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现在位于沪昆铁路上,某G字列车正缓缓的驶离江赣地界。
我所购买的是一张二等座,位于列车的三号车厢,车厢上方偏黄的暖色的灯光正缓缓照下,过道两旁陈设的座椅上布设了暗红的椅套,淡黄色的过道上有一层反光涂料反射出的光线柔和又低调,车厢空间整体给人一种难言的舒适。
等落座到座位后,身形姣好的乘务员正用其标准的普通话介绍列车规范和当地历史风光,红色是赣这座历史抗战古都的基调,位于赣江边的涌金门和古浮桥轻奏着属于亘古的悠扬。遍布青苔的古城墙庄严肃穆,保存或完好或破损的垛口抗诉着悲叹着,赣文化在一堵堵石墙后延续至今。沿着城墙走往北走,可以通往古八境台,烟雨下的古石楼好似千年前的画卷一般重现人间。苏东坡、文天祥曾在此驻足题诗,更为其增添许多文化底蕴,奔流不息的贡江与章江交汇于此,碧波白帆、绿树红楼、江风徐来。
我听得如痴如醉,如此的自然人文风光已无福享受,前几日的经历使得我只想求片刻的休憩。
所选的座位位于过道最外层,靠里两个座位是一对夫妻大约四十的年纪,每隔片刻他们会攀谈起来,而后又归于平静。这位置离a车厢连接处很近,并且其中配置了茶水间和厕所,我心里窃喜选座时的正确性,要知道在火车上能随时打量厕所情报并及时前往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又观察起过道另一侧的乘客,一位是步入古稀的老人,而另一位应该是正前往其他城市打工的妇人。那位老人颤颤巍巍的拿出一副老花镜,并拿出列车前座夹带的列车注意事项研读的起来,一副老派的作风,不过应该比较有文化的样子,可能乘坐火车次数很少,应该很少离开本地。另一位妇人则一直在看手机,大概是在什么平台上刷着短视频。
我这才意识到背包还一直在背上,还怨愤起临座的那对夫妻并未提醒,只得起身去够顶上的行李架,才发现早也没有空位,只能勉强放到座位下方了。于是我只能以一种很别扭的体态坐着,背包里装有电脑和从旧宅去取的几本藏书,些许衣物,整个背包呈现不规则的形状,比预想的膨出许多。我只能把腿尽可能的往前探去,屁股也只位于座位居中的位置。我收紧腹部,想尽可能的保持这种姿势,但其外的浑厚脂肪似乎并不允许。
如此往复,我紧张的神经竟真实的舒缓许多,过道中吹着阵阵凉风拂过我的耳旁,我产生了些许困意。
再次睁眼是被巨大的婴孩的啼哭声所吵醒的,在这闭塞的环境中是如此的锋利,从腰腹肌肉传来的疼痛使我很快没了困意,开始思索起来,与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思路串联起来了。回顾前几日遇到的事情,古宅、三叠泉、龙门瀑布、六畳房、蜘蛛、飞蛾、杨树、蝉鸣,不断有关键词闪过却又抓不住其联系,但经历中有些感受已经超出常理,已经到我理智可接受的边缘。最令我恐惧的是其中第四日和第五日的经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我拿起笔和纸,正在列车的第十三节车厢也是餐车中回想和记录着这些。自那婴孩的啼哭后,车厢中好不容易形成的默契的氛围被打破了,环境分贝理所当然的增大了许多,临座的妇人也开始无所顾忌地外放罐头笑声,我只得另寻他处。
我通过笔记内容和刚才提取的关键词,不断的发散又重组,想要重现缺失的那两日的记忆,但那两日就躲在一层薄薄的灰雾之中,我用手一挥似乎能擦出片刻的光景,而正当我想加以辨识时则又马上被重新笼罩,并且那个位置的记忆区块越是用力擦拭,那处的遮掩又变得更浓郁也更黑。
我引以为傲的记忆出现断层了吗?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任何精密的系统都是有bug的,我发疯似的想要找到它的薄弱之处。
我不断的在纸上书写又划去,回忆又想象,在浓雾之中游荡,随着手臂摆动又不时能从中透进些许光亮,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疲惫的精神和身体剧烈的不适感已经不能再支撑我任何形式的思考了,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片,这是我醉酒后都未曾有过的体验,自然不想在这无人的餐车中经历,我怕彻底的迷失在这灰雾之中。
此时大约下午六点,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打在桌案上,引得我向窗外张望,疾驰而过的灌木丛透过车窗形成连续而不重复的幻影,夕阳散落在残影之上,像在低声啜泣,又像在慰藉我破碎的灵魂。我凝视着窗外的一切,这景象如此之美,仿佛下一刻我就会失去所有记忆,而我只想把它留存到最后。
而后的经历则彻底超出我的理智极限,雾之序章。
在那之后列车上响起广播,大意是要开始减速行驶,车厢中不断有风吹过,配合着冷气十分刺骨。我向着原车厢移动,我注意到窗外,原先的残影已经十分清晰,并且随着车辆处于减速中,那灌木丛叠加的映像在反方向的展现着,并且更加的清晰,就像我眼后有一台老旧的电影放映机,正不断的放映着窗外的映像。
我离开了餐车,接下来的三节车厢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的关注点一直在窗外的灌木丛。而正当我步入第十车厢和第九车厢的连接处时,窗外一片漆黑,车外行驶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声音变得更为厚重和复杂,应该是驶入了隧道当中。同时车厢中风速更快了,由于我与来时是相反方向,只得逆风前进。我一直注意灌木丛的突然消失更让我无所适从,一切运动的事物都向我相反的方向不断的运动着,夹杂着冷气的风又不断带走我的体温,我感觉我的意识正以某种速度在流逝着。
又经过两节车厢,我努力不去注意窗外的景象,只跟随身体的本能的移动,每路过几个座位还需要用手助力一下。不时听见的乘客间攀谈的声音和手机中刺耳的罐头笑声,一阵阵的刺激着我耳膜,周遭的人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会是普通话一会是方言,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不同的语调,不同的声频。我只觉得我是触犯了什么禁忌,一阵阵不同来源的声响重叠交织起来,形成无数的漆黑的人影。不止何时,我目视地方又出现一副清晰的画像,画的画中人像以倒错的、诡异的方式凝视着我,嘴部不停的开合。仿佛在不间断的耻笑着我、嘲弄着我的愚蠢和无知。我低着头,紧紧的思索被遗忘的第四日和第五日的记忆,想借此来避开周遭的干扰,并依此态势继续前行,抵达下一个车厢连接处时,这些人声残像才渐淡出了。
我祈求似地看着窗外,隧道之中是有零星灯光的,但明显的,窗外有一层雾存在,灯光模糊地弥散开来开,伴随着列车的缓慢行驶,光影被拉长而又中断。散色光与雾与影的交织,与车内外同时刮起又交错着响起的风声,这是来自另一域的舞曲。
车厢中的灯光似乎暗淡了下来,在我的身后,那些不曾去过的车厢,在我眼后那台老旧放映机,在那深山中老旧古宅中,正有什么,从那深处,从窗外正缓慢的连续的交错着驶来。在我窥探它的那刻起就应允了它的请求,它们正透过列车的空隙处,正缓缓的进入到这列车当中,或者说它们本才是黑夜的主人。
这层薄雾或许本就存在,只是在等待协奏曲的敲响,它们在等待一场仪式,一场欢愉的庆典,一次代际的更迭。它们渴望了太久,而我只是非法的闯入者,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三叠泉潭下的秘密或许只是乐谱上一颗不起眼的音符,无论如何的摆弄都不会有所涟漪,更为深刻的态势早已形成。我开始痛恨自己的无知和自负,我想删除这古宅一行的所有的记忆和痕迹,我想飞奔回自己的住所,我想抛弃自己所有的行李与理智。那六畳屋中所容纳的事物太过庞杂和狂乱,它们变化的太快,无法被准确的记载和传颂,它们跻身与黑暗又无时不在谱写着来自另一域的咏叹调。而它们又并不是这场仪式的主人,只是前奏的使者或者说是某种精灵又或者说佣兽,在不同形式的舞会当中它们总充当不同的角色。
在我能用所许可的方式记录下这些存在的时候,我又一次的被送回了那所阴暗的疯人院,只有在这我才能真正的进入睡梦。不过我所说的一切又一次的被否定了,他们只当我是又一次的陷入了臆想和癫狂。在那场舞会后,我留有的仅仅剩余这副躯壳和残存的些许意志,我的存在也曾被自我抹杀殆尽,现在的我只当是从那场宴会中被逐出的访客罢了,而我付出的代价却太沉重了。
之后我去检查行李的时候,背包中的来自古宅的典籍则彻底的遗失了。
时至今日,每当我凝神思索的时候,耳蜗的深处仍不时的传来风声,中间夹杂的轻笑声似乎仍在嘲弄着我的浅薄与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