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无意宣发的“老朋友”勾起权梦思乡的情绪。尽管不是原生世界，尽管父母亲情寡淡，尽管回忆不甚美好，但也是生活十八年的旧地，不是故乡却似故乡。
她在人类联邦是万人敬仰的圣女，有忠于自己的下属和势力。而在魔族这里，无根的浮萍委身魔王的金丝雀，却不知他是否是真情，如果是那也罢了，若不是，区区替代品，随时可弃。
大魔导师的精神真的可以被轻易洗脑么？可不可能是理性为了保全自己作出的让步？与魔王决裂后冷嘲热讽的背后皆是权梦如履薄冰的试探——她，该如何？
那次被魔王掐到窒息，就是一次险之又险的赌博，她作出“表现感性”绝望决定的转折点。只有这样，才能保持魔王对她的态度，不至于一怒之下痛下杀手。
刨根问底，权梦的感性和理性都不过求生的选择——罢了。死过一次的人，对生格外珍惜。思乡，实是思念前世父母安在的安定生活。
从前世父母出事起，她便没有家了。
接踵而至的是不安，可怕的强烈的如影随形的深埋心底的不安。十四岁的伊丝到十八岁的权梦，没有依靠和庇护的不安陪伴了她二十多年。
地球上的飘零浮萍，联邦里的无根之水，魔族中的大漠征蓬。
有很多帮助她的人，有很多追随她的人，这看似很好，不是么？
当然不是！
伊丝，也是权梦，从始至终都是个脆弱的女孩，却不得不戴上坚强的面具面对近在咫尺的深渊。她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她不曾见过光明。她恐惧失去，恐惧再回到孤独之境，再无人牵住她的手。
然而她只是个无助的少女，一切的选择权都在别人手上，权梦除了表现出完美无瑕别无他法。长期匮乏的安全感使权梦将这所有当作一场交易，她只需扮演一个优秀的形象，报酬就是别人的支持。
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努力，从十二岁开始逃亡、杀人。压抑感性，以理性的面貌示人。权梦活成了刺猬少女。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选择充满风险的道路背叛人类去救我以外的人？！”
此刻的权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傲慢，以为自己已经强大的傲慢，认为身后的支持者不会离去的傲慢。
“即使背叛是为了拯救更多人，但我从来都是自私的人！”
少女自制不住地想象事情败露，她的拥护者对她恶语相向，过往的赞扬全部变成下流的唾弃。不同于生理上的痛苦，她大概真的会心理死去吧。
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我不知道！我——我只是不想更多人和我一样。”
“闭嘴，你这个背叛人类的魔女，你就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不，我没有——”
“引魔族入境，处刑，处刑！”
声势浩大的呐喊淹没了少女无力的辩驳。是她咎由自取，丧失人类的信任，再无依靠。
我真傻，牺牲自己帮助别人什么的，才不要。
可是就如权梦声称的那般，她的行为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让世界上诞生无数新“权梦”。
但是我又要回到过去了……
“有什么事，权梦？”少女风云变幻的脸总算稳定在一个不算积极的神色菲尔才柔声问道。
是又触及到什么了吗？
权梦强颜欢笑：“一些小事，没大碍。”
少女突然一愣，鬼迷心窍地想在人类那边众叛亲离，而在魔族这边还有魔王能够依赖。实力强大，头脑理智，手握重权，可能还有点喜欢自己，这样的存在无疑是最好的靠山选择。
在魔王手下被洗脑的时候，跑去所有杂念安心当个恋爱脑未尝不可。
她太累了。
呵呵，可惜他大概率是个骗子，也只把我当作莉莉安雅的替代，利益绑定是极限了，奢求保护什么的……
没错，权梦要继续计划。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最后多赢的概率也不小。暴露？她可还有理性人格呢。
…………
魔王有意为之，让罗兹·智德领和王都挨得极近。早上七点左右出发，午时稍作休息，黄昏便可以和前来迎接的使臣会合。
一路无话，权梦也在窗外美景的匆匆逝去中压制了暴走的情绪，再回优雅的圣女姿态。
无聊地用空间感知探路，权梦已然得知出迎的是位身着红衣主教装束的女性，相貌平平，最大不过二十岁，领着一队同样教会打扮的男女在路旁祈祷守候。
少女有些疑惑：全魔族都是贵族领，菲尔留这么一片教会领干嘛？
“恭迎魔王大人。”魔王车队停下，女红衣主教从人群里走出，“领主大人已置办宴席，恭请您前往赴宴。”
“好，请艾尔主教上车一叙。”
简单调整了队形，大部队减缓速度，向领主府前进。
车上，受邀的艾尔主教早有消息，毫不意外贴身女仆换人，因此未表现任何惊讶，是证明了在王都有人，倒也没故意掩饰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艾尔微笑道：“菲尔叔叔，一年不见了。”
“是啊，去年你刚当上主教的时候才这么高，紧张到结结巴巴说不清话，害得我在仪式上多站了十几分钟。”菲尔伸手大致比划了个高度，“时间过得好快，你一下子成熟了好多。看到你独当一面我才感觉我们都老了。”
听前半句的时候艾尔脸颊还有点发烫，可到了后面艾尔就绷不住了：“叔，你的年龄按你的等级换算才十八不到，怎么和我老爹说话一个风格。”
这位红衣主教小姐私下里肯定很亲民。
不在意被戳穿，菲尔笑着转移话题：“介绍一下，这是蕾娜，我的新任贴身女仆。”
“我在别人今早汇报的文件上见过啦。先是莎莉姐，又是蕾娜姐，叔你就喜欢老牛吃嫩草？”
说罢，不给菲尔辩驳的机会，艾尔向一只保持沉默的权梦伸手道：“你好，我是艾尔·智德，罗兹老爹的女儿，姑且是这里的主教。”
“幸会，鄙人蕾娜，魔王大人的贴身女仆。”
两名少女握手之时，菲尔还在嘀咕：“刚说我十八这会儿就是老牛了。”
女人果然都和权梦一样善变。
车上话闲话，车下骑不停。华灯初上，道路两旁的石柱顶端燃起的星星焰火送来光亮和温暖，十里繁华。
艾尔掀起车帘对权梦道：“蕾娜小姐没见过我们这里的秋巡祭典吧，是不是比王都的祭典更热闹。”
“没。”
何止没见过，权梦从未近距离欣赏魔族夜间毫无光污染的城市，留世界各种变态的刑罚倒亲身体验了个遍。
这时，始作俑者的魔王凑来：“王都自决战结束后就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幸好我提前做好了迁移的准备，派罗兹带一大半的圣城人到这里定居，否则远洋晨曦的祭典就该被王国的贵族习俗污染了。”
“菲尔叔领导的革命确实被教民铭记，才有今日的秋巡祭典。”这回艾尔总算力挺菲尔，没拆台。
不论其他，为老教皇和原圣女复仇的魔王，在大胜而归的日子理应有庆典庆贺，这点毋庸置疑。而且因为菲尔的改革只集中在几个重点军事领域，所以魔族的祭典保留着人文的美。没有花里胡哨的烟花和特技，欢欢乐乐的聚会、赶集，看艺人用小巧的魔法酣畅淋漓地表演，同为圣女大人的子民，教民们都是一家人，其乐融融。
车驾停，领主府到了。
只见门前一对夫妇在等候。男人穿领主盛装，女人穿朴素的黑色修女服，正是领主罗兹·智德及其夫人玛丽·智德。罗兹焦急地东张西望，颇不符领主的做派，远远望见魔王的队伍自地平线缓缓驶来，才喜笑颜开地直奔魔王御驾。玛丽尝试阻止，失败了。
倘若换个时间和地点，说是刺客都不为过。
就是刺客画风很奇怪，大喊着“菲尔，艾尔她是不是厉害！”
战力在七阶骑士巅峰的女儿奴罗兹横冲直撞，精准地避开了所有行人，冲到整支队伍前方被萨克特拦下。
八阶秒七阶，很合理。
可没想到这五十多岁的老家伙滑溜地像条鱼似的，唰一下就钻过去了，搞得八阶的萨克特很没面子。
菲尔微微叹气，眼神示意权梦，后者有外人在不敢无视，随手丢了个空间禁闭，连人带喊声地困住罗兹。而另一边正想出声把没规矩的老爹撵走的艾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干得漂亮。”
领主大人日常的滑稽总能赢得周围人的笑声，罗兹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就被赶来的玛丽揪住后颈，权梦也适时撤去魔法。
接着三人依次下车，艾尔单手叉腰指罗兹道：“以红衣主教的名义，冒犯魔王大人，按教规罚禁闭三天！”
“对对对，有事咱们回家再说啊，大庭广众的给爹个面子啊。”罗兹脸上也有点挂不住，“魔王大人请。”
“好。”菲尔一边回应，一边牵上权梦的手，“蕾娜，你也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