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笼罩街道,哪怕已经快接近晌午,依旧没有要散去的迹象。本应繁华的商业街,却行人寥寥。
如今可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上街,任何无法感知到地方都可能暗含危机,轻则遭到抢劫,重则可能丢掉性命。
马丁路拐角处的那家酒馆,凝结着水珠的招牌高高挂起,上面书写着店名——爱皇帝酒馆。
在改名前,这里是“老鹿头酒馆”。原本的主人经营失败,卖给新的老板后才改得名字。
虽然不少客人对店名嗤之以鼻,但这里的啤酒难得保持着原有风味,老顾客们依旧会选择光顾。
一只乌鸦落在酒馆外的窗台上,一边拍打着满是雾水的翅膀,一边摇晃着脑袋向店内张望。
“世道多艰难,百姓多疾苦啊。神明不怜佑,王公亦难安啊。”
吟游诗人坐在吧台前的高凳子上,面对着店里唯有的几位客人,一边抚弄竖琴,一边开始吟唱:“此话说得是百年前,话说先皇和龙族的大战……”
“别再讲什么先皇、什么龙族啦,老故事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
一个穿着靓丽长袍的商人直接打断了诗人的唱词,边给自己同桌的一位小贵族倒酒,边向诗人问道:“首都出了大新闻你知道吗,你不能给我们讲讲?”
面对商人的无礼,吟游诗人并不介意,反而轻快地拨弄起琴弦。诗人反问道:“您是说首席大法师阿拉里克的被捕入狱的事情吗?”
“对呀,怎么突然就出了这么大档子事?”
“你可还知道,大法师阿拉里克正是戴文娜的老师啊?”诗人一扯琴弦,声音着实有些刺耳,“那个年仅十五岁的天才少女,大名鼎鼎的魔法学徒戴文娜,就是这位首席大法师的徒弟!”
“是她啊!怪不得,”商人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对同行的小贵族说道,“听说戴文娜年纪不小,本事可大得很啊。她虽然是个天才,但心术不正,暗地里头研究巫术和黑魔法。”
“那您知道什么是黑魔法吗?”诗人又问,见商人木讷地摇了摇头,接着神秘兮兮地说道,“戴文娜其实就是一个女巫,她的本事没用在正道上。她的魔法可以控制人心,练成了可以掌控皇帝和宫廷里的大臣!听说她老师就是因为这些才被人抓住把柄,遭到逮捕审问。”
“呵呵呵,这你们就太天真了,”原本保持沉默的小贵族总算开口。
其他人见他说话,也都不轻易打岔,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真信一个十五岁的女娃能在宫廷里掀起什么风浪?其实啊,戴文娜只是被她老师阿拉里克所指使罢了。”
“哦,果然幕后黑手还得是那老东西!”
“我听上面传来的风声,阿拉里克那白胡子老头可不简单……一个神秘莫测的老法师,心里想着什么谁知道呢。”
小贵族小饮一口杯中葡萄酒,低沉着声音又说道:“但戴文娜本事确实不小,尽是些邪术。传闻她真实实力已经超过她老师,一个响指就能召唤出烈焰把人活活烧成灰!”
“这……这都成魔了吧!”商人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脸惊恐。
“胡说八道,哪有这么玄乎的法术?”一个颇为不满的年轻声音传来,是给客人上酒的金发服务生小哥,他正把一扎啤酒送给一位老农。
那小哥闪着激动的眼神,说道:“你们说这些都是污蔑!我可听说了,戴文娜小姐是个好人,在宫廷里和那些贪官污吏斗智斗勇,得罪了不少人。那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难怪会传出来她的谣言……”
“尼奥!”
小哥话没说完,就听见严厉且雄浑的声音从吧台传来。
一个满脸胡渣的雄壮男人正擦着啤酒杯。他瞪着服务生小哥,训斥道:“注意你的身份!再敢跟客人顶嘴就给我滚出去!”
“……”
全店的客人都因为老板这声突如其来的怒骂安静了好一阵,直到老农民喝完了他的第三扎啤酒。
“那戴文娜呀……嗝……戴文娜可就是咱邻村的人,我记得是南谷村四姐妹的老二,”他摇头晃脑地自顾自说着,“她小时候我见过几次,是个挺机灵的女孩儿……人还不错,跟着他老师风光过一段时间,还给村里新修了教堂和磨坊呢……”
“她确实是我们这儿的人,”诗人补充道,“而且阿拉里克被逮捕后,戴文娜也被驱逐出首都,没准现在就在这法斯克城呢!”
“什么!那女巫回这儿来了?”商人更是浑身一颤。
“要了老命了……怪不得最近老有妇女儿童下落不明,怕就是给戴文娜抓走的,谁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邪术……”
酒客们议论纷纷,商人和吟游诗人讨论得最为热烈,小贵族时不时插上一句。老农民早已喝的烂醉。服务生偶尔忍不住插嘴,被吧台的老板又呵斥了几次,但没有一次真把他怎样。
唯独有一位坐在酒馆最角落的女士,没有参与这场讨论,只是默默听着。
人们几乎无视了她,只有老板偶尔投来几次目光。
那女士衣着朴素,只像是一般的乡下妇女,但挺直的腰板却又有着不一般的气质。
她总是有些不安地端着酒杯,有时放在嘴边正要喝,又因为听见酒客们的话而放下。她认真听着,却始终没有开口参与这场讨论。
一封信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那正是她写给戴文娜的信。
酒客们激烈讨论的对象,就是这位女士的妹妹。
——
薇尔没有心情继续坐在这里听故事了,对于她的妹妹——戴文娜,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薇尔完全的一无所知。
在三个月前,她收到了来自戴文娜的信,说她即将返回法斯克城的魔法学校。有学业上的课题需要在这里完成。出于研究的保密性考虑,希望姐姐薇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踪。
对于妹妹能回到家乡,薇尔是万分高兴的,盼望着不久就能再次团聚。
要知道,从戴文娜八岁被村里的法师帕克相中,送进法斯克城当魔法学徒那年起,到如今两姐妹已有七年未见。
摇晃着酒杯,薇尔回想起过往。那年自己正十四岁……
家里是给领主耕地的贫苦农户。父亲在很早的时候已经过世。薇尔和戴文娜两姐妹,全靠母亲的辛勤劳动养活。
穷人家的孩子能被选中学习魔法,得是多大的天赋和运气。不说学出多大的本事,至少也算是能出人头地了。
但所要付出的费用,薇尔明白,那不会是个小数目。
尽管母亲打算砸锅卖铁的全力支持。但就算这样,薇尔也知道还是差上一大笔钱。
为此,薇尔毅然选择报名参军。一来给家里去掉一张吃饭的嘴,二来又能拿到军饷以补贴家用。
出于现实考虑,母亲无法反对。而且女兵在帝国军队中不算少,甚至出了不少著名的女骑士。
但在军队里能生存下去的女兵,往往得拥有比一般男性士兵更强大的实力。
这点倒是无需担心,薇尔在南谷是有名的打遍天下无敌手。更何况她和村里领主的孩子米洛青梅竹马,此次是一起入伍,相互有个照应。
总之那年起,两姐妹一个从军入伍,一个进城读书。等三年后薇尔申请退伍回乡,戴文娜却被选为阿拉里克的弟子,去往了首都奥瑞特城。
由此相距越来越远。以至于母亲临终,戴文娜都没有机会返乡见上最后一面。
薇尔收回思绪,将杯里剩的酒一饮而尽。穿戴好御寒的衣物,拿上手提包和桌上的信,起身准备离开。
原来戴文娜是被驱逐出首都,所以才回法斯克城的……
薇尔不想责怪妹妹向自己撒谎,只是想弄清楚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推开酒馆的大门,惊得窗台上的乌鸦哇哇乱叫,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浓雾之中。
街道上冰冷的寒意迫不及待地裹挟上来。薇尔紧了紧衣物,打算再次前往魔法学校打听一下。
半个月前,薇尔原本寄了一封信到学校,想约戴文娜见面。但当薇尔今天亲自去往学校赴约时,却被守卫告知戴文娜根本就没回来过,并把信件归还了薇尔。
无可奈何的她只能在城里随便乱逛,找了家酒馆先吃午饭,并从酒客们的讨论里知道了些关于戴文娜的星星点点。
迷雾笼罩的街道上,薇尔勉强能分辨清方向。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虽然知道就算再去学校一趟,也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但内心的不安让她不知所措。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哇!哇!”
薇尔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乌鸦的怪叫从浓雾中穿透出来,它像是正在自己头顶上盘旋。
她这才意识到,这只乌鸦已经跟了自己一路,只不过之前它的叫声还离得很远。
正当薇尔感到奇怪时,又听一阵翅膀扑闪的声响,随即那乌鸦尖叫着出现在自己面前!
薇尔下意识后退,并抬手阻挡。而那乌鸦则伸出爪子精准的抓住了写给戴文娜的信,并一把扯走,然后飞快地重新消失在浓雾之中。
“我的信!”
反应过来薇尔想去追赶,抬头望向天空,却因为雾气看不清楚,只听得见那东西的叫声。听起来并没有飞远,反而像是挑衅般的在周围环绕。
“该死的东西……”
循着声音,薇尔在街道上奔跑着。乌鸦则在上空飞舞,时不时从雾中漏出身影,迅速而又灵活。
引诱着薇尔跟随它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直到一个拐角……
“哎呀!”
一个女生尖锐的叫喊声,在薇尔和一个娇小身躯相撞时响起。
“什么人!”
另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没等搞清楚状况,薇尔立刻被人反控住双手推压在了墙壁上。
但薇尔反应也很快,直接一个下滑挣脱束缚,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扭。
对方吃痛闷哼一声,但下一秒锋利的剑尖直抵薇尔的脖子。薇尔无奈,只得松手,被对方重新逼退到墙壁边。
“到底什么人,竟敢袭击我们?”
拿剑的是一个高个年轻人,目光锐利,英气逼人。他身着优雅的暗蓝色华服,一个宽大的黑色领结几乎挡了半个胸口。
“就是……什么人啊,竟敢撞我,真不长眼!”
被他护着的,是一个穿着蓝紫色精致长裙的女孩,看模样只有十四五岁,面容姣好,气度不凡。
她袖口和裙摆都装饰着宽大的蕾丝边口。最瞩目的也是胸口那个紫黑色蝴蝶结,上面修饰的花纹更为精美繁复。
但再华美的服饰在这女孩儿美貌的映衬下也显得不值一提。就连薇尔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两人的穿着都是常见的南国贵族或有钱人的打扮,那宽大的蝴蝶结就是最有辨识度的特征。
“无疑冒犯,雾太大我没有看到二位,”薇尔微微屈膝,尽量恭敬地说道,“向您道歉,我只是有点急事……”
乌鸦的叫声还在附近,薇尔只想赶紧脱身追赶。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正处于城市的主干道,旁边是一家首饰店。
不同于其他街道的冷清,这里道路两旁满是花草树木。宽阔的路面上车水马龙,达官显贵来来往往。
这里巡街的士兵会阻挡乞丐之类的人进入,会盘查任何可疑的人。
而薇尔则是追赶着乌鸦,无意间闯入此地。
“她没有带武器,索菲亚小姐,”说话间,女孩儿的英俊护卫已经完成了搜身,“她看样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他优雅地将宝剑从薇尔的脖子上撤走,并笑着说道:“这位女士,身手不错。”
“不能放过她,希尔顿!”被称为索菲亚的女孩儿不依不饶,“她竟敢撞倒我,而且……而且还扭伤了你的手!把她送到警卫那里去!”
“感谢关心,但我手并没有受伤,这位女士还是很有分寸的……”
“希尔顿!”
“好吧,没人能违背小姐您的意愿。”
说着希尔顿就重新面向薇尔,严肃地说道:“虽然我认为您并没有问题,但以防万一,还是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没有恶意,请相信我。”看得出来这两人身份非同一般,薇尔不想惹麻烦。
“可我们家小姐……”
“哇什么东西!真讨厌!”背后传来索菲亚尖叫声,只见一只乌鸦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正疯狂向索菲亚发起进攻。
“我的裙子,它抓坏了我的裙子!”索菲亚被吓得吱哇乱叫,原地打转,“希尔顿快赶走他!”
“这乌鸦真奇怪!”
希尔顿见状也挥舞着双手驱赶,但那乌鸦却怎么也赶不走,反而改变攻击目标,向希尔顿袭来。
一旁的薇尔见状,立马注意到乌鸦爪子里抓着的那封信!
它竟还敢回来!薇尔也立刻冲了上去。
可这乌鸦反应十分灵敏,躲过众人的攻击,随即又飞入雾中。薇尔也顺势脱身,继续追赶。
眼看着女士和乌鸦都消失在雾中,希尔顿无奈一笑。为了照顾受惊的索菲亚,他无法再阻挠什么。
从刁蛮小姐处脱身的薇尔,跟随着乌鸦穿过大街小巷。她逐渐感觉这只乌鸦并不是单纯的胡搅蛮缠,它帮助自己脱身,似乎在有意引导自己。
离开城市的主干道,又跑进杂乱的小巷子。离开小巷,又跑进城东的工业区……
到底要去往哪里?
东倒西歪的满地流浪汉,臭气熏天贫民窟,衣衫褴褛的工人,角落里花枝招展的妓女……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远的距离,时间也来到下午,雾气已经散去了不少。
好在参军时锻炼出了一副适合长途奔袭的好身体。薇尔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绝不愿意放过这只诡异的乌鸦!
总算,薇尔跟着来到了城东,一段废弃的旧城墙根下。那狡猾的乌鸦就停在上面,伸着个脑袋,静静望着她。
“你也飞不动了吗?”
攀着断壁残垣,薇尔飞快地爬了上去,这对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城里的雾气眼看就要散去,冬日的午后暖阳驱散着阴霾,照耀着整个城市。
来到最高点,那只乌鸦就在眼前,嘴里还叼着那封写给戴文娜的信件。
“你还想往哪儿跑,把信还给我!”
正要上前抓住那乌鸦,只见那东西的身体突然诡异般的膨大开来!
不明白要发生,感到惊讶的薇尔立刻后退。
而眼前的东西,竟然转眼间变成一个带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
薇尔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脸,瞬间愣在原地。
“你……你这家伙!”
那人抬起头来,面色苍白。有些干裂地嘴唇依旧叼着那封信,嘴角得意的翘起。乱糟糟的棕色头发卷成一团,不知多久没洗过。
破旧的袍子,灰头土脸,浑身邋里邋遢,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唯有那双棕红色的大眼睛,机灵地闪耀着星辉般的神采。
“老姐,体力不错嘛!这都能追上我!”女孩儿大大咧咧地嬉笑着。
她一手叉腰,一手轻快地挥舞着信件:“你的信,我收到咯!”
“戴文娜……”
薇尔眼角湿润,看着眼前活生生站着的她,良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