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邀请函,在晚秋时分送入山中的阿卡西疯人院。
这儿的路可难走,蜿蜒的山间小路隐蔽在萧瑟的棕绿相间的西南山区之中,疯人院的物资是从附近镇子上订购后通过政府修筑的专属道路直接送往,另外就只有极少的车辆会通过小路前往。
我正惊讶于邮递员的辛劳,这封信通过护士站已经交到我的手中。
自我被送回疯人院已经有三四个月了,我的精神状态稍稍有些好转,唯一的一位来访者竟然是这封信的主人,近来年能接触到的信件几乎没有,只有伪装后的信用卡账单和纸质发票。
我再三确认这封信的归属后才谨慎地启封,正当我拿出这封信的时候,一张卡片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查看,卡片上有一副精细的铅笔画,所画总体轮廓成水滴状,水滴上方盛开着一朵不知名的花,水滴下方是一朵微缩的花苞,周围用细腻的笔触打上了一条条明暗交加的纹路,似漂浮在水面又似独立成章。最引人注目的是水滴中央的眼睛图案,与其他线条用铅笔侧身轻打上去的阴影不同,这里的画法格外的简约和加粗,仅存在眉毛、眼睛和连接眼睛下方三条飘逸的三笔。
二七亡人渡奈何,千群万队涉江波,引路牛头肩挟棒,催行马头腰擎叉,苦牛食牛牛头来,乘马苦马马头多,无衣寒苦逼自身,翁鬼恶眼出利牙。
此时我已经启程,前往南方的边陲之地,相传葬头河的起始山水濑就发源在此。信中的内容我再熟悉不过,家中长辈让我背诵的《十王经》中只有这句颂文被划了重点,而我现年正好二七,似命运又似巧合。
三途河,冥界的河名。又称葬头河、渡河、三濑河、三涂川。传说中,“三途河”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因为水流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行为,而分成缓慢、普通和急速三种,故被称为“三途”。
我正在通过阿卡西节点不断地查阅三涂河的相关信息和资料,我并不知道它召唤我有何目的,也从未涉足过那一域的隐秘,在佛教印度教的典籍中对这条河总有不同的称谓,但诸如生死的边界,彼与此岸,灵与肉的分隔是其标志更已形成某种规则。在亚洲文化中死亡总是秘辛的,更是起始又是终结。你的一生,一切的记忆、感情、价值,甚至是轮回中的再世都被记载在三生石之上,因果、宿命、轮回、业、怨都将汇聚于此。属于人世的一切在忘川河之中涤净后又分解,高傲的人类会随着进化论从智人层层退化至一个猿猴或者一个单细胞生物甚至某些单细胞蛋白、氨基酸等等。
记忆、轮回在我看来更是贪恋和胆怯,我不渴求冥域对人类有任何偏袒,更不奢求垂怜于我,只是这邀约来的太过意外。
我身处的家族是一个古老社群的旁系分支,在我外公这辈由于战争和动乱迁随着难民早早迁离祖地,相传的典籍和仪式早已遗落,仅留存些许残存的记忆。我自小接触的书籍更多是现代的,仅有几本佛经和圣经,需要阅读背诵的范围也早早被圈定,而关于我们是三涂川的使者这一结论是通过一些书籍和祖辈间谈话的内容拼凑来的。家族相传的训练手段也仅剩了扎马步、太极等加深灵与肉连接的方式,因为已经没有人再愿意涉足,仅存的仪式也从这高效社会中逐渐淘汰。
我接触到信纸的时候脑中产生了一副画面,海水在此被分成了三种流速,在光线的作用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带,冥冥中又指向一片南方海域。
待我抵达这片南方小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在路途中我不断梦到坠入一片无边的海洋之中,无数只手从海底深处伸出把我拖入更幽暗的深渊之中,盘旋在上空邪恶海鸟不断突入海面啄食我的肉体与灵魂。一路上我服用了不少安定药物,我从20mg一天的剂量擅自加到40mg,却仍然抑制不了狂乱的神经。
这座沿海城镇非常落破,时间像被锁定在了上一世纪,离开车站步行十多分钟就再也找不到偏现代的建筑,路上都是随意铺设的灰黑色石砖,不少残缺破损处和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积了很多污水,周围遍布青苔。一些石砖下方的泥土被降雨侵蚀,中间被冲刷出些许缝隙,在雨季中暗暗积攒着能量,一脚下去一滩似从上世纪就已经存在的泥污连同亿计的病菌迸发到天际。一处处下水道早已不堪重负,从地下渗出泛着鱼腥味的恶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死老鼠发酵后的味道,晚秋的气温正加速着城镇的腐败。
我住进了一间位于城镇一角的偏僻旅店,鞋子、裤子上全是污垢,连同的上衣也觉得不干净了。
这里的条件依然严峻,从大路绕过几条乡弄才能抵达,路旁的排水沟流淌着周边居民所排放的生活废水,房间里不时能听见老鼠的声音,蟑螂更是时常光顾,又是几日的无眠。
唯一的慰藉是,这里离海边只有一两里远,凝神静听还能听见退潮的潮汐声。
我打开空调的除湿模式,在扇叶翻转的声音中缓缓的睡去了。
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打开了昏黄的床头灯走到房间自带的阳台上打量了起来,这片海域是在一个海湾之中,岸边还停靠着不少渔船,沿着海岸线向沙滩远处望去还能看见一座座高耸的山峦,似把这海湾从尘世中隔离出来。
黎明时分的海面上开始结成薄薄的一层烟缊,天空在云的遮掩下显出一种蓝灰色的质感,海面在波涛的翻搅之下颜色要更鲜亮一点,远远看去,青蓝色的幕布上像被撒了一层薄薄的尘灰,天与水本就一体,却被远处的深褐色的山峦相隔,水面泛起的波浪好似在不停歇的编织着属于蓝的画卷诗篇。
突然雨水的降落变得无序,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在这幕布之中撕扯出一个个骇人的空洞,天色也变的更暗许多。这些低矮的山峦并不足以抵挡奔袭而来狂风中的咆哮,半小时前在头顶聚集啼鸣盘旋的海鸟,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我感觉气压更低了,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大脑也开始胀痛,我开始急迫地翻找药物却发现早就所剩无几。我本就抗拒服药,此行更是只准备了行程中的用药,在这偏远的落破城镇中,任何层次的恐惧在这飓风骤雨的催化下都会交织成冥界的靡靡之音,引诱着失落的灵魂前往地狱。
我似坠入了无边深渊之中,耳旁依然在奏响变调的风雨舞曲,我无法移动身体的任何部位,我期望一声吼叫能唤醒意识和身体,但此时声带支持发出任何声音。我自此才明白,普罗米修斯盗取的从来都不是火焰,而是割取万灵喉头鲜血培养出的人类的发声声带,是一份礼物更是一种诅咒,诸神的黄昏早已谢幕,人间的黄昏已然来到,被邀请前去的唱诗班正吟唱来自地狱的咏叹调。
耳旁的风雨声开始变调,时而尖细时而低沉,似女人的呻吟,又似男人的低吼,在雨幕的遮掩下,有什么邪恶存在正在快速形成,属于地狱的绯靡频率不断突破我的神经极限,似压抑又似放纵,不自觉时已经坠入这神秘频率之中。
在这迷离频率的加持之下我的精神愈加亢奋,寻觅着渴望着基线之外不可被传颂的奇靡绯音,自深渊之中每次传出的音色、间隔都各有千秋,似有万人环绕在周身,又好似在栖息在体内,在阿斯蒙蒂斯的见证下,继续着灵魂的献祭堕落仪式。
我的意识逐渐被那魔音所瓦解,伴随着灵魂的抽搐,被扯离到异域之中。
残留的意识回到身躯才发觉肋骨好似被折断了,四肢呈现一种扭曲的诡异姿势仰躺在床上,我能感觉到不断有什么通过肋骨进入体内深处被拔除,待离体的片刻开始变态最后又被填埋回我体内。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二十分钟之久,先前的绯靡之音不止何时切换成夹杂着未知语言的激壮曲调,我脑中开始闪过一幕幕悲壮的英雄史诗篇章,手持大剑的勇士不断穿行于各层地狱,在名为命运的曲子中掺杂着不屈的咆哮和怒吼。
此时我就是那名勇士,我切下了那条假体声带,欲用鲜血在乐章的后半段续写更为激昂的曲调。
一声凄厉的悲鸣划过整片雨幕。
我右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把匕首,房间内正回荡着我扭曲到不能称为人声的狂笑,正胡乱的往左臂内侧刻下深深血痕,喉咙深处传来开始一阵阵剧痛感,仿佛有液体在顺着食道滑落,随着身体因剧痛产生的痉挛我彻底的瘫倒在床上。在昏死之际,跳动的鼓声拥趸中一阵阵嗤笑声从幽冥深处传来,我认得,那是属于地狱之主的声音。
在我垂死之际,我希冀米迦勒的现世并庇佑我堕落的灵魂。
突然一所巨大的古朴之门出现在我面前,两侧的石柱上雕刻着几世纪名工巧匠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的精美浮雕,此时这扇大门正缓缓开启,身边不断有或人或动物路过,不同地域的不同时代的已经灭绝的人或动物,结伴的前行。
前方就是圣所吗或是极乐之地,我是不是已经通过考验可以前往没有任何悲痛和失望的世界了,我这样想开始向门后光芒绽放之处狂奔。
正当我即将消失在光芒深处时,回过一瞥才发现,我一路上是扭曲的爬行过来的,我的手脚早被扭断随意的摆弄着,割去的舌头不知何时被接在胸椎下方,在道路上拖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血痕。一群不能称之为生物的类人扭曲之物正在不断地舔舐,同时发出各种不属于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声音,门后无尽的绝望、绯绝之声再度响起。这是无回城的入口,亦或是失乐园的大门,支柱上雕刻的细看更是玛门和其信徒以上帝之名降下的各种惩戒。
这惊恐一瞥已经夺走我残存的所有理智,一双枯槁大手攀附上我脚踝处引我完成余下路程,直至我的身躯完全消失在光芒之中。
不断倒灌进房间的狂风未察觉开始变得平稳,只是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