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义离开咖啡馆后,今天的汇演已经结束,排练已经开始十几分钟。当他抵达排练室的时候,屋里黑灯瞎火,只有脏兮兮的窗户那儿透过来的柔和的光线。所有成员都在那里,只是没有人在排练。
“哟,这不是大作家辛义吗?怎么来的这么晚?”在这帮团员里,有不少都是刺头学生。
“是剧作家。”辛义没有心思和他们争吵,强硬地命令道,“快排练了。”
“有什么好排的啊,不都最后一天了吗?这种时候就该放松放松!”刚刚出言不逊的学生带头嚷嚷,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整个排练室里洋溢着一种快乐的氛围,那是和此时的辛义格格不入的。
“难道不是最后一天的时候你们就好好排练了吗?不就是因为你们不是最后一天的时候没好好排练才要你们最后一天临时抱抱佛脚?”辛义冷冰冰地扫过他们所有人。
“我们怎么没有?”那个带头的学生名叫梁三,他并不记得先前排练的情况,但他还是壮着胆,就好像他清楚一样。有些事情对于一些人来说是这样的,对于那些人来说就是另一副样子。就像现在,对于大多数团员来说,他们正在排练,然而对于辛义来说,事情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你们哪次不是像现在这样?刷手机的刷手机,吹水的吹水,学习的学习。你们把这叫做排练?你们知道自己上了台该怎样走位吗?知道台词该有怎样的抑扬顿挫吗?知道角色说出台词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嘴硬,你们还知道什么?”辛义嗤之以鼻地轻轻一笑。他本来一直不想说这些的,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不愿意去承认的事情他都轻易地承认了;一切不愿意去表达的事情他都轻易地说出口了。
“那又如何?反正这个剧本也是为你和你的女朋友写的吧?我们可不想成为你们情趣的一部分。”趁着说话的功夫,梁三朝垃圾桶里吐了口痰,“你也没资格指责我们。”
“为我和我的女朋友写的?”辛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的脑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每一个字眼都伴随强烈的喘息,“你说这是为我和我女朋友写的?”
“怎么了?”梁三仿佛威严受到挑衅,孔雀开屏似地挺起腰板,双手抱在胸前,得瑟地大喊道,“你有什么意见?”
“你看过这个剧本吗?里面的哪个主要角色没有高光?我问你?里面哪一段不是为剧情服务的?哪一个技巧是在炫技?哪个人在里面被强烈地表彰了?这个剧本除了为了表现一出精彩的戏剧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辛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梁三跟前,唾沫几乎飞溅到对方的脸上,“让你来演这些角色,难道你就会好好排练吗?”
“我们可不希冀这种意图。每次都是这样,写一堆不明所以的垃圾然后让我们练,你以为我们很愿意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能够把这帮枯燥的,文绉绉的废纸塞进脑子里吗?我真不知道你是哪里坏了,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你以为这种东西会让人开心吗?”
“开心?”辛义两眼发昏,胸口好像受到一阵重击,他慢慢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我写这些就是为了让你们痛苦的,你们越痛苦,我越开心,越欣喜,越激动,越欢呼雀跃。我要为你们的痛苦开个派对,彩条上挂满让你们不爽的事情,请最好的小丑给你们鸣笛,就像马戏团里一样。你们凭什么开心,我就凭什么痛苦;你们凭什么痛苦,我就凭什么开心。”
气氛降到微妙的冰点,大吵一架似乎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对于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来说,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退缩。眼看着梁三就要一拳头砸在辛义高挺的鼻梁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团长却开口了:“你们别吵了。辛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都是些气话罢了。”辛义后退几步,把头瞥向一边。团长名叫吕顺。比起梁三,他其实更讨厌吕顺这种人。这些人喜欢掩人耳目,玩弄是非,把所有的矛盾都描述的微不足道,随后去掩盖它;这些人从来都不肯真正地去面对一次冲突,从来都不肯去把事情搞清楚,弄明白。可是谁又不是这种人呢?辛义自己难道就有足够的自信说自己不会这样吗?无论有意无意,这样的事情总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就是因为辛义没有这种自信,他此刻才会踌躇,才会因为踌躇而痛苦,才会因为痛苦而悔恨,才会因为悔恨做出那种自己讨厌的事情,成为自己讨厌的人。他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团长的帮凶,剧团里只好重新被那不曾被在意的和谐笼罩。
“我会带他们排练的。看你今天状态不大对,和大家道个歉,就先回去吧。”吕顺拍拍辛义的肩膀,手就那么搭在上面,没有放下来。
糊弄一下吧。辛义心想。
“对不起,是我出言不敬,希望大家不要介意。”辛义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朝墙上飞,而这一点被吕顺捕捉到了。
“辛义,道歉的时候,应当好好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是吗?”吕顺搭在肩上的手多用几分力,几乎快要把辛义的肩膀压垮了。他的脸上有几分戏谑的笑意,似乎已经下定主意要怎么好好惩罚眼前这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刺头了。
“我已经道过歉了。”辛义顺势向下一躲,侧移到一旁去。吕顺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不过他很快站稳脚跟,优雅而高傲地立在辛义身旁。他的皮笑了,肉却没在笑;身体笑了,灵魂却不笑。
吕顺随即背过双手,瞧向那群还充满怨气的人们:“怎么说?这种道歉你们接受吗?”
“简直不可理喻。”众人异口同声道。瞬间,先前那种紧张的气氛被撕裂开来,排练室里又充满快活的空气。那是一种附有强烈期待的快活,是期待辛义这个讨厌的家伙尊严丧尽的快活。
“你要是这样,我们可不保证明天会不会出演你的剧本。”吕顺觉得自己已经拿捏住辛义的命根子。他走到人群中,坐到一把沙发椅上,双手交叉,撑在腿上,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你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们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情吧?”
辛义握紧拳头,一对眉毛不争气地耷拉下来,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你们要我怎么做。”
“我们也不是要把你怎么样,只是希望从你这里得到一个道歉,希望你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你承诺,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吕顺翘起二郎腿,整个人倒在沙发椅的靠背上,“也不要你怎样,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只要向我们鞠躬,然后做到上述几条就好。”
“好。”辛义向前一步,当着所有成员的面,深深地把头埋到腰下。屋里很黑,没有人看得清楚辛义脸上的表情。
“说话啊。”梁三又叫嚣起来。
“我向你们道歉,征求你们的原谅。是我咄咄逼人,是我让社团的氛围变得糟糕,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辛义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了,走吧,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这个拆队小子,好好冷静一下,明天表演的时候再见吧。”吕顺挥挥手,想要支走辛义。辛义站在原地不动,他依然把头埋在腰下,依然闭着眼睛,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可是我希望你们大家想一下,难道有什么是能够通过尊严或者面子得来的吗?有什么是仅仅通过有面子就让你高人一等的吗?”良久的沉默后,辛义一把推开吕顺,冷不丁地重新扯开嗓门,“你们今天在这里给我施压,明天呢?遇到社团老师呢?见到校长呢,到社会上,遇到那些比你们有钱有势的人呢?难道你们不是又失去那些面子,像条会摇尾巴的狗一样帮别人把飞盘叼回来吗?你们自己难道不担惊受怕吗?怕我撕破脸皮,怕你们手中紧紧握住的命脉其实根本威胁不到我,怕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们。你们看看,你们的姿态实际上是多么卑微啊,你们那点卑微的优越感实际上完全是取决于我的,取决于别人的,一旦失去那个人,你们就又跌进万丈深渊里去了。你们就开始痛苦,烦躁,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如意,可这一切不是你们活该吗?这时候,你们为了那点该死的面子,你们又会做些什么?你们会把自己的感觉也欺骗了,把一切痛苦的,烦躁的,不如意的说成愉悦的,开心的,快乐的。你们能接受这样一个自己吗?你们仔细想想,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难道不是那些知识,那些技巧吗?”
辛义声势浩荡地说完刚才那些话,心里却马上又没了底气。他观察到某些奇怪的事情,又开始在心底里盘问自己:可是,那为什么我又要粉饰这些知识,这些技巧,巩固它们的权威呢?是什么让这一切本应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稀奇古怪?如今世界上的知识和技巧难道不都是服务于某种权威——某种具有绝对的面子的东西的吗?是什么东西一方面生产出知识与技巧,一方面又要对知识与技巧的面子加以限制?是工业化吗?因为工业化抹平了个体之间的差距才导致这一切?导致这一新的差距。如果是这样,这会是一个不错的灵感。他面容舒展开来,方才的怨气也藏起来,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瞬间都烟消云散了。他高兴得仿佛一个三岁的小孩,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好像忘记自己刚才紧张的处境。
“吕顺,他走了?”众人觉得诧异。
“X他X的,别管他,我们排练。”
吕顺以为辛义在这场争斗中胜利了,可争斗不过是和自己的争斗。他胜利了,也就失败了,败得彻底。辛义虽然离开了排练室,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虽然总算有些事情让他单纯地感到愉悦,但这些情感都是暂时的,当他把一切都记录到纸上时,那些蒙蔽烦恼的东西也就消失了。他又回到现实里来,回到现实的人际关系上,回到现实的惶惶不可终日当中。他不知道明天的汇演该怎么办,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时间来到第二天,他本不想再去参加汇演,可当他从凌晨四点半的床上爬起来时,却收到了艾熙艾昨天的消息。
那是辛义剧中的一句台词:“明天来埃斯卜勒斯的马莱峰,一切都会在那里有个了断。”
一切都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在辛义的安排下,剧中的一切都会在剧里那个名为马莱峰的地方结束,无论那是怎样造化弄人的结局。这是角色的宿命。辛义毅然决然地赴约了,甚至做好在舞台上演独角戏的准备。这一切是值得的。他单纯地心想。
天上下了雨。辛义没有带伞,袜子湿了一半。当他到汇演中心时,所有的演员都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