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是何时离开了刺骨的囚室,被抱上此刻身下柔软的大床。
权梦转醒,发现自己在一处恢弘的宫殿,绿发的女仆莎莉在近旁守候。
“这是哪?”少女下意识呢喃。
“圣女大人,这是魔王大人专门为您安排的寝宫。已经——六年之久。”
“哦。”权梦眼珠聚焦,“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人已走远,少女缩进被子,脸深埋枕头中,极小声抽泣。
被褥摩擦的沙沙声,抚慰少女支离破碎的心。
……
呜咽声哀转久绝,权梦自床上坐起,努力凝聚混乱的思维。
菲尔应该放过我了吧,没有他的允许,莎莉不可能把我带来。
玉腿垂下悬着晃荡,权梦灵光一闪。
而且这房间好像就是菲尔给我布置的?
委屈感顿时涌遍少女全身。
为什么做好让我住进来的准备,却还要把我折磨疯?!
权梦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诶,我疯过吗?好像没有,否则我现在不可能这么清醒。但是——算了,不想了,脑壳疼。
少女刚睡醒的脑瓜子不足以思考如此高深的问题,索性转而观察周围的环境。不得不说,菲尔的品味还是相当可以的。
大概是魔王城的一座侧殿,金碧辉煌。
这个世界的魔族并非前世西幻小说那般以阴暗黑色为主题的邪恶种族,除了一些魔物化的特征,整体与人类实际上大差不差。在这方面菲尔就是个典型,日常形态甚至可以说就是人类模样。
那为何两族打得不可开交呢?
权梦想不明白。
咳咳,扯远了,还是将话题归回这座宫殿。
金色的灯光驱散秋日的冷意,巨大的落地窗对依山而建的魔王城景色来者不拒,而且即使是白天,镜面依然可见光亮闪烁,权梦猜测应是施了单向光导魔法——但这个世界既然有单向玻璃为什么还要依靠魔法实现?
窗前是张小桌子,大小正好够两人使用;再看过来是一系列家具,没有太多装饰,突出一个简洁风。
继续便是一个浅粉色大衣柜,挨着的是梳妆台,台上一面银镜、一座香炉,炉里点燃一根熏香,袅袅薄雾朦胧整座宫殿。
再近些就是权梦的床,不知名的绒毛暖洋洋,木料散发醉人的氤氲香气。
总结一下,女性同胞梦寐以求的高级卧室plus版。
“菲尔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就为了我一个敌人……不对,我为什么要想他!”权梦气得给自己脑壳来了一拳。
圣女不是仙人,也不能寸劲开天灵,但能气鼓鼓地大字躺。
摆就完事了。
门外突然有敲门声,权梦赶忙闭眼装死。
“权梦大人,我进来了。”
是莎莉啊,我活了。
权梦慵懒道:“进来吧。”
仿佛成了这儿的女主人——人已经在这儿了,总不能把我送回去——吧?
“权梦大人,魔王陛下定的用餐时间到了。”
熟悉的车轮声轱辘轱辘响起,权梦浑身一激摔下床,顾不得穿鞋连滚带爬冲向餐车,手一边抖一边满满掀开餐布,心提到嗓子眼。
空的。
少女眼睛一翻差点晕厥。
太好了。
这是个信号,魔王不再折磨她的信号。
小珍珠又不争气地从眼角断线,她难以控制笑容,大手一抹,似无事发生道:“下次不准推餐车,还有,别在我面前提什么魔王大人,恶心。”
“权梦小姐你可能误会魔王大人了”莎莉有些不悦。
“误会?!”权梦音调忽然拔高几度,“他那样对我难道也是个误会!”
不行,眼里又发涩了。
莎莉绿色的瞳孔沉下去,内含火星:“你又知道魔王大人什么!大人那几天不仅把自己关在大殿茶饭不思,甚至还差点——”
“还什么?”权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大人他——”
“莎莉,不要说了。”大门再次被推开,菲尔适时到来,“权梦小姐,很高兴你如此精神,祝你用餐愉快。莎莉,我们走。”
房间再度只剩少女一人。
迷茫。
【思想暗示】已生效。
这次被打湿的,是衣裙。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你自己不是也很难受!
少女崩溃大哭,心灵最后一道堤坝被冲破,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以至于没有察觉悄然改变的认知。
为我布置房间,为我茶饭不思,他——他——,但他做的事那么过分。
权梦的大脑几乎分裂成两半,一半固守原本立场,另一半却完全倒向菲尔一方,不停催眠少女“菲尔其实并不想,都是魔王的职责,他一直很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菲尔”。
双方水火不容。
很遗憾,是后者战胜了前者。
最后,少女又沉沉睡去,轻声梦呓:“魔王大人,您真的喜欢我吗,权梦,也喜欢您哦。”
摩挲双腿,少女陷入甜蜜的梦。
……
“魔王大人,您真的喜欢她吗?”莎莉忍不住开口道。
魔王城宴会厅,灯光明亮,可惜是冷光。长长的宴会桌只坐了魔王一人,莎莉在旁侍候。
“你认为呢,莎莉。”
“没有。”莎莉低头道。
魔王凝视跃动的白色火焰,轻笑道:“那便没有。不过这次倒多谢你了。”
莎莉微微躬身:“您的意志。”
“南部联盟的前大小姐,现任北境陆军总指挥,战场圣女,权梦伊丝,只剩下最后一步,你就能成为我们的人了。”菲尔眉眼含笑,像是说着愉快的事。
莎莉恭顺侍立,面无表情:但您很久没有大的情绪波动,这……是您的真实想法吗?
……
迷迭香烟散去,少女渐渐恢复意识。
“怎么黏糊糊的。”细声呢语,权梦翻了个身,一巴掌拍在腿上,湿润黏滑,带起一手水。
少女猛然惊醒,脸颊通红,结结巴巴:“我,我,我,竟然——”
头顶几乎冒出白气,双手往脸上捂,接着手上的感觉让她醒悟,虚捂在半空。
“魔王大人——”
眼里转着小星星。
大脑 exe.已停止运行。
“一起床就叫我,是又想要了?”
少女大脑宕机,又突然惊叫一声:“不要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被子趁势一盖。
然后就被拿捏了手臂。
“吃饭记得不要在床上吃,会给女仆添麻烦。还有,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正以重生以来前所未有的速度强行思考解释,就给她的魔王大人整不会了,只好磕磕巴巴地接菲尔的后半句:“才没有,很疼的——啊,别抓我手!”
掌心全是不明液体,权梦怎么可能让魔王碰,他会像小羊一样变脏的。
菲尔给我一个台阶下,之后故意伸咸猪爪牵我手,就是想让我难堪!
权梦嘟起小嘴,偏过头去。
但他是知道我会躲开,还是,真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个——少女感觉自己又红温了。
“哟,你脸红啦。”菲尔伸手刮了一下少女的琼鼻,小小的软软的,像一团棉花。
手感不错。
“别碰我!”炸毛的小猫把头偏向一边,脸上余韵未消,有一种傲娇的美,令菲尔忍俊不禁。
“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权梦是真的有点生气,这人怎么这样啊,就会笑眯眯地看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很可爱呀。”
可爱,他说我可爱诶。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少女脸颊,红霞更红,升温,心思也杂乱起来。
有多少年没听过可爱这个词了,从南境沦陷父母战死以后“可爱”这一形容词就与权梦绝缘。
她此世不过是18岁的少女,物质决定意识,同样渴望他人的夸奖,谁知到头来竟是作为敌人的魔王先说出了口。
喜悦激动,亦或是失望难过,权梦心里五味杂陈。
就算菲尔不喜欢她,她也是对菲尔有那么一丁点好感的,可她是人类圣女,他是魔族领袖,双方水火不容。
她是有放弃人类的心,但只是对利益熏心的高层,那些前线的战士,那些尊敬爱戴自己的民众,他们是无辜的。
要权梦对这些人的死亡视而不见,她自问做不到。
除非她在魔王城待一辈子,但显然不可能,人类民众需要她这个圣女;如此,就必然有一天会再次和菲尔沙场相见,然而胸膛里激荡的这份火热的感情,她真的下得去手吗?
权梦同样自问做不到。
犹豫彷徨,权梦竟然产生了干脆被处死算了就不用思考烦心事的冲动。
我已经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全怪菲尔。
少女又瞪视身边人,满脸幽怨:都怪你,非折磨我七天开心是吧,这下我疯啦疯啦疯啦!
霎那间,大脑骤然停摆,她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没关系,全怪菲尔肯定没错。
目睹少女精致脸庞的风云变幻,菲尔趁她不注意用魔法清洁她的手,轻轻将少女拢入怀中:“别想太多,你只是半路出家的圣女,你还是你,那个懵懂的青春少女权梦·伊丝。所以,做你自己就好。”
是啊,做自己就好,前世灌了数不清的心灵鸡汤,权梦何尝不懂这浅显的道理。可她两世为人,对人类的亲近是根植血脉的,即使是她的阴暗、她的沉沦,即使是撕开圣女的外皮,露出属于魔女的丑陋,她的一切也都建立在人类的基础上。她偏于感性,却以理性为根基。
除非有人把她连根拔起。
只有她爱的魔王。
可这又毫无可能。菲尔装出来的温文尔雅,和他骨子里的癫狂,权梦早看出他和她是一类人,而且陷得更深。正如两头病虎不会打起来,权梦和菲尔可以互相舔舐伤口,而没有一丝让对方完全堕落成为另一方附庸、像黄文女主只剩对对方的爱的可能。因为如果菲尔真的做了,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
感情可以影响人,不能决定人。否则丧失自我意识,连人格一并泯灭的,已不算生命了。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菲尔,杀了我好不好。”这是权梦对爱人第一次郑重的请求。
魔王沉默了,良久,才道:“如果权梦想以此逃避,那我不允许。”
“为什么!”权梦不是爱哭的人,然而这是在待了不到一天的寝殿的,第三次哭泣——失声痛哭。
“明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啊!”权梦疯狂捶击菲尔胸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可你为什么偏偏是魔王,我为什么偏偏是圣女,我们根本就没有可能,以后更是大概率会有开战的那一天,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还没吃遍这个世界的美食,玩遍这个世界的美景,相拥我的初恋爱人,我舍得去死吗!”
“刚被你抓进来的时候我想死,那是因为,因为……”少女声音低下去。
“可我喜欢上你了。”
“我没有办法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现在以逃避为目的死去,也不愿面对注定发生的悲惨未来!”
抑制不住决堤的情感,脸颊深埋恋人胸膛,泪水滚滚而下,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汇成小溪打湿菲尔的衣襟,少女沉重的哭诉也打在他心头。
恍惚间,菲尔仿佛回到那天。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过往。
少女依偎在他怀里,也是这般哭诉,那时的他没有力量,也不知所措,最终的结果,少女亲手撕碎了他们的美好回忆,然后,倒在他面前。
不允许,决不允许!无名的情绪激荡,竟压制他的复仇怒火。
相似的剧本,一模一样的感情。
发泄完对她的愤怒,余留痛惜与怜爱。
这一次,不会再失败。这一次,我要把你留在身边,永不分离!
少女不可视的地方,菲尔表情越发癫狂。
而且,既然至此,稍微变通也未尝不可。
菲尔把怀中美人抱紧了些:“权梦,其实有一个方法……”
……
权梦平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银镜倒映少女绝美的面容,眼角已不见泪痕。
菲尔离开了,在莎莉送饭(应圣女小姐要求,改用漂浮术送来的),,少女吃饱喝足之后。权梦本想挽留菲尔在这儿过夜,碍于女孩子的矜持,终是话没出口。
“只要你提我根本不会拒绝的啊,笨蛋菲尔。”
睡了一整个白天,少女精力充沛,饶是夜幕笼罩,群星于苍穹点缀微光,万籁俱寂,唯寥寥寒蝉鸣泣,仍不见困意。换上雪白纱裙,燃起一柱熏香,谪仙般的人儿,孤坐窗前,手捧一杯热茶。本该闲适的时刻,眉眼却含藏一抹化不开的忧郁,权梦喃喃自语:“真的可行吗?”
“权梦,很抱歉我有不得不向人类开战的理由,但为了你,我可以尽量减少战争中人类士兵和平民的伤亡。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向人类联邦的高层复仇,未来我需要你返回人类联邦卧底,你愿意吗?”
办法很土,但未尝不可一试,总比躺平要好。
对于菲尔的提议,权梦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那些手握重权纸醉金迷的上位者全身毛孔流淌的都是人民的血泪,他们几乎都不是无辜的,她曾经可吃过很多苦头。
只是我哪来正当理由解释孤身从魔王城逃脱的事实……
菲尔握住权梦的手臂,此刻余温尚存:“别担心,我自有布置,你稍等就好。”
“我相信你,菲尔。”少女心底默道。
长夜漫漫,寄寓怀远愁情的明月高悬,连接故人情思。相隔万里的北方城塞,离人共赏凄冷银素,却知谁人难眠。
北境首都奥赛尼亚,意即星光汇聚之地。
“愚蠢!魔族已经在边境屯兵百万你没看到吗!南境之后魔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你竟然还敢泄露圣女行踪!不论原因,边境防线一触即溃,底层的愚民只能看到人类的孱弱,连军队都开始人心惶惶……好不容易得来的缓冲期,因为你的胡闹又要乱了!”
“那又如何,我们的底牌又不是那些士兵,是天上的魔导矩阵。而且父亲,那小**可是抢了我们的位子,您就打算眼睁睁看着她越坐越稳?她是坚定的改革派,今日不除日后必是威胁啊!”
国字脸男人猛拍桌面,掀得纸张乱飞:“让她几年又怎样?逼退魔族锋芒,料理区区一个民间推举出的黄毛丫头轻而易举,不要小看我们在联盟中的力量,他们改革派有多少人?只要我们几个还在,她能翻出什么浪花!”
“我们的探子去了三批都没消息,恐怕圣女已经被秘密处决了,到时候魔族在开战前祭旗,我们的士兵还有几个想打的!难难难。”
灯火通明的行政厅,男人的叹息久久回荡。
“唉。”两鬓斑白的老骑士两眼发红,长叹一口气。
“将近十天了,小姐您还好吗?”污浊的双眼凝视瓶中烈酒。
老骑士从南境追随权梦至今,原以为将在某次战争为圣女大人而死,不曾想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有心人推波助澜,“战场圣女”被俘的消息当天就传遍全北境,便再无下文。
北境人大概都猜到了结果,只是心里的一丝希望迟迟不肯磨灭。
圣女大人创造了那么多奇迹,这一次也一定。
“叹气叹气,究竟叹个什么气!”黑衣的年轻骑士把酒瓶一砸,杯中烈酒倒映他留疤的脸,“干脆直接打到魔王城,把圣女大人救回来,哪这么多事!”
他也是一位南境遗民。
放眼望去,尽是喝酒的士兵和民众,圣女大人不在,过节心里都不舒服。
酒保把干净的玻璃杯擦了又擦,露不出营业式的微笑。
“这天,变了。”
对北境而言,上至执政官员下至人民百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