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受到时差的影响,高顺因为回国的兴奋感还没消退仍精力充沛,一大早便起了床。他回国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接手父亲的振兴厂,也算是子继父业。
高顺一出门,正好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长发女子已经等候在电梯门口。
他习惯性地问候了一句“早上好”,却见那女子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挪开了一步,等电梯门开,女子抢先进去,远远地贴在角落,满脸都是警惕。
高顺微笑着告诉那女子,“我叫高顺,新搬来的,请多关照。”
随着不断有人在电梯内进进出出,女子始终没有正眼看一下高顺的意思。高顺摸了摸下巴,时不时看着女子敌意的神色,在想这是什么情况。
到了负一层的地下车库,又只剩他们两个。高顺等待了一会,发现女子警觉地回过头看着他。于是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女子先出电梯口。
那女子头也不回,逃命似的离开了。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黑暗空旷的车库里传来四面八方的回音,让人瘆得慌。
高顺等到回音差不多消失才走出电梯口,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工装,怎么也不像是什么无业游民,为何跟避豺狼一样躲着他。
待地下车库的本弛引擎声渐行渐远,高顺也找到了自己的国产的白色豫龙。
一路上高顺开始反思自己,在国外接受高等教育后8年,他竟然开始无法理解普通人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偏离道路,以至于脱离群众了。
凭着隐约的记忆,开车摸到振兴厂,高顺的心情立刻好转。
此时,父亲正在车间办公室内给技术骨干开会,高顺敲了敲门,推开门径自走了进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转过来看着自己。
哪怕不久前才刚见过,再次见到学成归来的儿子的高毕邱还是忍不住眉开眼笑。自己虽然矮小,但儿子从小吃好喝好,整个人长得人高马大,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只是高毕邱心里还有个小小的愿望,若是儿子能在政府机关混个名堂那就高贵了。
高顺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这个年轻人是在厂里的老东西们看着长大的。不知从哪儿弹出来一支香烟,尽管高顺平常不抽,但还是身手敏捷地接住,向众人道谢。
高毕邱将会议交给儿子主持,确定样品的试制方法。但儿子的话刚说出来,他就皱眉了——明明一个很简单的样品试制一个人就可以包圆,每件产品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产品责任人。硬是被儿子分解成好几道工序,将由数个人每人负责一道。
讲到最后,看见高顺竟然还要拿出秒表,高毕邱心想坏了。
果然,车工老大老杨瓮声瓮气地说:“公子如果要计时,拿我们老人家的速度算计件工资,不如叫两个年轻人来。他们眼神好,手脚麻利,还给你爸爸省钱。我们哪里拼得过年轻人。”
高顺觉得杨伯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开口想解释,“我知道杨伯马叔手艺一流……”
高毕邱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抢过话说,“阿顺,在场几位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早就不自己上手啦,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和质量管理。我们今天只管试制出样品,等质量通过,直接交给他们分派下去生产……”
接下来的商议高顺完全被架空,高顺也默默地在一旁听着。
商讨完毕后,众人拿着图纸一起走进车间,打开车床上的照明,开始动手。高顺看着杨伯马叔动手慢慢调试刀具和夹具,心里一阵困惑,为什么刚刚他们对自己表现出不肯动手的样子。
这么多年来振兴厂的车床还是没更新,还是上个世纪的那款。
一阵铁屑飞溅后,杨伯熟练地完成了第一个样品的第一道工序。大家纷纷拿出趁手的量具,高顺也拿出他的。样品传到高顺手中,他一量之下,盛赞道,“无可挑剔!”
杨伯闻言,一脸得意,接过高顺手里的半成品,斜瞥了他一眼,潇洒地将将手里的样品抛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刚好扔进旁边的柳条筐里。
习惯了国外车间守则的高顺忍不住开口道,“杨伯,就算是钢铁制品,也应该轻拿轻放,不然会影响精度。”
杨伯老脸一红,把脸别开,又斜了高顺一眼,“呵呵,公子现在本领大了,开始教我做事了。公子,不如你来试试?”
虽然是很简单的工序,但对于基础加工,高顺其实实战经验并不多。于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果真小心操作起来,说句“爸,替我按下秒表”。
几乎不费多少时间,高顺从车床取出半成品,但是抬起头周围却空空荡荡的,只有马叔拿着秒表。
高顺吃惊地看向马叔,“杨伯他们真的生气了?”
高顺见马叔点点头,他虽然纳罕但是决定先做完手头上的事,“叔叔,帮我计时,我来测完这第一轮。”
等到一轮做完,高毕邱一个人板着脸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还不待看高顺样品的成果就按着高顺的头给马叔赔不是,“老马,阿顺不懂事……”
马叔却拿起高顺的样品端详了起来,打断了高毕邱的话,“高顺能在压力下排除杂念,完成精度这么高的成品。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小高说得很对,我们平常重手重脚,确实不太注意轻拿轻放,经常有给敲坏的零件。更何况分配工作这种事,当然是公事公办,没什么废话。厂长你别教训小高。阿顺,来,我看你怎么换刀具。”
高毕邱当面训斥高顺本来就有刘备摔阿斗的意思,见马叔这么说,他便顺坡下驴。三个人在车间捣鼓到天黑,完事后高毕邱一定要拉马叔吃饭,马叔以老伴在家里等为由,跨上自行车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夸高顺,称赞现在养尊处优出生的年轻人还肯干又脏又累的机械,着实不易。
高顺父子俩目送马叔远去,两人坐进车内。
高顺坐进主驾,高毕邱爬上后座后开始教育儿子,“杨师傅是手艺人,一手本领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年轻时受到过不少白眼,如今本领到家了,不免有些脾气。但杨伯这个人很实在,只要给他毛撸顺了,干活是最拼命的,所以大家都肯听杨伯的。你看,他一离开大家都跟着走。阿顺,以后说话不要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有什么不满要拐弯抹角地比划,下任务要客客气气。你过会自己回家吃饭,先开车带我找你杨伯去。”
高顺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然后身子向后靠在汽车椅背上开口道,“爸,那为什么马叔能讲道理?”
“老马有老马自己的一班人,跟老杨那帮不对眼。主要是老杨难弄,我今天叫了老杨的人就暂免了老杨的人。你给我闯祸,少了老杨那帮人,这工作就进行不下去。阿顺,你就记住一条,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
“先等等爸,我跟你核对一下用工。”
“?”
高顺打开手提电脑生成表格,输入自己记录下来的各种数据。高毕邱看着眼花缭乱的屏幕纳闷,心想这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老杨老黄他们出面安排工作。但他愿意等,看儿子显露自己学来的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没关系。
表格很快就完成了,高顺指着电脑屏幕说道,“我们需要细分工序的原因就在这,将核心工序尽可能减少,以减少使用高工资高级技工,把非核心的部分交给低工资只会看机床的人。而不是一股脑把原料分配下去,让员工把能做的工序都做完。这样的好处有两个:一个是控制工资成本,一个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员。”
“这表格就是为了给每个样品计算的人工配置?”
“我不清楚国内是什么情况,在国外,即使是最先进的科技公司也是需要这么来的。”高顺顿了顿接着说,“爸,员工与老板的利益本来就是相互冲突的,说得难听点,这也算是一种阶级对立。但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工厂的规章制度必须整顿一番才能走上正途,在这方面你应该听我的,而不是杨伯马叔他们。”
高毕邱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小厂,搞不得大公司那种模式。小厂,就意味着招不到能用的人,手底下能用的人少。多少人想拉老杨去做事,我能以这种待遇留住他凭得还是多年的交情。老杨要走,有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真放他离开,他会拉走一帮人,即使你的数据再美好,手头人手也会吃紧,没一年半载根本找不过人手来。而且你想过没有,老杨走了,老马一家独大,我拿什么制衡他,保不准比老杨脾气还大。”
“爸,你在国内安逸的环境待太久了,你知道现在技术迭代有多快吗?在国外,咱们厂的这车床都可以放博物馆里展览了,数控机床才是标配。甚至不需要熟练的手艺,只需要实习生动动手指就可以程序化的生产出一模一样的完美零件。而且一旦我们做出新产品,就可以提高工资待遇,面子再大有钱来得大吗?一味地讨好员工无异于画地为牢,舍本逐末。”
高毕邱眼睛一亮,“新产品?阿顺,你可不要拿阿爸寻开心,你有这本事?”
“我在实习时就参与过不少精密零部件的设计制造,虽然没有具体参数,但这些只要有足够精度的测试仪器与一点实验样品用来获得数据就可以研发成功。”
高毕邱像是被口水呛了一下,隔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大概要投多少钱?”
看见父亲面露难色,高顺就知道在大环境下,即便以他们家的条件依然不是可以像国外研发那样挥金如土的,“我能做的投入最低的一款产品,保守提供500万左右就足够了。”
听完高毕邱不停地搓手,“再议,再议,先送我去老杨那。”
高顺露出不解的神色,但还是发动了车子前往老杨家。心里想着家里的流动资产肯定是有这个数的,大不了卖掉几栋房子。而他能保证新产品问世,一年内带来的收益绝对能超出投入数倍,爸爸不会看不清这一点,为什么还会这么犹豫,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