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义拉着梅洛兰离开后,一排整整齐齐的食客中就出现一道不小的缺口,其中的一边坐着方仪芳,也就是梅洛兰的好朋友。方仪芳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梅洛兰的好朋友的,而是在某个契机后才成为梅洛兰的朋友的。这个契机就是梅洛兰的病死。恰恰是在死人活过来后,方仪芳才和梅洛兰成了朋友。从他人的视角看来,是由于方仪芳和梅洛兰成为朋友,梅洛兰才变得开朗;从方仪芳的视角来看,却是由于那个梅洛兰就是开朗的,才和自己成为朋友。这是因为方仪芳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喂,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梅洛兰有点奇怪啊。”
在所有人当中有一个例外。因为自己的原因,陶晔直到最近才察觉出梅洛兰的性情大变,而这一切其实是从梅洛兰病死前的时刻就早已发生过的。
“哈?有什么好奇怪的?”方仪芳蹙眉,“我看是你的脑子有点奇怪吧。”
“不是啦,我认真的。”陶晔挠挠头,地将脑袋凑近一个半座位,压低嗓门,幽幽地说道:“你不觉得她最近有些过于开朗了吗?”
“不是,哥们,人家都已经开朗好久了……”方仪芳忍俊不禁地咧咧嘴。
“欸?真的吗?”陶晔瞪圆眼睛,“多久了?”
“大概从我和她当上朋友就开始了吧?”方仪芳本想这样告诉陶晔,但转念一想,还是改口道,“大概从她和辛义在一起后就这样了吧?”
“这样啊……”陶晔把脑袋摆回自己的座位上,转身看向那两位瞩目的人离去的方向,“明明以前那么懒惰来着。”
“哈哈,是啊。”方仪芳难得和陶晔达成一致,“可能这就是女大十八变。”
“某人好像从来没变过。”
“你小子……几个意思。”
在陶晔和方仪芳插科打诨的空隙间,辛义和梅洛兰一同回到座位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喝几杯了?”辛义还没坐稳,就已经把装满啤酒的杯子伸向一旁的陶晔。
“你还能喝不?”陶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辛义不把说好的那几杯喝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聚餐约莫十点半就结束了。顺路的学生们乘上一辆又一辆的黄色的士,各自奔赴几十里外温暖的家里。陶晔拉着酩酊大醉的辛义送客,在店门口几乎占到十一点一刻才送走最后两位。
“护送梅洛兰的任务就交给我咯。”最后一批客人正好是家住在一块的梅洛兰和方仪芳。
“明明以前这个任务都是我来做才对。”陶晔一只手搀着辛义的胳膊,另一只手微微摆动。
“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回家的。”梅洛兰嘟起嘴,顺带撇上一眼不醒人事的辛义,“先走了哈,辛义。”
“别…别走。”辛义像是含着一大口唾沫讲话,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哇!这家伙还真够醉的。”陶晔一边嫌弃地把辛义推向一旁,却也不松开手,就让辛义像个挂件一样吊在半空中,“行了行了,你们快走吧,我会把他安顿好的。”
“拜托你了。”梅洛兰难为情地微微一笑,随后带着方仪芳坐上最后一辆黄色的士。
“艾熙艾,你说……”
“啊?你在和谁说话啊?”梅洛兰摇下的士的窗户,“走了哈,拜拜。”
“不,我是说,梅洛兰……”
梅洛兰双眼紧闭,脑袋轻轻地枕在的士的座椅上,正对前方。方仪芳在一片昏黑之中仔细地端详起眼前的少女来,从她精致的五官到她纤细的四肢;从她华丽的服饰到她脖子上戴着的那串水晶项链。只有在这种时候,方仪芳才敢放心地观察身边那位和自己熟络的少女。
“怎么了?”
雪停了,的士行驶在橘黄色射灯包裹的桥上,穿梭于光与影的交替间,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车。方仪芳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仰躺在座位上。所有因为时间被她抛在脑后的,此刻也都因为时间被挤上心头:她要我叫她梅洛兰,可这又还能持续多久呢?从那一年算来,至今已经三个年头了,已经临近期限了。她为什么在去年的那一天忽然就不想成为梅洛兰了呢?我应该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你说呀?”
直到的士从桥上驶过,快要抵达目的地时,方仪芳都没有说出口。她在等待一个开口的机会,一个只有两个人的机会。当的士降下速度,计费表报出路程的费用,两人终于走出车外的时候,方仪芳说话了:“我…我今晚到你家借宿一天。”
“原来你支支吾吾半天就是想说这个。”梅洛兰觉得这有些可笑。
“不是怕那司机认识你嘛。那个秘密…我会恪守一辈子的。”方仪芳随口找个理由,紧接着确认计程车已经走远,然后说道,“你不想继续当梅洛兰了吗?”
“你不问了我好多次了吗,不想了啊,我觉得还是当自己好点。”梅洛兰从包中掏出家门钥匙,挨个找了好久。
“那你为什么之前要去应聘梅洛兰呢?让那个人病死,从此淡出人们的视野不就好了吗?”方仪芳从梅洛兰手中接过钥匙,插进门锁里,只是第一个就打开了大门。
“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梅洛兰为方仪芳拿出一双拖鞋,它就架在鞋柜的顶端,“仪芳,难道你希望我继续应聘梅洛兰吗?”
“不,我没有这么说。”方仪芳脱掉羽绒服,挂在门旁的衣架上,又朝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她的手上端着两杯热水:“我……我只是担心你。”
“你很奇怪欸,那么担心我干嘛?”梅洛兰笑嘻嘻地从方仪芳手里接过来自己的那杯,“哇,这水好烫哇,老妈子。”
听见对方这样说,方仪芳知道对方在挖苦自己,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暖洋洋的。她撇过头,把咖啡杯捧到嘴边,湿热的水蒸气凝结在嘴唇的绒毛上:“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方仪芳打心底里的关心梅洛兰,正因为她打心底里的关心梅洛兰,她总是隐秘地期盼梅洛兰身上发生点什么,而这点连方仪芳自己都不知道。就如同此刻,方仪芳嘴上这么轻快地答应梅洛兰,心里也什么也没想,实际上却在懊恼,那是一种简单而惆怅的感觉。她明白,一旦自己眼前的人不再是梅洛兰,自己就会失去很多帮她维护身份的机会。她还依稀记得自己为梅洛兰在超话打卡,击退网络暴民的日子。那些天,她总是奋斗到凌晨两三点,在白天的课堂里睡觉。如果眼前的人不是梅洛兰,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很快就又可以叫我艾熙艾咯。”艾熙艾戳了戳方仪芳的腰间,“高兴吗?”
“很痒啦。”方仪芳躲到沙发的另一头,离散地目光里装着整个灰蒙蒙的薄纱窗帘,“当然高兴了。”
“我就知道,嘻嘻。”艾熙艾把演出服从自己身上一件一件脱掉,盘起的卷发一瞬间散落到肩上。
“可是……”方仪芳直视那副躯体曼妙的曲线。
“怎么了?”隔着衣服传来的声音多出些雾蒙蒙的感觉。
方仪芳瞥向一旁:“公司会这样放过你吗?”
方仪芳珍惜自己的这位朋友,爱上她,也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的爱。那天晚上她们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新的一天到来,太阳从几层薄云中钻出来,伸出自己的手脚,刺进两幅窗帘之间留下的细缝里。天空的远端泛起鱼肚白,方仪芳抬头望去,恰好与一缕金光对上眼。她躺在床上,枕边放着亮屏的手机,耳边弥留彻夜倾听的那首小曲,却在恍惚间仿佛失去了听觉。当一阵刺耳的电流音从她脑海中突兀地蹿过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又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她翻个身,努力地伸手去够枕边的手机,用肘部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观看屏幕上的那段视频。由于头疼,她的观看效率不是很高,但也恰恰造成了她直白而不假思索的行动。动几个手指头的功夫,几条评论就留在那个视频底下的评论区里,化作系统删除的提示文。她明白,事态发展成这样,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索性闭上眼,把手臂盖在眼皮上。她明白艾熙艾一旦当初接下这种活动,安然无恙的退出就会成为不可能的,更何况如今还爆出这种消息。
她不会有事。方仪芳在心中默念,我会从公司的手里守护她。
“一帮水军。”思维的朦胧帮方仪芳掩盖住方仪芳麻木的满足,她一方面振振有词,一方面却又想起生活中的其它方面,“今天是不是还要参加汇演?”
汇演?那又如何?还会有人来吗?她在心里暗自琢磨。
手机后台的视频反反复复地播放,内容是关于梅洛兰的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