,姚小妹是个苦命女人,姚小妹对她亲如姊妹,她为什么要瞒着姚小妹呢?况且,这件事说了也无妨,因为“她流产了”这句话是胡蝶说的。肖自丽想到这里,眼望着姚小妹微微点了点头。
姚小妹看见肖自丽点头,反而觉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觉得有些不对头,又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内摸了摸,然后,摇头说:“我的裤子怎么是干的?”
肖自丽明白了姚小妹的问话,她弯下腰去,从脚踏板上提起刚才从姚小妹身上换下来的那条血迹斑斑的小短裤:“姚大姐,你自己看吧。”
姚小妹迅速侧过身子,用手扒了扒肖自丽手里提着的那条小短裤。她发现,那条小短裤确实是自己的,上面血迹斑斑,尤其是裤裆处,血迹尤为集中。她想,那一定是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东西跑掉下来了。她“唿”地从床上坐起,失声叫道:“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你终于开眼了!”随后,她用双手抓住肖自丽的上衣,发疯似的摇曳着,大声说,“肖妹,我多么高兴啊!我多么高兴啊!肖妹,你快扶我起床,我要下床,我要唱,我要跳。我要唱个够,我要跳个够。”
肖自丽没有扶姚小妹下床,相反,她却挣脱了姚小妹的手,用双手使劲地按住姚小妹,使姚小妹下不了床。
“肖妹,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下床?难道我不值得高兴吗?”姚小妹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肖自丽摇了摇头:“姚大姐,你把肚子里的小东西跑掉了。这个时候,你需要的是歇息。任何大的情绪波动,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损害你的身体。你这个时候就跟坐月子一样,只能静养。”
“不,我不管那么多。我要下床。我要高兴一个够。”姚小妹又要下床。
“姚大姐,使不得。你不可图眼前高兴而伤了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嘞。好了,你听我的。你先好好歇息吧。”肖自丽说着,便强行推姚小妹,让姚小妹躺在了床上。
“肖妹,这多不过瘾。我还没有高兴够嘞。你看,我把肚子里的小东西跑掉了,我以后就不会受怀胎生孩子的苦了。再往后,我就不会有孩子的拖累。我就会无牵无挂一身轻啊。那该是多么自由,多么美好啊。肖妹,难道我不该高兴吗?”姚小妹躺在床上,憧憬万千。
肖自丽却十分尴尬地说:“姚大姐,你是高兴了,可福爷和太太却不高兴了。”
“他们不高兴了?他们不高兴就让他们不高兴去吧。”姚小妹故意冲着华成福和胡蝶的卧房方向大声地说。
“嘘,你小声点。”肖自丽胆怯地劝说道。
华成福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并没有坐到太师椅上歇息,而是口里喘粗气,嘴无言语,紧绷着脸,横着眼睛,急匆匆地走着。他从房门口走到书桌那里,转身又从书桌那里走到房门口。忽然,他改变了那种往返式的走法,竟然转起圈子来。他这都是被姚小妹气的。
胡蝶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看着华成福像是被打懵了的鸡异常地走着,心里明白他这个时候的心情。若是在这个时候劝说他,安慰他,不但于事无补,也无济于事,相反,说不定还会遭到他无情的责骂。因此,她沉默寡言,让他走个够。许久,她发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走路的力度弱了下来,才开口说:“福爷,你别走了。这地上都让你走出槽来了。你这样走下去,你要走到何时才算完哪?”
“我气,我气个没完,我就走个没完。”
她听到了他的答话,庆幸自己的话还算合适时,终于让他开口说话了,而且他说的话还算情理相当,于是,轻言细语地说:“福爷,我知道你气。这样的事,不光你气,我也气。”
“那个xx东西,我哪一样待她差了?她嫁到这里来,虽说她不乐意,但那是她爹的主意。那能怨我吗?我好心接受了她,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处,她反而这样对待我。”他把憋在肚子里的怨气往外倾吐。
他愿意说话了,她决定让他把话都说出来,这样会使他比憋在肚子里好受一些。“福爷说的也是,那个不知好歹的xx东西,你哪一样待她差了?当初,你叫她画画,她硬是抗着不画,你对她一再宽容,她却拖了几个月才画。”
“她画了画,我也没有让她白画。我破天荒地奖励了她五百块大洋,这还不够意思吗?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提高了嗓音说。
“还有,她上次逃跑那件事,你对她也是大开恩赐。如果是一个仆人逃跑,我们是绝不会轻饶的。”
“对那个xx东西,我不但饶了她,我还把她当祖宗一样地对待。她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简直是闲得无聊活得不耐烦了,竟然要断我华家的后。xx东西!”他又说又骂。
“真是xx已极!”她也气愤地骂道。
他得到了她的支持和同情,气愤的心情有了些缓解,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见他余怒未消,脚步不停,心想,还得让他多说点话。这样,他会感到舒服些。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福爷,你也别心焦。淑贞这个xx东西不想给我们生后人,我们还有两个媳妇,她们以后会给我们生一大群后人。”
他一听这话,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情又激起了浪花,愤愤地说:“你别提那两个傻牛了。她们结婚这么些年了,仍然是石板一块,一根草都不长啊。如果她们这时候生了一男半女的,我也就不在乎淑贞这个xx东西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竟让他旧气未消又生新气,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平心静气地劝说:“福爷,虽然她们现在还没有生,但是,她们都还年轻。如果她们今后发起闹来,她们会噗噗通通地为我们生一大群后人嘞。”
他对她的这些话并不抱什么希望,板着脸说:“我何尝不希望有一大群后人哪。人生在世,无后为大。如果没有后人,我又何必这样夙兴夜寐辛苦操劳呢?”他认为他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希望,心里有了点喜悦,可是,这个xx东西却全然不顾他的感受,姚小妹竟然不想生就不生,想流产就流产,在那里胡作非为,简直是翻天了。姚小妹既然这样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那他也就不客气了,他也就不在乎姚小妹了。好,既然姚小妹身上无孕,那姚小妹明儿就给他到印染坊做事去。姚小妹一不给他生后人,二不做事,难道他这里的饭就让姚小妹白吃吗?人人都知道,养条狗能看家,养只猫能灭鼠,养只鸡能生蛋,“我养个废人干什么?她明儿就给我做事去。”他说完,不再走来走去,一屁股坐到了太师椅上。他因为找到了报复和整治姚小妹的办法,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和平衡。
她刚才说话不合适,心里内疚不已,因此,就这么让他说个不停,不插半句话,只是到后来,听到他反复说让姚小妹明天就去印染坊做事,才觉得不妥,接话说:“福爷,这可使不得。她暂时还不能做事。”
“她如果不做事,那两个媳妇还会做事吗?”上次就因为姚小妹画画拖了很长时间,那两个媳妇就甩手不干了,而且还大发议论说,为什么不要姓姚的做事而只要她们做事?那次是因为他安排姚小妹画画,而且还说画画有难度需要较长的时间,才勉强说服了那两个媳妇。前一些时候,姚小妹不做事,那是因为姚小妹身怀有孕。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姚小妹没有身孕了,就该去做事。姚小妹明儿就去做事。
胡蝶听后,没有马上说什么。她知道,华成福不无道理。这家里有一大群人。如果宠得一个,就宠得一群。如果是宠一个,不宠一个,那么,那个没受宠的就会闹翻天。对这样的事,别处的例子不说,自己家里就有前车之鉴。虽然当时不是要宠姚小妹,但那两个媳妇却借题发挥大发雷霆大放厥词。过了许久,她没有听到他说话了,这才说:“福爷,家大难当啊,可是,还有一句话,福爷是知道的,那就是人言可畏啊。”
他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她觉得他愿意听她说话,便说了下去:“福爷,女人生了孩子需要坐月子歇息。”
“淑贞没有生孩子,只是流了点血。”他争辩说。
“那是流产。流产跟生孩子是一样的,也需要歇息。”
“就算你说得对,那跟人言可畏有何关联?”
“怎么会没有关联呢?你想,如果淑贞需要歇息,而你却要她去做事。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人家会怎么说?人家会怎样看你?”
“这是我的家事,不关别人的事。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那怎么行呢?人家不光只是说,还会妖言惑众。”
“人家会说什么呢?”
“人家会说你虐待后人,不通人性。”
“你别那么危言耸听。”
“不是我会这么说,那两个媳妇也会这么说。如果她们认为你是这么一个爹,那他们今后还敢为你生后人吗?且不说她们生了后人可以得到歇息,如果她们也像淑贞那样流产了呢?她们就会想她们也会得不到歇息,那她们就会想方设法避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今后还会有后人吗?”
“你是言过其辞了。”他不服气地说。
“即使我不这么说,别人也会这么说,而且会说得更难听。”
“会说得更难听?”他有些愕然。
“是啊,别人会说,你强迫一个月婆子去做事。你只想要钱不想要人。”
“胡说八道!”
“别人即使不会明里说,也会暗里说。”
“我怕谁呀?”
“如果流言蜚语广泛传播,那今后还会有谁跟我们做生意?有谁会来买我们的布啊?”
“你别这样胡思乱想。家里的事是家里的事。做生意是做生意。做生意的人只要看到有钱赚,他们就会来跟我做生意。谁也不会傻到有钱赚也不去赚。”他坚决反对她的说法。
“我这是提醒你,在我看来,做生意的人也不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见利忘义,他们多数人都有正义感,有是非观念。虽然我们的布新颖,但我想,其它印染坊很快就会印出同样的布来,甚至印出远比我们新颖的布来。如果是这样,那些生意人还会跟我们做生意吗?那些买布的人还会买我们的布吗?”她耐心地劝说。
他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沉默不语。
她没有听到他接她的话,暗自思忖:莫非自己的几句话能深中肯綮?他因此而有所顾忌,不再反驳自己的说法?想到这里,她认为,何不趁此机会再多说几句帮他加深印象呢?于是,她又说道:“福爷,人言可畏,我们不得不顾及。再说,淑贞毕竟是孩子。我们做大人的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还有,她已经流产了,你无论怎样惩罚她,那也是无法挽回的。另外,她画的画,提出的新印染工艺,对我们的印染坊是有贡献的。况且,我们今后面临着与别的印染坊的竞争,我们还要靠淑贞多多标新立异,使我们的‘华’字旗在商界永远飘扬。”
他脸上的肌肉有了一些松弛,语气缓和起来:“夫人,你这后面几句话说得是个理。但是,我目前的这口气怎么也消不下去。难道我的后人就这样被她消灭了吗?”他说到这里,“唿”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消灭了我的后人而无动于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曾经因为她画得好而奖励过她,同样地,我也要因为她做了坏事而惩罚她。”
她吃惊地问:“你要怎样惩罚她?你要打她几十大板吗?她现在等于是坐月子嘞。”
“两条惩罚:一是坐月子的时间减少十天,二是罚她两百块大洋。”
“福爷,我觉得,第一条惩罚不太合适。坐月子是老规矩,是身体的需要。有的人家的女人还要坐两个月的月子嘞。不如这样改一改,坐月子的时间不减,而多罚她一百块大洋,也就是罚她三百块大洋。”她劝说道。
“少哆嗦。你这样改岂不是成了一条惩罚吗?不行,不得更改。两条就是两条。”他气呼呼地说完之后,重新重重地坐回到了那把太师椅上。那椅子被他压得嘎吱作响,前后摇晃。
她看他那副坚如磐石的姿态,知道他的那个脾气。他华成福说了不能改的东西就是太岁头上的土——动不得。因此,她也默默无语,静静地陪坐在旁边。
夜饭后,华大公与宗什善走到他们的卧房内。他坐在太师椅上歇息不语,她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所适从。她这是心里搁着事。过了好一会,她硬是憋不住了,开口问起来:“大公,我觉得,家里今儿怪怪的。你难道不觉得吗?”
他一听这话,马上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但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以问作答:“有什么怪怪的?”
“今儿爹娘都没有来吃夜饭,他们是不是提前吃了?不,不对。这不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一向是和我们一起吃的,今儿怎么就不和我们一起吃了呢?可能是他们的身体不适,所以不想吃饭。呃,这也不对。如果他们是身体不适,他们也不可能一下子两个人同时都身体不适啊。大公,这我就搞不懂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哦,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嘞。你白天到印染坊做事去了,所以你有所不知,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嘞。”他略有所悟地说。
“什么大事啊?”她惊奇地问。
“姚淑贞流产了。”
“流产了?”她确实感到惊讶不已,但突然变得很坦然,显得无足轻重地说,“流产了就流产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算得什么大事?只是小事一桩嘛。”
“怎么是小事一桩呢?”他跟她争了起来,“姚淑贞怀的是我们华家的后人啊。”
“怎么不是小事一桩呢?她流产了,以后还可以再怀嘛。”
他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是在说傻话吧?她以后和谁去怀啊?”
“喔,对不起,这我倒忘了。不过,虽然她是不能怀了,但我可以怀,王尔丽也可以怀呀。难道华家以后还会缺后人吗?”
他没有被她说服,心里还有些埋怨地说:“你说得倒容易。孩子就那么容易怀吗?你看,你我结婚这些年了,却始终没有怀上孩子。不仅我们两个是这样,二弟两口子也是这样,怀孩子的事始终没有动静。如今,姚淑贞好歹怀上了,结果呢,她却流产了。这对华家难道不是大事吗?”
“哦,就因为这个,爹娘悲痛得连饭都不吃了?”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因所在。
“他们哪里会吃得下饭,就连我吃饭也吃得不香嘞。”
“大公,你算了吧。她流产流的又不是你的后人,你有什么吃不香的呢?”她耻笑说。
“我刚才说了,她流的是我们华家的后人。”他气冲冲地说。
“大公,你算了吧。你在华家也只是儿子中的三分之一。别开口说你们华家,闭口也说你们华家了。”
他哪里会同意她的这句话,生气地说:“我是这家里的老大,我不为华家着想能行吗?”
她看到他发火了,便好言相劝:“好,好。你行,你行。只要你行,到时候,我会给华家生一串又一串,一群又一群。这样,有你老大带头,老二也跟着生,到时候,让这大院里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你又在说大话了。你要是生孩子带了头,我才会信你的话。可是,事到如今,你并没有带这个头。现在,我们华家刚有了希望,可这希望却破灭了。在这样的大事面前,爹娘还能吃得下饭吗?能不悲痛吗?”
她并不同情爹娘,相反,却指责说:“悲痛,悲痛就能当饭吃吗?呸!悲痛顶个屁。流产了还能用悲痛捡得回来吗?”
他不服气地说:“别老说悲痛不悲痛的了。依我看,爹娘悲痛是小,气愤才是大。”
她不买账地反驳说:“不是悲痛是气愤是吧?气愤就能当饭吃?呸!气愤顶个屁。气愤也不能把流产了的东西捡回来。哎,我说,大公啊,自然流产是常有的事。这只能说明华家没有这个福气。载不住这个孩子,爹娘有什么气愤的?”
他听了,感到她对姚小妹流产的前因后果是一头雾水,因此认为,有必要坦诚地对她多说几句话:“要是自然流产,那倒也没有什么说的,可姚淑贞就偏偏不是自然流产。”
她听了一惊,急切地问:“不是自然流产?那是人工流产喏?”
他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她不解地问:“姚淑贞是怎样做人工流产的?是她吃药打下来的吗?或者是她请郎中帮她流产的?”
他摇了摇头,又没有言语。
她急切地想知道个所以然,又急忙问道:“是姚淑贞自己用棒打下来的?或者是她自己用手抠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言语。
她听到他一问三不说,心中更是焦躁难忍,忍不住生气地责备:“你倒是说话呀,她到底是怎样流产的?”
他这才开口:“她怎样流产,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说出来,让我看看爹娘到底该不该气愤。”
“她呀,她既不是吃药打下来的,也不是郎中帮她流产的。她既不是自己用棒打下来的,也不是自己用手抠出来的。她是自己故意在院子里狂奔乱跑才流产的。”
“哎呀,是这样啊。她那简直是疯了,难怪爹娘气愤喏。”她感到,姚小妹竟然故意要流产,无视华家的感受,爹娘哪里会不气愤呢?这个姚小妹呀,真是幼稚不懂事。姚小妹是华家的媳妇,虽然姚小妹的男人死了,但姚小妹还是华家的媳妇。姚小妹就得在华家安身立命,就得为华家着想。如果换了是她,她就不会像姚小妹那样故意流产。相反,她会好好地珍惜肚子里的孩子,把孩子生出来,把孩子作为资本。“俗话说,子贵母荣。我就会依托孩子在华家争宠得荣,享受荣华富贵。”
他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竟有这般见识,发呆之余,随口问了一句:“享受荣华富贵?”
“是啊,依托孩子享受荣华富贵。但话说回来,姚淑贞在华家已经享受到荣华富贵了。”
他不明白地问:“她已经享受到荣华富贵了?”
“是的。她在华家吃穿不愁,生活有人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做了一点事,就沾尽了风光,奖励的大洋滚滚到手,生意场上也是出尽了风头。这些都是荣华富贵啊,不过,这些荣华富贵在我看来还是微不足道的。”
他更不明白地问:“还是微不足道的?”
“对,还是微不足道的。”她好像是说上了瘾,说来了劲,不厌其烦地信口继续说道:“老鼠拖木头——大头在后头嘞。你想想,我如果有了孩子,不仅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在话下,而且今后啊,这华家的万贯家财都会由我的孩子来继承。你想想,那该是何等地令人欢欣鼓舞欢喜若狂。”
他看着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挖苦说:“得了吧,你别那样痴心妄想。你又不是姚淑贞,你能喜什么?叫我看,你应该为你自己气愤,气愤的是你不能像姚淑贞那样怀上孩子。”
她毫不退让地说:“我现在没有怀上孩子,不等于说我以后就不会怀上孩子。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气愤,相反,我还感到高兴,而且高兴得欢喜若狂。我感谢姚淑贞流产,我感谢她把华家的荣华富贵留给了我。”
他揣摩不透她的话意,好奇地问:“此话怎讲?”
“我说大公啊,我刚才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就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真是猪脑壳。”她冲了他一眼,“说明白点,我今后的孩子就能继承华家的全部财产了。”
“就为这个你欢喜若狂?就为这个你还要感谢姚淑贞?”
她打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十分得意:“我欢喜若狂,但这欢喜若狂还不只是因为姚淑贞给了我继承财产的机会,而且还因为姚淑贞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过上那种受宠的奢侈生活了。”
他听得又有些不明白了:“她都过什么奢侈生活了?”
她气鼓鼓地说:“难道你就看不出?”
他也不管她生气不生气,平心静气地说:“我看出什么?大家不都是一样地穿衣吃饭?”
她火气旺旺地说:“姚淑贞与我们可大不一样。她的生活叫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我们呢,虽说吃得饱,穿得不耐,但一天到晚得到印染坊去做事,不能像姚淑贞那样好吃懒做。”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也值得你说?你要明白,姚淑贞当时是怀着孩子,她才能过那样的生活啊。”
她全然否定地说:“不对,姚淑贞并不是因为怀上了孩子才过奢侈生活的。”她以为华大公应该知道,姚小妹自从嫁进这华家开始,过的就是这种奢侈生活。那段时间,爹安排姚小妹画画,姚小妹是只管玩,不管画画,长时间地画不出画来,后来,姚小妹被爹逼迫得没有办法了,姚小妹才胡乱地画了几张画。结果是,瞎猫碰死老鼠,姚小妹的那几张画碰巧得到了市场的赞扬。姚小妹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五百块大洋的奖励。还被爹派去开发市场,出尽了风头,“大公啊,你说这不是奢侈生活吗?”
他不服气地说:“你别瞎扯淡。这是她姚淑贞有本事,才得到如此待遇的。”
她没有搭话。
他继续说:“姚淑贞有本事怀上孩子,有本事画画,还有本事……”
她听得实在忍不住了,没等他说完,抢着说:“有本事流产!”
他更生气了:“你!”
她自我解嘲地说:“姚淑贞可就是没有本事保住孩子,没有本事继承华家的万贯家财,没有本事继续过那种受宠的奢侈生活。她如今把孩子流掉了,爹娘绝不会轻易姑息她。她就得像我们一样到印染坊做事去,甚至还会受到爹娘的严厉惩罚。”
他有些愕然:“还会受到爹娘的惩罚?”
“对。姚淑贞一定逃不出爹娘对她的惩罚。”
“你能这样肯定?”
“哪还有不能肯定的?为了姚淑贞流产的事,爹娘气得连夜饭都没有吃,他们还会不惩罚姚淑贞?”
“她受到惩罚,你就欢喜若狂了?”
“对。”她刚说完这个字,立即补充说:“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更欢喜若狂的是她姚淑贞把继承华家财产的机会留给了我今后的孩子。”
他讽刺说:“你算了吧,你‘八’字还没有划出一撇嘞。况且,二弟今后也会生孩子的。如若他生了孩子,这华家的财产就得有他孩子的份。”
她冷笑说:“那我们走着瞧,看我们谁能生孩子?”
他听了,没有再说一个字。
已是掌灯时分,华二公和王尔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光线昏暗。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洋火盒,从盒里抽出一根洋火,在盒边使劲地划了一下,可能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那根洋火开了裂,那根洋火闪亮了一下,随后落地熄灭了。他不得不从洋火盒里又抽出一根洋火来,凭着他刚才划洋火的劲头,将洋火在盒边划了一下,不料,那根洋火又是闪亮了一下,随后也落地熄灭了。看样子,这盒里的洋火是有意在跟他过不去。他正准备从盒里抽出第三根洋火时,她快步走到他身旁,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洋火盒,不耐烦地说:“莫大一个人,连根洋火都不会划。这细细的洋火哪能经得起你用那么大的力气?要是凭你的力气划,你把这一盒洋火划完了,说不定你都点不燃蜡烛。”
他没有跟她争辩,任随她夺去洋火盒。她不紧不慢地用手指顶开洋火盒,从盒里抽出一根洋火,拿着那根洋火,在盒边轻轻划动。那根洋火竟然燃了起来。她随后点燃了床头柜上的蜡烛。顿时,房间里亮度大增。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太师椅那里,坐到太师椅上歇息。
她正准备转身去拿衣裳洗澡,提腿要走时,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在地上。她极力稳住身子,站稳了,低头往脚下一看,那是一堆衣裳。她弯腰伸手去捡衣裳,埋怨说:“你怎么把衣裳丢在地上?怎么不叫下人拿去洗了?”
他听见她问,猛然觉得事情不妙,心想,自己怎么把这洗衣裳的事忘记了?白天换衣裳后,自己本应该叫下人拿去洗了。现在衣裳落在堂客的手里,还不知她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她伸直了腰,觉得拿衣裳的手感不对劲,那手感既不像是拿干净衣裳那样令人舒适,也不像是拿有汗水的衣裳那样潮湿。那衣裳令她感到粘稠,就像磁石一样黏住手指脱不开。凭她女人每个月都有过的经验,她感到那衣裳上一定有血。她心想,血?自己男人的衣裳上怎么会有血?是他受伤了吗?她看眼前自己的男人,他那样子并不见哪里流过血。莫非自己的感觉错了?想到这里,她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感觉,便迅速地把衣裳提到烛光下去看。这一看把她惊呆了。她刚才的感觉并没有错,那衣裳上确实有血,而且血还不少。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睁大了眼睛又凑近烛光看了一遍,不错,衣裳上明明有血,而且血的腥臭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她做干呕,差一点晕了过去,半晌,才问道:“二公,你受伤了?”
他见问,知道是非来了,躲是躲不过的,只得如实相告:“我没有受伤。”
她一听,不得不生疑:“你如果没有受伤,那你衣裳上为什么有血?”
他支吾不语。
她放下手里的衣裳,快速走到他跟前,先是伸手摸他的头,后又让他站起身,掀开他的衣裳来看。她看了他的全身,并没有看见什么地方流血,只好瞪着眼睛看他,没说什么话。
他只得说:“我说我没有受伤吧,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下你相信了吧?”
她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实在不安心:“那你的衣裳上为什么有血?”
他情不自愿地说:“你真想知道吗?”
“当然,当然我想知道。这流血不是一件小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那好吧,我告诉你。那血是姚淑贞的血。”
她一听,傻了,半天才惊叫道:“她的血怎么会跑到你的衣裳上来?你快说,她的血怎么会跑到你的衣裳上来?你今儿不说明白,我绝不会放过你。你们是不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听她说到这个份上,只得急忙解释:“你别狂言乱语,你别胡说八道。我跟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抢着说:“那你说清楚啊,她的血怎么会流到你的衣裳上来了?”
他被她问得直急,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重复她的话:“她的血怎么会流到我的衣裳上来了?”
她见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心里更是嫉妒火狂烧,不禁呜呜啼哭起来,嘴里嘟哝着:“二公,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背着我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了。我跟你没完,我要找爹娘评理去。”
他不知怎么解释好,这时听到她说找爹娘评理,才顺水推舟说:“好啊,你去找爹娘评理吧。我才不怕嘞,爹娘都看见了的。”
她更是惊愕不已:“爹娘都看见了的?”
他说:“院子里还有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还有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对,都看见了的。”
“别人是不敢管你,可爹娘也不管你?让你胡作非为?”
“开始时,我是主动的,后来,是爹娘要我做的。”
“好啊,你们都是一群混蛋,专门欺负我一个人啊。天理难容啊!”
“你别乱说,让我细细跟您说。”
“那你说啊,你不说个清楚,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事情并非你所想象。”他说,今儿午时过后,他和大哥赶场回来,驱车走到院东大门口,姚小妹朝东大门狂奔乱跑,看样子,姚小妹是想要跑出东大门。他急忙跳下车拦阻,不巧,姚小妹将他撞到,姚小妹同时跌倒在他身上。顿时,姚小妹的头上和身上流了许多血。爹娘赶过去看了说,姚小妹流产了,让他赶紧把姚小妹抱进屋来涂药止血,于是乎,姚小妹的血就流到他的衣裳上来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她半信半疑地问:“果真是这样?”
“果真是这样,没有半点谎言。”
“没有半点谎言?”
“不信?你去问爹娘。你去问院子里所有的人。”
“好,我暂且信你。不过,我不明白,这沾花惹草的事怎么偏偏就连上了你?当时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大哥去拦阻她?”
“当时,我坐在马车的前面赶车,大哥坐在后面。是我先看见姚淑贞狂奔乱跑的。那时候,大哥也许还没有看见嘞。”
“不见得吧。也许大哥看见了,只是他不像你那样放肆而已。我知道,你对姓姚的早已爱慕在心,这次你找到机会了。怎么样?拥抱的滋味还不错吧?”
他顿时想到姚小妹当时跌倒在他身上的情景。的确,那是另一种女人的感觉。但此时此地,他岂能接受她的讽刺挖苦?于是,他反驳说:“你别胡言乱语了。我当时被她压得踹不过气来,差一点被压死了,我哪里说得上什么滋味?算了,你别那样说了。你真是女人嫉妒心,说到别的女人,你就嫉妒得没完没了,竟然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
她不服气地说:“我没有同情心?你让我同情她?”
“对,你应该同情她。她流产了。”
“那是她自讨的。谁叫她狂奔乱跑的呢?我还巴不得她流产嘞。如今,她流产了,我高兴,她也一定高兴。”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的是姓姚的再也得不到爹娘的宠爱了。”她得意忘形地说。
他不赞成地说:“她得过爹娘的宠爱?”
她毫不隐瞒地说:“不过,她得宠是因为她有资本。”
“有资本?”
“是啊,她有会画画的资本,因此而得到爹娘的重奖。她有长得美的资本,因此而得到你的倾心相助。她有能怀孩子的资本,因而能得到皇帝一样的待遇。”她嫉恨姚小妹,嫉恨姚小妹为什么能画画,嫉恨姚小妹为什么长得那样美,嫉恨姚小妹为什么能怀上孩子。如今,姚小妹把华家的孩子流产了,姚小妹能画画的资本,姚小妹长得美的资本也就不起作用了,爹娘绝不会轻饶姚小妹。
他听她这么一说,倒不明白了:“我听你说了半天,你说的只是你对她的嫉恨,你并没说你的高兴啊?”
她毫不顾忌地说:“嫉恨是嫉恨,嫉恨并不能阻挡我高兴。你想,姓姚的如果没有流产,等到孩子出生后,她会更得宠了。她现在就像是皇帝,到了那时,她会成为太上皇。那样的话,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他弄不懂这其中的原因:“她过她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你为什么就没有好日子过呢?”
她说:“你怎么就弄不懂?她要是生了孩子,她不就成了爹娘的掌上明珠?这家里的事不就由她说了算?她要把你当驴,你就得被她驶。她要把你当马,你就得被她骑。”
他不接受她的说法:“别说得那么玄乎。我就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把我当驴驶当马骑。”
他不明白她的话,她又说:“你已经被她当驴驶过当马骑过,怎么还不明白?说得明白些,你受她的欺负比这还厉害。她甚至没说一句话,就把你奴役了。”
“你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这次你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上次你替她挨了十大板。还有,上次她逃跑后,你来回为她奔波。难道这些不能说明你被她奴役了吗?不是被她当驴驶当马骑了吗?”
她越说越来劲。
他对她的说法并不苟同:“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东说也好,西说也罢,我就不明白,她流产了,你怎么会高兴?”
她咧齿笑着:“她流产了,她就不敢那么神气了。她流产了,她就不会那么美丽迷人了。因此,我高兴,我高兴,我就是因此而高兴。我还得重说一遍,我高兴,她也一定高兴。”
“她也一定高兴?”
“对,她也一定高兴。你想想,她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怀着一个孩子,今后还要生孩子,养孩子,那该是多么难的事。如今,孩子流产了,她能不高兴吗?”
“你说怀孩子和生孩子有点难是不错,但那都是女人的天职,就像母鸡生鸡蛋一样,算不得什么难事。再说,养孩子也不难,因为有我们这一家人帮助养嘛。”
“对于她来说,她并不这样认为。”她早就看出来了,姚小妹是不愿意要这个孩子的,因此,姚小妹在想方设法流产。她只是没有想到姚小妹竟然会用这种笨拙的办法流产。真是天助,姚小妹竟然还流产了。
他略有所思:“你说你早就看出来了,她流产的原因就是怀孩子和生孩子艰难喏?”
她心里好像早就有了答案,她不加考虑,随口便答:“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就是养育艰难,是吧?”
“养育一个孩子比怀一个孩子和生一个孩子还要艰难。你刚才说有我们全家人帮助她养,那只是你的一句戏言。”她说,他们怎么帮助姚小妹养?虽说孩子的开销由家里担当着,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孩子每天一泡尿一泡屎的,那是他们全家人能做得了的吗?
他不以为然地说:“有下人伺候嘛。”
“下人哪里会伺候得那么好?凡事还得由做娘的去操心。”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就算这是一个原因,那还有其它原因吗?”
她又说:“原因之三就是她不愿意让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爹。”
他反对说:“这算不得什么原因。社会上一出生就没有爹没有娘的孩子有的是。”
“有是有,但他们多是没有办法才成为单亲或无亲孩子的。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样的孩子由于缺少爹娘之爱,长大后,个性就显得孤僻古怪,有的甚至变成胡作非为的土匪。要是这样的话,养出胡作非为的土匪倒不如不养。”
“好,就算你说的是个原因,那你还能说出第四个原因吗?”
她稍微停了停,看了看他,接着又说:“当然还有第四个原因,而且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你说说看。”他催促说。
“我问你,你如果死了堂客,你还想不想再娶?”
话不顺耳,他提醒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哟,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别耍滑头。我要你回答我,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这怎么说呢?”他显得有些为难。
“叫我替你说呀,你不只是想再娶,就连堂客还没有死你都想再娶了,是吧?”
他支吾说:“男人三妻四妾,这是这个社会的常事,可是女人就不同了,女人就得守寡守节啊。”
“话是这么说,但哪个女人又愿意守寡守节呢?尤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寡妇来说,那该是多么痛苦啊。”
“没有女人愿意守寡守节吗?那很多地方都为女人立着贞洁牌坊嘞。”
“那都是被人逼的。好了,我们不说别人了。就说姓姚的吧,她要流产就是想要再嫁呀。”
他怀疑地问:“她想要嫁给谁呀?”
她讽刺地说:“你别痴心妄想,她不会嫁给你。她要嫁给那个刘树人。”
“就是那次到我们家来找过她的刘树人?”
她微微点头说:“就是那个刘树人,姓姚的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刘树人。她为了那个刘树人,千方百计地流产。这样,她今后如果能嫁给刘树人,没有孩子夹在他们中间,那该是多么美的事。”
“你别说了。即使姚淑贞有这个想法,爹娘也不会让她得逞。她绝对嫁不成刘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