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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柏 更新时间:2024/6/16 20:52:31 字数:4573

辛义和陶晔来到文艺汇演中心的时候,表演已经开始了,他们比预计的晚到几分钟。梅洛兰正站在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她这次饰演的角色。辛义冷冰冰地望向舞台的中央,望向那个仅仅是因为在表演就感到欣喜的女人,不禁又想起自己无意间在病床上见到的那个身穿蓝白条纹病人服的少女。尽管那只是无意间的一瞥,但他很确定,那就是梅洛兰。梅洛兰那副天生的姣好面容是每个与戏剧打交道的学生不得不认识的。然而现在,梅洛兰还站在舞台上,她还完好无损,精力充沛地站在舞台上,这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辛义的直觉这样告诉辛义,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在脑海里叙述另一种说辞,可那又如何呢?我有什么理由怀疑她?她现在这样健康地站在这里不久挺好的嘛?她还能表演不就挺好的吗?辛义的这种声音是令他感到心虚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念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想,不过是因为梅洛兰的病死给自己带来了好处。恰恰是因为梅洛兰病死了,梅洛兰性情大变,他才有机会巴交上梅洛兰,才有机会和梅洛兰成为情侣,才有机会有现在的成就。他十分恬不知耻地在心底里承认自己根本不喜欢梅洛兰,喜欢得只是梅洛兰的身份,梅洛兰的地位。至于梅洛兰是谁,辛义根本不在乎。

谁也不能指责我。难道这样就可以说我不爱她了吗?辛义几乎是央求自己给出否定的答案,怎么会呢?我还是和她做着情侣才会做的事情,偶尔给她买点小礼物,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旅游,就像每一对情侣会做的那样。我就像一个朝圣者一样做到了爱情里面需要的每一件小事,难道我这样还不算爱她吗?在辛义这样想的时候,他同时也明白,当他有意识地为了显现自己的爱而这样去行动时,这种行动就已经和这种行动本身所承载的东西相隔甚远。

“你早就应该知道的,我就是那个偷偷将尸体运到公墓的人。”

台上的戏剧正在演绎一出高潮,那是冲突显露头角的时候。

“回答我,阿狄格尼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你不知道你的哥哥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吗?”

“国王下达了禁令,无论是谁都不准将你哥哥埋葬。你有哪怕违抗国王,也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吗?”由其余几人饰演的卫兵和亲人将梅洛兰饰演的阿狄格尼厄团团围住,观众的视角里几乎不再能看到挺直腰板的主角。

“是的,即便如此我也非这样做不可。”梅洛兰手一挥,几名士兵朝一旁推开几步。

“我从没想过,做这件事的人会是你。”饰演阿狄格尼厄未婚夫的演员捂住自己的脸。

梅洛兰冷冰冰地推开那名演员,背着尸体朝前走去。

“人已经死了,你这么执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位未婚夫拉住阿狄格尼厄的袍子的一角。

梅洛兰所在的社团演绎的是对于古典悲剧的一段改编。原本的剧本偏向古典,不过在这个版本中,故事被现代化地改编了。

“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啊。”梅洛兰憋出几滴眼泪。原本颇有魄力的阿狄格尼厄在这种解读里变成了一位令人讨厌的任性少女。

“你还有我在,不是吗。”未婚夫抱住阿狄格尼厄,“我或许代替不了你的哥哥,但请给我一个让你幸福的机会吧。”

“我做了这些事,难道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当然。”未婚夫站起身来,也将阿狄格尼厄扶起来,“你先去找国王认罪吧。我会在监狱外面等你的。”

“好。”阿狄格尼厄微微张开嘴,隐隐露出几颗皓白的牙,浅浅一笑。几个卫兵围在阿狄格尼厄的身旁,将她牵下场。

“此时,未婚夫还不明白这一笑是什么意思。”旁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场上还留有未婚夫和一名偷懒的士兵。

“兄弟,你这嘴上功夫真好啊。”士兵哈哈大笑,他对自己早早地完成任务感到兴奋,“只是这样对自己的未婚妻真得好吗?”

“什么意思?”

“预言家早就收到神谕,阿狄格尼厄会在牢狱中遭遇神罚。”

舞台上雷声大噪,背景里还参杂阿狄格尼厄痛苦地喊叫声。最后,整部戏剧在未婚夫地呐喊中结束了。

“这几个角色有点幽默啊。这是喜剧吗?”陶晔一边鼓掌,一边隐藏脸上的笑意,“这种戏剧是不是有点过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电波没对上。”

“可能改编有点问题吧,哈哈。”辛义蹙眉道。他看过原版,所以对这个戏谑的版本实在喜欢不起来。出于他对剧本的热爱,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爱情,转而思索起这段戏应该怎样重新编排。

“走吧,待会儿要聚餐了,我得帮大家占位置,提前点点小菜。”陶晔拍拍辛义的肩膀,“怎么说,今天高低不得整个五六杯?”

“这也太多了吧。”辛义为难地瞪了陶晔一眼,“我奉陪,谁喝不到谁是孙子。”

“哈哈哈,好啊,不许耍赖哦。”

汇演中心外的天气比两人来的时候还要恶劣,足以没过行人的半只鞋子。灯红酒绿的街道渐渐被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占领,他们汇聚在一家街角的饭店前,高谈今天观赏的戏剧,其中不乏些欢声笑语。主演梅洛兰也在这群人的行列中,她的身边紧挨着的是她的朋友,方仪芳。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进饭店的旋转门。

“哇,我跟你说,你今天的表现简直无敌了。”方仪芳的声音很响,就连一旁喝酒吃饭的客人都被惹得投来一片目光。方仪芳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护花使者,同时也是那种热情又仗义的女生,往往能很快地和众人打成一片。几年前起,每每梅洛兰表演完后她都会毫不吝啬地献上自己的一片夸奖。

“小声点啦。”梅洛兰把脸埋进围巾里,“大家都在吃饭呐。”

“有什么关系嘛。”她们这样推搡着,避开迎面走来的服务生,爬上二楼。二楼是陶晔预定的地方,一排排的方桌并在一起,每桌上面都摆有几碟小菜和一杯饮品。

“哟,这次挺上道嘛,陶晔那小子。”组织这次聚餐的人是陶晔,往年的失败聚餐也是他组织的。

“什么叫这次啊。”方仪芳的喧哗声钻进陶晔的耳朵里,马上引来不满与反抗。他转过脑袋,敲敲桌子,对着方仪芳喊道:

“之前的几次也不赖吧?你也这么觉得吧,辛义。”

“驳回。”辛义眨眨眼,下意识地说道。

“哈哈,看吧,我就说。”方仪芳得意洋洋地拍拍陶晔瘦弱的肩膀,一副胜利者的样子,“怪不得人家辛义能和梅洛兰在一起。”

“呜呜呜呜,辛义你帮我说两句会死吗?”陶晔哭丧着一张脸。

“你俩还真是一见面就不对付。”梅洛兰掩住嘴,眼睛笑眯眯的,像两轮月牙,“怎么样?今天这场戏。我还没收到你们两个的答复呢。”

“啊……”辛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句话,“你先。”他既不想奉承对方,也不愿意直白地说出实话。他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杯,将就地吞咽下两口啤酒。

“我觉得挺好的啊,最后真得很有悲剧感啊。”陶晔的声音比方才反驳方仪芳时还要高上一节,显然,他陷入激动当中,可却又随即收敛起来,“不过,我觉得,要是当时的灯光配合地再好一点就好了。”

“灯光的事情我也挺遗憾的。”梅洛兰拉着方仪芳落座于一旁的两张板凳上,小心翼翼地窥探向自己左手边的辛义,“辛义,你怎么看?”

“我的话…呃…老实说,我觉得你们剧本实在是太糟糕了,完全曲解了原剧本的意思,把好端端地一桩悲剧彻底写成了一场闹剧。”辛义的声音比方才附和方仪芳时还要低上一节,显然,他陷入内敛当中,却又随即放肆起来,“不过你演的还挺不错的。”

这些在本人自己这里十分明显的差别,在别人的眼里就不是些什么差别,大家显然都只注意到他说的前半段。

“没这么糟吧,辛义?”陶晔扯扯辛义左边的衣角。

“嘛,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嘛。”方仪芳也和陶晔达成一致,一齐向辛义使眼色,“一千个人就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啊。”

辛义收到了这个信号,收到他们温和的表情,却更加按捺不住表达的欲望。他深吸气,灌下酒,干脆侃侃而谈起来:“一千个人是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有的至少得是哈姆雷特吧!”

“不也挺好的嘛,大家到剧院也未必想看那些苦大仇深的东西啊,这样轻松愉快的东西才符合时代啊。”陶晔在这方面没有底气,却也不想轻易地屈服。他知道辛义了解这些,也知道辛义之前一直都是在敷衍,但他并不明白辛义为什么不能再多敷衍几次,非要挑在聚餐的时候指明出来。在这个场合,陶晔有一种底气,一种要大家都闭上眼说瞎话的底气,要去照顾那么一两个人的情绪的底气。去照顾他们,好像就是给陶晔面子,在照顾陶晔。

理由其实很简单,诚如辛义所说的,是那个改编太过夸张导致的。

“时代?”辛义瞪圆眼睛,拉长下巴,面颊却供出一点弧度,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你也这么觉得吗,洛兰?”

辛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右手边的梅洛兰,细致地观察对方的表情,她张开嘴唇的趋势,企图从中看出一点赞同来。他这样期盼着梅洛兰,得到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答复。

“我觉得陶晔说得对啊,让大家开心的东西不是挺好的吗?”梅洛兰带着一点诧异地说道。

梅洛兰这句话一脱出口,四个人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考量的事情。聚餐的人渐渐到齐,饭店的二楼热闹起来,声海足以掀翻整个屋顶。店员陆陆续续端来陶晔提前点好的菜,香味也就扑进每个人的鼻子里。

“动筷子呀。都愣着干嘛。”在约莫十分钟的沉默后,辛义率先笑着打破那冻僵的氛围,“看看陶晔的眼光如何。不过也都那么多次了,估计大家都吃习惯了吧。”

不光如此,辛义还端起酒杯,试探性地想要和陶晔碰个杯:“怎么说,先干一杯。”

“干杯。”陶晔也举起杯子,不再计较刚才的吵闹。

辛义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此简单地冰释前嫌,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他不敢相信梅洛兰,那个梅落兰会这样说。滚烫的液体源源不断地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他忽然觉得眼皮昏沉,对周边的感知也就模糊了。

“你怎么一口干了,你忘了我们第一杯是黄酒了吗?”陶晔知道辛义的酒量,连忙把抢过杯子来。

这些声音已经不能传进辛义的脑袋里了,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忽然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他从没有这么想要亲吻梅洛兰,想要把梅洛兰抱在怀里。这种感觉未经过意识就传递到他的身上,他的语言中,促使他拉起梅洛兰寻找解酒药的手并嘟囔道:“能跟我出来一趟吗?”

“诶诶,你看。”周遭的社员们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仅仅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辛义要对我们家洛兰做什么啊?”

辛义不喜欢这种感觉,仅仅是被议论,他就感到自己的生存空间缩小了。他牵着梅洛兰的手,越走越快。时间在钟表里慢慢沉沦,光线在黑夜中渐渐冻结,干燥的空气快要把嗓子划出几道口。眼下,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浩瀚天空的包裹中,世界仿佛属于辛义和梅洛兰两个人。

“慢点啦,我会跟着你的。”只是出来这么一小会儿,梅洛兰那张白净的脸蛋就冻得通红,“辛义,你怎么了?”

“别说话。”辛义在离饭店三盏路灯开外的空地上停下来,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先听我说好吗?”

“你怎么了?”辛义的脸逆着光,梅洛兰什么都看不清,她未曾看到辛义张弛的鼻翼,未曾看到辛义被风卷起的发梢,也未曾看到辛义微红的眼眶。

“这是给你的。”辛义从自己的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戴有红色围脖的雪人玩偶,捧向梅洛兰。

“谢…谢谢。”梅洛兰将那个小玩偶握在手中,低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有预感,这个夜晚注定不会是个太平的夜晚。

“你能亲我一下吗?”辛义低下头,闭上眼,从刚刚开始积累的雪花已经为他的身子添上一层银白的噱头。

“欸?你在说什么啊?”梅洛兰抗拒地甩开辛义的手,“浑身都是酒气,臭死了,而且我今天穿的是演出服欸,会弄脏的了。”

“不行吗?”辛义的眼眶红了,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爱梅洛兰,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占有对方的身体。

“你到底怎么了?”梅洛兰犹犹豫豫地拥上前去,妥协地搂住辛义的腰。还没来得及等她继续盘问,她的嘴酒杯一股热气堵上了。

在清白的月光下,皑皑白雪浇洒在两人的发梢上,两人的脖颈旁,两人的厚重的羽绒服上,他们如此热烈地亲吻着彼此,但这无疑是悲剧性的。

“明天,明天到咖啡店来,就我们常去的那家,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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