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都道是老生常谈,又有几个能参透其中玄机。
晌午一过,平源县西市口的飞脚驿站里,一群下了工的飞脚正吃酒休息。
和寻常脚夫不同,飞脚者,送货时需加急加紧,快则一炷香,慢则半个时辰,惟贵神速。
是随着平源县商业化的发展而催生而来的新质生产力。
飞脚们往往体质过人,最不济也是一般人往上。即便如此,做得长者也不过三五年,之后便油尽灯枯,再也跑不动,只得另寻别的活计。
因而,今天飞脚们没见张山来上工,却也没人觉得意外。
飞脚大多不是本县人,张山也不例外,但张山与大家交情淡漠,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
他身材瘦小,弱不禁风,又自小患有肺病,终日咳嗽不止。寻常人做飞脚能做三五年,但张山,能做三五个月都是奇迹。
又听说他为了治病,借了高利贷,怕不是畏债潜逃了。
“张山啊,只怕是回不来了”一个飞脚说道。
“你又如何知道?”另一人问道。
“如何知道?昨天晚上,我亲眼见他进了城西的无忧林。此时此刻,怕不是早已被无忧仙子榨成了人干喽~”
此言一出,众飞脚们或讪笑,或惊惧,反应不一。
外地人大多觉得,所谓无忧林中妖仙子,不过是封建迷信,那只是一处容易迷路的乱树林,避而远之即可。
本县的飞脚则不同,他们自小便知道,那无忧仙子法力无边,乃是修炼百世的大能。无忧林正是她的清修之地,凡夫俗子若胆敢进犯,大抵是有去无回。
无忧仙子精通阴阳双修之法,一抓到青年男子就会将其榨干精血,只剩下一具人干,不消半日便会暴亡。
“胡扯。那张山又为何要去无忧林?他是活腻歪了?”
“我怎么知道?我见他脚步虚浮,歪歪扭扭的,向无忧林走去。想要叫住他,也不答应。总不能我也跟着进树林子里吧?”
正说着,驿站门被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正是张山。
临近门口的飞脚随口打了招呼,但定睛一看,便觉出异样。
张山平时唯唯诺诺,含胸勾背。今日怎的如此昂首挺胸,器宇轩昂?
张山寒暄了一阵,便找个位置坐下。
正巧坐在了刚才谈论张山的那一桌,好事的飞脚便探过身来,想要询问张山是否去了无忧林的经过。
张山定睛一看,果然如无忧仙子说的一样,此等低级的凡夫俗子,其所思所想,张山皆可轻易看穿。
自打出了娘胎,张山第一次觉得,对世间万物,能有这般洞察,仿佛打开了新的世界,别有洞天!
一阵探析后,张山见此人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好奇,便也不多争辩,随口应承了一番。
芸芸众生,谁又管得了谁,大家不过都是彼此的匆匆过客。
就连赐他开了【神通】的无忧仙子,又能如何。不过是一个貌美心善的女仙姑罢了。
与无忧仙子共度的那一晚,如同十辈子一般漫长。张山,再也不是曾经的穷病弱青年了。
“原来你只是在林子边上走了走,我还以为你钻进树林深处了呢。”
“笑话,他要是真进了里面,又岂能活着回来?那仙子哪是省油的灯?”
“哈哈哈哈哈”
众飞脚一通讪笑,张山也不多费口舌。
“张山!你来一下”
忽而,一个刺耳的声音,在驿站大堂中响起。
张山缓缓起身,循着喊声,向站长办公室走去。
说是办公室,不过是在大堂中一角置了一张公案,撑了一扇屏风罢了。张山绕过屏风,来到喊声的主人面前。
坐在案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家驿站的站长。
“你今天怎么没上工啊?”
“禀站长,我今早起来就不太舒服,只得歇了一日”
“嗯?”站长抬眼看了看张山。
平日里这厮一贯胆怯,今日说话怎么如此有力,中气十足?
而且你这声音,那里不舒服,以往老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看你今天倒是好得很呢!
想到这里,站长便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站长还是暂且忍住,假情假意的开始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起来。
什么你平时就干的不好啊,站长我对你也十分照顾啊,咱们西市口驿站的美好未来啊云云。
张山心知,此人一贯长篇大论,一副装得见多识广,还假意体恤部下的嘴脸,但也不好道破,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这家伙越讲越上头,愣是讲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终于图穷匕见:
“鉴于你平日里一贯老实,我也不多过问,交上100文罚金就可以走了”
站长此话一出,张山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100文钱,一个飞脚一日的收入也不过如此,张山昨日刚借了钱治病,现已身无分文。
逼不得已,张山只得直言道:
“站长,飞脚向来是自由出工,想赚就赚。是哪道条文规定,一日不来,要交100罚金的?”
张山的声音不算大,不卑不亢。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哪怕隔着一扇屏风,整个大堂里的飞脚,全都听得真切。
大家一下子便安静了,个个支棱起耳朵来。
“哟呵,你小子还敢犟嘴?”
“不是犟嘴,站长,咱们驿站的条文我全都烂熟于心,并没有不出工就要交罚款的说法”
“张山啊,”站长又开始装模作样,“我知道你一贯生活困难,我也是想要帮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呀”
……一贯、生活困难?
呵呵,
哈哈哈哈哈。
你懂个屁!
什么一贯生活困难。
我张山所经历的,又岂是“一贯生活困难”,这寥寥数字,能够概括的了的!
昨晚的经历历历在目,加之站长心底的龌龊想法被张山的【神通·天眼通】不断的看穿,竟然引得张山一阵晕眩,险些站不稳。
张山摇了摇头,总算回定心神。他压下怒气,尽可能心平气和的答道:
“回站长,张山不是不识抬举。只是这罚金,站里真的并无此规定。是不是站长您记错了?”
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
“老子记错了?哼!”站长收了笑脸,怒目圆睁,“老子说有,就是有。张山,你就说你交不交吧!”
张山静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吧”
站长从桌前站起身,绕开桌子,一步步逼近张山。张山也只得避让,一步步的后退,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离开屏风后,来到大堂中。
一旁的老飞脚只道不好。
这站长是行伍出身,练得一身拳脚,很有两下子。
反观张山,瘦瘦小小,还有肺病,再怎么昂首挺胸,也不像是很能打的模样。
有人想要劝阻站长,正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同伴按下。
这站长向来跋扈,说一不二,今日又如此动怒,岂能被人一劝了之?谁敢劝,那才是引火烧身。
有飞脚小声劝张山道:老弟,你还是服个软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张山听在耳里,心中却是一阵自嘲。
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已经退了多少步了。早已从办公室退出到大堂内。
再退,还能退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张山站定了脚步。
随着一声冷笑,站长一拳打来!
紧接着,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站长的拳头,被张三轻松一闪,便躲开了!
站长一阵惊诧。旋即进马出拳。
又被躲开了!
站长见状也不再留手,使尽全力攻击张山。
一通拳脚下来,张山腾挪躲闪,动作匪夷所思,竟是一拳不中。避无可避之时,便多以双手接招,以他孱弱的身板,竟也能完美防住站长的攻击!
所有飞脚都惊呆了。张山竟然还有如此本领?这一身功夫,只怕比站长高出好几个段位。
其实张山哪里会什么功夫。他自小身体孱弱,肺病缠身,又岂是练功的材料。更遑论他的家乡也没人懂功夫。
是他的天眼通。天眼通不仅能看穿他人心思,还能看穿敌我的动作。使他一个不懂武功,身体虚弱之人,也能跟真正的练家子过上几招,而不落下风。
况且站长早已退伍多年,武功废弛,也就欺负欺负普通人,不过是身手生疏了的练家子。
此时此刻,站长因完全占不到便宜,早已恼羞成怒。
他改手握成了凤眼拳,专攻要害,意图置张三于死地!
同样懂功夫的老飞脚见状直呼不好。出这么狠的拳,难不成这站长今天是要打死张山吗?
但是,张山早已读出了站长心中的一切。
他的恼怒,他的杀意,
甚至包括他的功夫。
又是一阵交手,站长非但没有打中张山,甚至还慢慢有了一种,以前在军队里和战友切磋时的错觉?
军中的武术皆出自教头,同一个教头教的兵,自然都是打同一种拳法。
站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是在短短十几个回合的交手里,张山已经把他的招式,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因为没有人有这种神通!
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
如此驳我的面子,今后我还怎么当这个站长。还怎么服众。
你我本无仇无怨,但你拿不出100文来,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家驿站了!
这么想着,站长拼尽全力,使出了绝杀的一击——
……随后,站长便失去了意识。
将站长打晕后,张山也是气喘吁吁。
他身体不好,也从来就不会功夫,全靠天眼通预判了站长的招式,又在交手中渐渐学会了站长的拳法。
但也仅仅是学会了拳法,他的身体可从不曾经历过锻炼。
倘若持续纠缠,他的体力必会到达极限,只好结合预判和现学的拳法,将站长打晕了事。
过了好一阵,一众飞脚们,才终于从震惊的沉默中,缓过神来。
大家七手八脚把站长抬到一旁,八仙桌拼成躺板,供其休息;一面把张山扶坐到另一旁,七嘴八舌的说道他。
有人惊叹他一身本领真棒,有人责怪他太莽撞,千不该万不该竟打晕了自家的站长。
一通茶水扇子闲传招呼,大家一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当然了,是张山不宜久留,于是赶紧劝他离开驿站,先回家避避风头。
为了避免麻烦,大家东拼西凑,凑齐了200文钱,权当是张山赔给站长的罚金,便赶紧把张山推出了驿站。
张山也不多推辞,抱拳谢过众飞脚,转身离去。
走在路上,乌鸦南飞,斜阳刺血,张山心中无限惆怅。
因无忧仙子的一念善心,张山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本该是从此奋发图强,为实现自己的大愿而努力,怎能因此等琐碎事,惹祸上身呢。
虽然也趁机学到了一点拳法,但拳法是需要体格支撑的,没有经年累月的锻炼,又能有多大用处。
光是用天眼通的神通之力,在城外寻找能治自己肺病的草药,就花了一上午时间,用药后又过了小半晌,身体才刚刚有所好转。
转眼间,自己却因得罪了站长,几乎要失去飞脚的生计了。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一声叹息后,张山忽闻身后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
“张兄弟!请留步!”
张山回头一看,正是那同样懂得功夫的老飞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