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撒勒安定下来后,母亲过得比以前好上不少。闲暇之余,她还能为流浪的野猫带去牛奶。不巧的是,这次竟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你还真能吃啊。”
叟费勒先生这次是路过,身上只有一些饼。他把最后一块饼递到猫面前。
“喵~”
“这是最后的了。”
树林间有堆篝火燃起。母亲手上拿着块饼,静坐在火光之中。
“神能用一个饼使近千人吃饱。而这饼对我来说也足矣。”
擘开,一点点吃完了。
母亲并非来自客纳罕。在她的故国,她曾投身于一场和平抗议政府和教会的运动。然而这场运动最终被残酷镇压。母亲不得不隐姓埋名,逃离她的国家,四处流亡,寻找安身之所。
一声微弱而尖锐的“喵”声划破了寂静,从草丛深处传来。母亲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搜寻起声音的来源。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缓缓地从草丛中爬出。它的身体在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
它需要些食物,但母亲现在已经没有食物给它了。她看着猫,犹豫了一会儿。随即从破旧的包中拿出一把匕首,用力挥下,砍下了自己右手的食指,扔到它面前。
黑猫闻到了血腥的味道,立刻变得兴奋起来。它迫不及待地舔食着地上的血迹,然后开始咀嚼起母亲的手指来。她在猫面前蹲下,张开受伤的手,血液至伤口落在地面上。
“要跟我走吗?手指五天后就能长回来。跟我走的话,我这只手至少能做到每天一根。”
猫没有领她的情,连肉带骨地吞下去后,又钻回草中,不见了身影。
“好吧。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面。”
第二天她前往了附近的城镇。城镇中的人们正在观看一出好戏。
魁梧的男人抓起地上带血的刀,朝着一位怀中抱着孩子的妇女挥去。妇女则是猛地将孩子抱在身下,准备用自己的身躯抵挡刀刃。瘦弱的孩子蜷缩在憔悴的妇女怀里,非常安静。看不出来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先生,还请您住手。”
母亲挡在他们面前,双手抓住挥动下来的壮硕右臂。他手上抓着的剃骨刀,刀身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红褐色。
“关你屁事。给老子滚开!”
男人甩开母亲的手,指着鲜血淋漓的左臂,说是那位妇女用他现在手中这把刀干的。
他的手臂被切下来一大块肉。肉掉在地上,沾了灰尘。伤口虽有在愈合,看上去也还是触目惊心。
那位妇女则是解释,是男人想侵犯她,她为了自保才动手的。
“那你说谁看见了?谁看见了!你根本就是在胡扯。明明是你先动手偷东西,还好意思说是我先侵犯了你。这里这么多人,你去问问到底有谁看见我这么做了?”
男人裂眦嚼齿地挥动着手中的刀,向人群大喊。人群议论纷纷,并无所动。
等男人怒吼完,又转而向母亲说道:“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不是。”
“那你就别多管闲事。她伤了人,我就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然,我可不罢休。”
“这样的话,我就替她偿还吧。”
“你说什么?”
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抽出腰间未沾血的刀。刀带着殷红的血划过她的手臂。
她的手臂被切下来一大块肉。肉掉在地上,红了土壤。
她又切下自己破旧的衣服一角,缠住伤口。
“现在肉还给你了,你可以随便选择带走哪块。如果你嫌这些不够,我也可以再给你割一块。”
刀举起。映射出暗红的鲜血。
见过她的所作所为后,周围已没有人会再怀疑这句话。
“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各退一步嘛。”
“就是,就是。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何必呢。”
“这位女士,看起来也不像是说着玩的。反正都割了,你一个大男人,何必跟两个女人较真。”
人群议论纷纷,仍无所动。
男人见如此,把带血的刀扔到一旁。
冲妇女怒骂道:“臭**!下次别让我再遇见。不然下次掉肉的就是你和你儿子了。”
他转身就要走,看到母亲,又补了一句:“还有你这个臭爱管闲事的。你以为你自己的命很珍贵吗?才怪!老子是怕麻烦。你那条贱命甚至一只野猫都救不了。”
他走后,观众们也逐渐散场。母亲再次举起刀划过粗布。破旧的外衣瞬间变短了一截。她用破布包裹起那块红土之上的肉。递到那位妇女面前。
“我知道这很奇怪。可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想让他活下来,就收下它。我可以再给你一些,只是求你别收下那块肉。”母亲看向那块沾了灰尘的肉,“我并不想要人为了生存而去吃人。做不到,那只吃我的也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撩起妇女的衣袖,露出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有一大块甚至还是血肉模糊的。在她奋力保护孩子时,母亲就注意到这些了。
“你不也有这么做吗。我跟你的原因一样。”
母亲一直等到她收下,才离去。
夜深了,妇女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抓住了只猫。她毫不犹豫地将其杀害,并准备把猫肉煮成汤给孩子享用,而那块别人赠予的血淋淋的肉却始终不敢去触碰。社会构筑的价值意识使猫的生命价值小于人的血肉。当人被迫做出无奈的选择时,与其遭受道德谴责,自然更愿遵循自然规律。
在城镇外一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里,妇女拿着刀切开猫的肚子,然后愉悦在从猫腹中发现一节手指骨的倏忽间变成了惊恐。手一抖,刀掉落在地。她强作镇定,挖出血肉之中的白骨,抛在一旁,捡起地上的刀继续分解尸体。
终于,热气腾腾的猫汤煮好了,妇女去儿子的房间叫醒他。
狭窄的房间中只有一张木床。床腿有些弯曲,床板也不再平整,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发黄的床垫上那瘦骨如柴的小孩,便是它能支撑的极限。已经褪色的单薄被褥,裹着冰冷的孩子,鼻尖已没有一丝气息。
妇女跪倒在床边,抓着孩子瘦小的手,悲痛许久。泪流尽的她亲吻了儿子的额头,站起身来。走出儿子的房间,重新捡起角落里带血的刀。
她不禁想起自己干净利落地割下猫头的情景,她犹如回到了几小时前,那时她刚把不断呕吐的孩子安抚下来,在附近河边处理猫的尸体。
猫身倾倒在地上,瞧着它脏污的头,恍惚间自己的头和猫的头重合在一起。脸上那放大的瞳孔,空洞无神地映射出锈迹斑斑的刀身,和刀柄上因潮湿而膨胀的木纹。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她挥刀的速度,没有丝毫犹豫,钝拙的刃口划过头颅,血流如注。
城镇还未苏醒时,母亲就准备离开这里了。她每次的睡眠都会被噩梦困扰,如果可以,她永远不想再进入梦境,看到那地狱般的景色。
这晚她睡得也不好,入梦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并且还被悔恨缠绕了整晚。
她后悔没有留下食物。如果她当时没有吃,就不仅可以喂猫,也能帮助那对母子了。尽管她用自己的肉作为补偿,却终是碰到了底线。他们会接受吗?就算接受了,单凭这样的自己,也不可能永远帮助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设法打听到了那对母子的住所。她穿过寂静的城镇,绕过熟睡的鸡犬,来到这残破的木屋门前。
不禁开始思考那位妇女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承受如此境遇。母亲并不知道这位妇女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或许她真的犯下过滔天大罪,可那幼小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比他们还要悲惨的人更是众多。不只是这里,其他城镇,其他国家,没有一处地方,是真正能让所有人幸福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狠毒,让有的人生下来就要承受他人的摧残,有的人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
苦难是自生命诞生起就亘古不变的东西,而世界最为狠心的是,让唯一能抵御他的东西要他人给予。他们也是正因拥有彼此,才能坚持至今,才能让这破败的木屋成为最为温暖的家。
母亲推开仿佛可能随时倒塌的门,踏着被水渍和血迹沾染的松动地板,走遍了每一处角落。她很快便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在这狭窄却又空荡的屋内,有一锅凉了的猫汤,两具污臭的尸体,诉说着夜晚的悲剧。
时间似血液每一滴都蕴含痛苦,越是流淌,越是深邃,直至血液流尽,生命消逝。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运动结束的那晚。他们本欲渡河,却遭到伏击,致使像下饺子般,他们全部都落入了河中。为了改变,作出反抗,终是会让所有她所寄予希望的人们牺牲。
这个世界不是乌托邦,永远不可能绝对公平。比起一直停留于此接受折磨,不如欲火焚身,早早离开。他们既然无法获得生命的美好,那放弃便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如果不是渴望生命的美,害怕死亡的痛,自出生起就有的生本能和对世界的未知,谁又愿意拘泥于现世。
母亲身后的房屋燃起火来,没有回头,向着东边继续前行。描绘着故事的字句被火烧没了影,只在母亲的梦中还留有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