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要打开,忽地从心中冒出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么久以来都未曾见到房间凌乱的痕迹?房门并没有锁,通常孩子这个年龄不都喜欢在父母房间闹腾一番吗?为什么至今为止从未见到有人动过的痕迹。
不可能是被佣人打扫过了,她事先跟佣人说明过,她的房间由她自己来打扫,并不需要别人来帮忙。
生性活泼的孩童不曾进入父母房间的原因,大概可以猜到是因为害怕。幼小的孩子,就算在熟人面前闹腾得像只猴子,一旦在陌生人面前也会安静地卷缩成老鼠。
也就是说,母亲并没有用这扇门隔开孩子们,孩子们却用这扇门将母亲隔开了。这扇门仿佛在宣告着,她们站在不同的岸边,而它的厚度就是彼岸到此岸的距离。
不对。
门。观众。两岸。戏剧。燃烧……
她的记忆霎那间被抽回到了商人的预言面前。母亲终于意识到这扇门其实是对她的警示。它不是在警示她们之间的距离,而是在警示她上锁。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扇门为她揭开了谜语,也让她面临了更多的问题。
站不稳的母亲,抓住把手稳住自己的身体,不经意间也把门打开了。
房间此时比平常多了两个变化。一是房间多了个人,二是那个塞满金银饰品的柜子被打开了,柜子上面还多了个精美盒子。
两人看到对方都没有露出惊讶。叟费勒先生,站在床边手上拿着那串白色项链,微笑着说道:“这是我专门为你挑选的,你喜欢吗?”
母亲站稳身姿,努力平复好心情。直视着前方,不知是为之项链还是他而启颜。
“嗯。喜欢。”
“你撒谎!”
突然暴怒的叟费勒冲到母亲面前,用项链缠绕起她的脖子,并在把她扑倒的同时,用力拉扯着项链。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对我说句实话。”
“就算是发自肺腑的斥责谩骂,
“也比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好上百倍。
“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想法?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无需用你的虚假交换,
“这只会显得真心廉价。
“你那如海般的心,
“能够把万物滋润,
“为何就不愿流进我这片荒地?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融纳我?”
被他锁住喉咙的母亲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任由他在那发泄情感。而她脖颈上的项链则逐渐紧缩。
终于项链先行承受不住压力,断裂开来。叟费勒起开,退回到那个桌柜旁。母亲咳嗽着没有站起身,跪坐在原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红痕。
“求你了,跟我说句实话吧。”叟费勒平静下来说道。
“我说了,我喜欢那条项链……”
母亲还未说出后面的话,叟费勒就先行一把把柜中所有的饰品朝她砸过去。
“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撒谎!”
母亲没有躲开,任由它们砸落在自己身上。跪坐在撒满金银的房间中的母亲,语气平和地继续跟他解释道:“我说了,我喜欢那条项链。它并没有像周围这些一样华丽而繁重,仅是因有那朵简单而又纯洁的桔梗,我就非常喜欢了。”
听到这,叟费勒先生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却还嫌不够,想要更多他心中有许多疑问都还未提出。他微张着嘴,选择了一个此时他最想知晓回答的问题。
“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你是指什么?”
“别装傻,好吗。”
此时房间昏暗,凌乱。他们成为了这个场景的男女主,仿佛有两盏聚光灯随着话语在两人身上交替。
见母亲低下头,没有回答。叟费勒先生继续诉说着自己的情感。
“你为什么能爱世界上的所有人,
“却唯独不能用同样的方式爱我。”
母亲紧握着拳,不敢与他对视。
“你不比其他人低,你同他们一样……
“甚至对你多了份感激、愧疚以及怜悯……
“如若把你和其他人放在天平上,
“那它必是倾斜的,是向你倾斜的。”
她这么说的,却还是没有抬起头。
“可孩子们呢?我同她们比又怎样?”
“你是幼稚鬼吗?这也要比。”
母亲终于因这句,抬起头与他对上了视野。
“你就当我是幼雅的小屁孩吧。”
“好吧,小屁孩。
“我确实比起你更爱她们,毕竟我可是位母亲。”
“……”他沉默地低着头,忽地又抬起头看向母亲。
“好。
“把孩子们送去修道院后,
“就和我搬出拿撒勒吧。
“我明白,
“她们站得比我高,比我近。
“所以关上门把她们隔绝在外,
“好好看向在最底层的我吧。”
这番话说出的那一刻,仿佛母亲的灵魂被夺出了身体,拉回到门外,拉回到过去。屋内也就在这时,逐渐升起了云雾,雾中以那断掉的白桔梗为中心,不断蔓延出细小的枝条,枝条上繁多的花苞正在蕴育。
“还记得济贫院的那些孩子们吗?
“你应该知知道吧,政府打算今年就将其拆除。
“你说那些孩子到时候该怎么办?”
花苞绽放,散发出迷人的毒。花香替代了氧气进入肺中,身体随着心脏不断颤动,麻木感和眩晕感开始爬出。眼前的云雾也越加朦胧。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是留在下来,放弃孩子。
“只要这样那些孩子就还有安身之所,你也能继续实现你的愿望,追逐你的信仰。
“二是离婚,你把孩子带走。
“如此你便要带着两个孩子在这个世间流亡,你所祈愿的,幻想的都将破灭。两人都将迎来终结。”
谁在说话?站在雾里的是谁?她无神的双目在看向哪里?心中又在抉择着什么?
“选啊!你快选啊!
“离别和坠落的痛苦,
“你说哪边更加沉重。
“信徒对神的爱和母亲对孩子的爱,
“又是哪边更加深厚。”
雾中的人正在步步紧逼,不断靠近。身旁的桔梗缠绕住了她,她想要后退,逃避,却根本无法站起。
“说啊!
“是牵起手一同并行,
“还是攥紧拳头离开。”
叟费勒先生朝母亲走来,将一只手伸到母亲面前。
幻想舞台的聚光灯照在两人身上。
此刻就是戏剧末尾中,那最为感动的一幕。是在整剧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只待母亲将手掌放于他手上,事情就会迎来重大转折。
正如许多剧中的男主角向求救的女主角伸出自己的手然后两人并肩作战,瞬间扭转局势,最后取得胜利一般。
而她却迟迟没有伸出手。甚至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任由泪珠顺着脸庞滴落,诉说着她的悲伤。
叟费勒先生察觉到母亲的悲伤,他的愤怒、悲伤、埋怨等种种情感一下烟消云消,取而代之的是懊悔与愧疚。
他双膝跪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却又不敢用自己的这双手触碰她的脸。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的。
“你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是我太任性,太幼稚了。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
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那只在空中慌张无措的手,让它安稳了下来。
“离开吧。”
母亲做出了决定。叟费勒先生惊愕地看着母亲的眼睛,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说谎。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不论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做出了这个决定。都已经不重要了。无须再继续询问了,能给出这个答案就已经够了。“谢谢你愿意留下。”
母亲放开他的手,又被他反抓回去。叟费勒先生红着脸请求道:“能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吗?陪我跳一支舞好吧。很短的。”
“可以。”
叟费勒先生拉起她的双手,在房中开始走动。 而母亲没有抵抗。
他们渐渐在房中走出了节奏,迈出了舞步。
“神来不是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动刀兵的。
“丈夫与妻子争吵,
“母亲与孩子分离,
“胜过世间一切爱的爱
“都乃是做门徒的代价。
“而你是真正的门徒,
“世上任何人都比不过你的忠诚,
“世俗的情爱抵不过心灵的信仰,
“有胜不过无,”
“我便后退,一直等候,一直陪伴,”
“只求存在一席之地。”
房面并不大,可行动的范围很小。
他们踩在金珠银玉之上,踏过水晶碎片,忘乎所以地变幻着动作,却唯独没有碰到那朵白色桔梗。
“就算这只是你的怜悯,
“也谢谢你没有离开我。
“这样就够了。
“我会后退,一直等候,一直陪伴,
“只求存在一席之地,
“直到这其中的众多情感,”
“不断加深,交融,最终会集成爱。”
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结束了,叟费勒先生也准备离开了。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时,动作又停住了。他注视着这扇门的纹路。
转过头,对坐在床边的母亲道:“放心,你还是会有属于你自己的私人空间。我不会再擅自闯进你的房间了。如果你嫌弃这间房的话,我也可以再给你换一间。
“不用,我从未想过要阻止你进来。”
母亲没有看向他,似在自言自语。
“毕竟,在主人给的鸟笼里,没有一处真正属于鸟的。”
声音很小,并没有让叟费勒听到。
房门关上。房内除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可能也正因为这幽静的氛围,不敢表露的情感才更易流出。
“不能回头的道路已然选定,未来的每一夜都将如此。致爱之人离去,换来的是安身之所,也是囚禁自由的鸟笼。
“我妄图站在高处,飞扬于尘世,祈望洒下甘霖与晨曦,勾勒出色彩横跨世间。可就算刺穿心脏,折断翅膀,埋葬在尸山底下,也无法做到。
“不断寻求着我能抓住的,探索着我的立身之地。可稍有喘息就会破碎,风一吹过叶就飘落。
“蝼蚁举于头顶的沙砾便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还未达成之时,所行的道路不能断裂,所演的戏剧不能结束。”
她流着泪,望向被桔梗缠绕的门。
“拂过帘栊的夜风啸啸轻吟,叙说在苍穹之下的孤寂;汨汨不绝的星河汩汩低语,抒发对身旁之人的恐惧。
“在这条路上,无人会与我做伴,无人会与我倾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无法与我并行。时间仿佛流回了过去。
“我在荒无人烟的空地上,独自演绎戏剧,对着空气说话,对着自己手舞足蹈。只有风会吹过枝叶,为我送来掌声。
“爱情是种族灵魂迸发出的情感,它敌不过岁月的流逝,日月的轮转。谁知晓我和他,他和我,之间的信任,何时已变成爱情的技巧。
“是他给予塞拉鸟牢笼,如若没了兴致,或是有他物取代它的位置,它又该飞向哪里。”
她独自一人在这间房内,不知在对谁哭喊。
“我无法用阿谀的话语请求留下,我无法用妩媚的动作站立于此。
“岁月会流逝,皮肤会衰老。
“我无从知晓是何物换以你的爱,我无法吐露等同的爱给予回应。
“紊乱的感情中无法剥析出爱。
“恐惧遏制了信任,人们之间的丝线,没有信任的润滑,真实也就艰涩淤积。”
她双手掩面,也止不住眼泪的流淌。
“求你了,别抛下我。”
最后一声低语结束,只剩下在房内独自回荡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