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兰病死的消息如同细雪一般沁润进街坊里,舆论炸开了锅。微博的太空电梯陆陆续续积累下十万条;来自梅洛兰的公关团队的操作遍布各大软件,买来的热搜一条盖过一条,消息已经从最开始的借尸还魂变成了最后的秽土转生。无论如何,梅洛兰是假的这个事实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不可逆的头条新闻。
“时间差不多了,该走咯。”这条新闻的主角,大家的艾熙艾,像个没事人一样,穿上米黄色的毛衣,头戴一顶红色的针织帽,披上呢子大衣,正准备出门,“你好了没啊,方仪芳。”
才过去一天,艾熙艾就已经把辛义送她的小玩偶挂在自己的皮包上了。
“啊,嗯。”方仪芳只是在凌晨的某个瞬间打了个盹,时间却已经推进到不得不出门的那一刻,“我马上就来。”
艾熙艾的身份被暴露了。方仪芳呆滞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隐隐察觉到心里有些莫名的冲动:这帮水军……怎么会来诋毁艾熙艾的名声?他们有病吧,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事情呢?太荒唐了。她一方面这样想,一方面却也明白,这样的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的身边,继而察觉到自己的担忧和愤怒:艾熙艾要怎么办?她明明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摆脱这份工作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她的团队在搞什么啊?每天上班都是去混工资的吗?这帮网民难道不能有点素质,管好自己吗?一群傻X。我要是遇到他们,我要是遇到他们……方仪芳十分清楚,自己现在气昏了头,若是真的遇到他们,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这样发泄情绪是毫无意义的。她在心中告诉自己,理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里,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什么可以解决这一切事故的办法吗?
“在想什么呢——喂!”趁方仪芳不注意的时候,艾熙艾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艾熙艾知道方仪芳在想什么,清楚地就好像是方仪芳肚里的蛔虫:“好啦,你不用这么费尽脑筋的,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嘛?我本来就不是梅洛兰,梅洛兰也早就病死了。人家只不过说出实话了而已啊。”
“你难道能够接受吗?”方仪芳回过神来,但她的眉头依然紧锁。
“无所谓啊。”艾熙艾昂首,在方仪芳面前来回走动,每一步都踮起下脚尖,“只要能继续演戏就好了。”
“只要能继续演戏就好了?不是这样的吧……”方仪芳的上嘴唇悬在半空中。
“就是这样的哦。”艾熙艾微微一笑。
“你以前绝不会这么说。”方仪芳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用微笑回应对方,她伸出手,想要握住艾熙艾的手腕,却又像触电一样收回来,“你怎么了?从去年开始你就不太对劲。”
“我没怎么啊?”艾熙艾依然微笑着,只是她眯起眼睛,视线里不再包含方仪芳,“我只是明白过来。好像变得又名也没什么好的,还有很多麻烦事。演戏嘛,说到底观众看得开心最重要。盲目地追求名义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这么想?”方仪芳迟迟合不拢嘴,她坐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是辛义教会我的。我偶尔和他聊天,会觉得他那样的世界也挺不错。”
“不,公司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也绝不是这么认为的,你不过是在破罐子破摔罢了……这其中一定哪里出了什么差错。”方仪芳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偏执地陷入自己脑内的世界里,她开始发疯似地寻找一条解决一切的出路,尽管那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可到底有什么要解决的呢?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让人如此不如意的呢?方仪芳丝毫没有在意这种问题,又或许隐秘地想到这一点却随即抛至脑后了,因为她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她就无法这样执着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然而,最痛苦的无过于个人无法承认个人的欲望,并为此扭曲它。但是现在呢?从行为上看,她是多么渴望这种痛苦啊。痛苦持续地存在,它毕竟是一种享受。方仪芳享受自己此时所受的百般折磨!尽管她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尽管她绝不会明白这一点,但她毫无疑问地享受着自己的痛苦,因此只是在脑海里重复那让自己的精神分崩离析的话语。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她期待的时刻吗?在“梅洛兰”生涯的最后,艾熙艾遭遇了最大的危机,而这种时候不就轮到方仪芳行使她的承诺了吗?
虽然方仪芳并没有考虑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拖延时间也毫无意义。她反而换起衣服:“如果这样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走吧?”
知道梅洛兰病死的人根本没有几个,仔细想想,应该很快就能揪出来是谁走漏的风声。首先,不可能是经纪公司自己——这对他们完全是费力不讨好的。能够知道这件事情还有谁呢?我自己吗?艾熙艾吗?这都不可能!一定还有别人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谁呢?陶晔?他对梅洛兰了解确实很深,可看他平时的样子,难道他有可能伪装的这么彻底?而且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呢?辛义?如果是他的话,确实很可疑。艾熙艾也有可能对他说漏嘴,毕竟她已经完全陷在那张情网里了。这可能吗……在迟疑中,方仪芳跟着艾熙艾走出门,而走出门的那一刻,艾熙艾就重新变回梅洛兰了,于是方仪芳只能这样询问,“梅洛兰,我们往哪边走?”
“哦,这边。”梅洛兰指指右边的公交车站。从艾熙艾家到汇演中心的距离很近,不到四站就该下车了。汇演的第二天,人流量明显减少,不少为梅洛兰才购票的观众索性留在家里,等待最后一天梅洛兰的重新亮相;还有一部分观众则是因为今天网上爆出的消息,索性就连最后一天的演出也不来了。梅洛兰其实对今天的剧目也不太感兴趣,她到这里有别的原因。
“你先进去吧,我去找下辛义,待会儿回来。”梅洛兰以为方仪芳对戏剧的兴趣是浓厚的,这让她安心地把朋友独自甩在剧院里,“我们的座位和陶晔是相连的,他应该待会儿就到了。”
“哦,你去吧。”除开人群的嘈杂声,留下的只有这样一句简明的回复,而盖在浩荡的声势下的则是方仪芳如潮水般杂乱的思绪。她有预感,有什么线索要出现了。
梅洛兰又一次坐上电车,方仪芳就偷偷地跟在后边,两人之间相隔两三簇拥挤的人群。辛义会接受吗?她紧张,即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九成的把握,却仍然对剩下的一成感到紧张。梅洛兰路过和昨天辛义同样走过的路,来到辛义身旁。辛义早就点过她爱喝的热巧克力,而当她坐下的时候,服务员刚好端着托盘走来。
在昨天做出那样冲动的举动后,辛义回去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人的倔强,和那不争气的冲动。他想到梅洛兰根本没有对自己表现出一点认同,就像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他把梅洛兰约出来有两个原因,如果对方能认可自己是最好的;如果不行,他就一定要好好在心底里过一把愤世嫉俗的瘾。奇怪的是,昨天不可能的事情,难道第二天,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就会变得可能吗?辛义并不清楚这一点,可后一种猜想还是胜过前一种猜想,驱使他来到这里。实际上,当他想要愤世嫉俗时,他早就已经在愤世嫉俗了:她不喜欢我的剧本,那又怎样呢?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并不会损害这份剧本些什么。她不也不过是个盲目地追求权力的人吗?她懂什么?
“一晚上没见,想我了没?”梅洛兰俏皮地眨眨眼。
“还好吧。昨天晚上不是打视频了?”相比之下,辛义的表现就显得较为平静。他尽力压抑自己,所以才显得较为平静,其实看到梅洛兰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一半。
“这么冷淡,见到我不高兴吗?”梅洛兰嘟起嘴,伸手捏了下辛义的脸颊,“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情?笑一个嘛。”
“我没在烦恼这些,这种事情怎样都好。”辛义将椅子朝后推开,舔舔干裂的嘴唇,却不动面前已经凉下来的拿铁咖啡,“大概只是某些无聊的人发的垃圾话吧。”
“那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梅洛兰又眨眨眼。
“没什么。”辛义低下脑袋,挺直腰板,双手端正地搭在两条腿上,扣住自己的膝盖骨。他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冰凉,昨夜还那么亲热的二人此刻却不再留有任何余温,那一瞬间感受到的爱欲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挥发进空气中去了。一晚上过去,燃烧的金属凝固了,又变成歪七扭八的形状。要说吗?辛义觉得自己可笑,箭在弦上时才察觉自己的怯场;实实在在地面临幻想中的那个时刻却又没有任何快感了。
“你其实不喜欢我的剧本,不想演明天那场戏吧。”辛义重新抬起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像在呻吟,“你是因为写那个剧本的人是我所以才答应去演的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不都排练这么久了。要是不喜欢,我早就不演了啊!而且,就算我不喜欢你的剧本,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才出演的你的剧本,那又怎么样呢?”梅洛兰的声音是温柔的,仿佛能够融化一个人的心,“而且今天,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件事情。”
咖啡店门口的风铃被吹响了,方仪芳在外驻足许久,这才走进来。她正满心期待自己的猜想成真。正在畅谈的两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旧专注在彼此的事情上。
她要说什么?她要说什么!辛义听见梅落兰的声音,听见那声音里的郑重,愤世嫉俗时的威风彻底消磨了,尤其是当他听见梅洛兰因为爱他才出演自己的剧本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你说吧。”辛义忐忑地说道。
“我本来就不是梅洛兰,我的本名叫艾熙艾,一直以来其实都是骗你的。”怀着忐忑,艾熙艾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弯下腰,压低背,几个指关节来回敲打桌面,随性地承认道,这句话刚好被方仪芳听见了。
辛义现在才知道?辛义现在才知道梅洛兰其实是艾熙艾吗?无意的陈述打破了方仪芳先前的怀疑,如果他现在才知道,那他就不可能是发布这个消息的人才对。
“你不是梅洛兰,我不在意。”辛义举起杯子,滚烫的咖啡滑入他的胃里,悬着的心放下来。他这才重新恢复一点镇定。
“谢谢你。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声。我以后也不想继续当梅洛兰了,我想作为艾熙艾继续活跃在舞台上。”艾熙艾也放松下来,她靠回座位上,眉头上有些细微的变化。她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不想继续当梅洛兰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你还会继续当梅落兰吗?”
“不会了哦,就算我想我也当不了了。你知道的,现在网上闹得这么厉害。”艾熙艾歪过脑袋,仰起头,左手的食指杵在下巴上,“要是再坚持下去,我恐怕要谢罪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当梅落兰你不开心吗?你不是和我说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变得有名吗?”辛义惶恐地盯着艾熙艾的眼睛,深怕事情是他所想的那样。他一只手捂住嘴,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是因为我平时和她犟嘴说的那些话吗?他不敢相信这一点,直到这一点百分百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是啊,为什么呢?”艾熙艾轻哼一声,“大概是某个人和我说过,这样盲目地追求名声没有什么意义吧。那个人是谁呢?”
“是我?”辛义本该感到高兴,可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刚才喝下的咖啡仿佛在他的胃里翻滚,“是我亲口告诉你的?”
“对啊,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哦,辛义。”艾熙艾温柔的目光扫过辛义的脸,最后落足于辛义使用过的咖啡杯上,“我……真的挺感谢你的,谢谢你。”
她说是我说的?我?辛义呆滞地坐在原地——他几乎快要倒在桌前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梦幻,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无论有意无意——亲手完成的;是他告诉艾熙艾追求名声没有意义。好吧,好吧,现在来和我演这一出吗?辛义机械地望向天空,她不愿意成为梅洛兰了。我又还有什么人脉可以攀呢?我的戏剧生涯又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我觉得演戏应该有一些真正属于它的魅力,比如说让观众感到开心,大部分观众都想要这些。我现在正准备全心全意地为这一点服务。哪怕苦一点,哪怕不能成为明星,那都无所谓。”艾熙艾自顾自地谈起未来,丝毫没有注意辛义一点一点沉下的面庞,“当然,辛义你的剧本我也会……”
“什么啊,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确实说过盲目地追求名声没有意义,可这并不是让人就不追求名声了啊。”辛义唐突地打断道。他就好像是觉得只说这些还不够强硬一样,在几秒的沉默后又补上一句:“再怎么说,你也不用连梅洛兰这个身份都放弃吧?”
辛义没有想到自己会如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更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在乎梅洛兰。当他回头望到他刚才脑海里的那些想法,说的那些话时,他止不住地迷茫起来。只不过,虽然他思想上觉得迷茫,嘴上却没有停歇:“你实际上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但哪怕是为了观众的欢乐,梅洛兰的身份也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好处。不要随便误解我啊,你有试着去想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啊……”艾熙艾并不明白辛义为何说这些,她以为自己带来的是好消息。她玩弄起自己耳边的一缕头发,来回挪动几次坐下的姿势,原先架在桌子上的双手,此刻也耷拉在身体两边。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像一个犯错的小孩。
“快乐就是快乐啊,和是谁带来的有什么关系呢?”咖啡馆里的另一个人坐不住了,她走到餐桌旁,双手一拍,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桌子上,“难道辛义你在和你们社团的团员插科打诨的时候会在乎那些团员是谁吗?”
“仪芳?”艾熙艾瞪圆眼睛。
辛义顾不上惊叹,只是冷嗤一声:“本来戏剧就不是为了这种快乐而作出的。”
“哈?”
还没等方仪芳来得及反应过来,辛义又接二连三地大放厥词:“人也不是只有快乐这一种情绪,在快乐时,人会感到喜悦,在悲伤中,在痛苦里,人就都会感到喜悦。它们的精彩程度或许是一样的,但反思的层次确实不一样的。剧作家的责任就应是给观众带来这些平日里体验不到的情绪,用天才的惊鸿一笔引领观众进步至新的审美。”
“你在放什么屁啊?你嘴上一套一套的,难道不就只是为了掩饰你受伤的自尊心吗,真是可笑。”方仪芳耸起鼻梁,冷漠地眯起眼睛,“熙艾看上你真是走了眼了,像你这样敏感脆弱自私自负的人不配收获爱情。”
“你……”辛义突然挺直腰板,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在即将发力的那一刻按捺住了。他的心底又回荡起他今天刚刚在咖啡馆里见到艾熙艾时的那几句话:她懂什么?她们懂什么?和她们有什么好说的?辛义一面这样询问自己,另一面就把想法化作行动:“先走了。”
“你要逃走吗?”方仪芳还在背后叫嚣着,辛义却已经不想管她了。其实方仪芳并没有多么厌恶辛义或他说的那些话,她只是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哪怕辛义听不见了,她也要放肆地喧哗。那不是给辛义听的,是给艾熙艾听的,是给她自己听的。
“够了啦,仪芳。”艾熙艾拉拉方仪芳的衣角。由于刚才的骚动,咖啡馆不少的人都向她们头来异样的目光,“他还真偏执。”
“啊,抱歉。”方仪芳向周围的人低头致歉,顺势坐到辛义空出的位置上,“艾熙艾你之前没有和辛义说过你不是梅洛兰的事情吗?”
“嗯。今天是第一次,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直到辛义走后,艾熙艾又觉得有点委屈。
“这就奇怪了。”方仪芳自言自语,“那究竟会是谁呢?”
“你还在考虑这件事情吗?”艾熙艾转头看向窗外。太阳张扬一早上,积雪化了。
“嗯,我还以为是辛义干的……”方仪芳挠挠后脑勺。
“呵呵,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艾熙艾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机,“干出这种事情的人,大概是个傻子吧。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
方仪芳直勾勾地注视那手机的背面。她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人是谁呢?”艾熙艾轻飘飘地一笑,把手一翻。那块亮晶晶的屏幕上只告诉人们两个信息:这个账号在艾熙艾的手机上登陆了;梅落兰病死的消息就是从这个账号上传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