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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柏 更新时间:2024/6/16 20:54:43 字数:5085

一束束橘光斜着扑到演员们画好的妆造上,后台正如火如荼地抱临行前的最后一尊佛脚。辛义来到杂乱的幕后,却不见艾熙艾的身影——她就像是刻意躲着他一样。直到演出开始前的三十分钟,艾熙艾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梅落兰,快把这个戴上!”辛义手里拿着一根橡皮筋,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正经理由。

四扇门统统敞开,观众席灯火通明,观众们蜂拥而入,先生们硬着头皮向小姐掰扯自己皮毛般的古典知识,小姐们也费劲地展示自己对那些知识的兴趣与理解。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终于,一出好戏就要上演,两位主演心不在焉。

在抖动的红色幕布间,观众席上的方仪芳隐约看到两位主演熟悉的面孔:他们俩能行吗?这场戏会被搞砸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后续的事实也的的确确印证这一点。在这个毫无团结的剧团里,灯光跟不上演员的位置;小蜜蜂上台前还没开机;有的角色化妆只化了一半,台下几乎看不清那人的眼睛(一半是因为那人的眼睛太小)。人们都惊呆了,他们无法想象最后一天压轴的演出会是这样一场灾难,尤其是在有梅洛兰和辛义合作的前提下。

很快,剧本就演到最后一幕,但那时间对于观众来说过于漫长了。

趁着道具组在幕后布置埃斯卜勒斯的马莱峰时,辛义偷偷瞄向座无虚席的第四堵墙。座上的人已经开始玩手机了。辛义知道首演对于剧本的影响,知道这次演出对于自己的影响,他知道若是像现在这样结束,一切就都完了。可他却没什么办法。

他们是故意的,只要看过他们刚才的表演就明白,他们是故意的,是故意把一切搞砸的。可是,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都晚了。辛义觉得舞台上鲜活的血肉冰冷,觉得幻想遥不可及,一切都好像雨过天晴后那座可悲的彩虹。他想起艾熙艾的话,想起昨天梁三说的话,想起今天观众的表现,拗着的心不知为何软下来:可我真的非要写一出叫所有人都膛目结舌的大作不可吗?观众不喜欢,演员不喜欢,就连梅洛兰也不喜欢。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这样的作品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更别口若悬河地说它会让大家膛目结舌了。唯有具有德行的人遇到无法调和的矛盾才能产生悲剧。可什么是德行,什么才能让别人意识到德行?这在如今还有可能吗?悲剧那种激烈的冲突在喜剧上不也是一样的吗?喜剧不就是没有德行的人遇到无法调和的矛盾而产生的吗?难道我要的是悲剧吗?我要和那些古老的观念溺死在这片现实的海洋里吗?须知,我想要的不是悲剧啊,我要的是成功,地位,名声。我需要这些,对它们如饥似渴,不能没有它们。辛义瘫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悬在半空中,印入眼帘里,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因为重力而褪去。当他那样去思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轻松不少,仿佛已经没有什么担子压在他身上了。他还有一个方法,一种戏谑的结局用以挽救——挽救他的未来,毁掉这场戏剧。几乎是自然而然的,黑红这个想法冒到他的脑子里,钻进那处牛角尖内。

场景布置得差不多了。艾熙艾准备入场,她来到对称后台的另一端,上唇沾了胡子,戴着一顶将军头盔。最后一幕是辛义和艾熙艾的对手戏。多数戏份已经结束的人提前离开了,整个后台空荡荡的。艾熙艾余光一瞥,她想在上台前再看一眼辛义。

“准备上场了。”艾熙艾指指辛义还没戴上的头盔。

辛义没有注意到艾熙艾,他的思维迟钝地沉沦在**中。这体现在他的意识里,他活跃的思想里:谁能给我提供这些名声呢?不就是她吗?不就是艾熙艾吗?虽然她或许不愿意继续成为梅洛兰了,但至少她还是梅洛兰啊,这是她自身所无法违逆的。我只要像个小丑一样衬托一朵红花就好了!这不是很好吗!我又不用费多少心思,又不需要出多少力,只要瞎写一段,然后冠个名,我需要的一切就全部朝我奔来了。我要快点和她和解,我爱她,我本就爱她,这一切是个可悲的误会。辛义癫狂地循环起这些催眠般的语句。他当然是真心这样认为的,他是为了让自己确信自己是真心的才故意在脑中上演这一出。他觉得自己疯了,已经把自己当作从疯人院里出来的疯子了。他向四周望去,从桌子上抓起一幕台本,那是一本废稿。

辛义尖声地宣读着,句尾总带有一丝不自然地上扬。声音顺着他忘记关闭的耳麦传进音响中,回荡在整个剧院里:“佩特罗将军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请您重新引领我们吧!我们早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说得对,一味的纷争是没有意义的!”

“切斯特将军,现在才来说这些,未免太晚了吧?敌人已经率领两万人从南边突进,马特德罗的灭亡已成必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艾熙艾铿锵有力地接下话茬,“当初是谁去找预言者作出的预言?当初是谁把安德鲁招进军队?是谁不听我的劝阻?是谁从不小心行事?是你啊,切斯特将军。”

一旦进入演戏的状态,艾熙艾的压迫感就扑面而来。她仿佛就是那个将军本人。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吗?那个能打破预言的佩特罗将军不就是你吗?只要你现在一声令下,所有的将士都会听你的命令,带头冲锋。”两人缓缓走上舞台,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擦肩而过。舞台的背景是一座山丘,中央只有两块突兀的神灵雕塑。

“你当真以为那种传说里的人物还能活着?”佩特罗背过身,朝外围走出两步。

“他就在我的眼前。”切斯特眼神真切,几乎快要把那钢铁头盔钻出一个洞来。

“佩特罗将军早就死了,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吧,切斯特将军。”佩特罗缓缓摘下头盔,小心翼翼地将其搁置在脚边,然后隐隐约约给切斯特露出一个侧脸。

切斯特后退两步,他感到不寒而栗,心中的一切信念感都崩塌了:“你不是佩特罗将军?你是…你是布莱尔?那天偷听我和预言家对话的那个乞丐?”

“是,我就是那个乞丐,是我害死了切斯特将军。”布莱尔索性盘腿坐到地上,大方地承认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需要的不是我,马特德罗的灭亡已经是注定的了。”

切斯特闭上眼,他上前两步,却不敢靠近;他后退两步,却又不舍远离。最终,他向两座神像前方走去,仰起头,朝着观众长叹一口气。他仿佛受到某种指使,嘴巴不自觉地动起来,那嗓音深厚而沉稳,几句前的轻浮已然消逝殆尽:“切斯特将军,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说切斯特死了,但那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不是吗?为什么那天死的不能是布莱尔呢?不能是那个乞丐呢?没有人知道,就连上帝也不知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切斯特将军,死去的人是布莱尔。”

“真是荒唐。”布莱尔轻嗤。

“切斯特将军,我从小就是敬爱您,您是知道的。我曾向您请示过一次,您拒绝了,但我想,现在阻止您答应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您应该答应下来。”切斯特朝布莱尔步步紧逼,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射灯就关掉一排。最后,他来到布莱尔边上,捡起他丢下的头盔。

“不,不,可是你要这样的军队怎样抗敌?吉尔将军成天只知道和女人玩乐;奥佩罗将军明里暗里地奉承皇上;掌握大权的希尔将军则因为胆小竟然祈求谈和……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这个国家分崩离析,没有一条心是串在一条项链上的。”布莱尔双手撑在膝盖上。这些将军都是前戏中出现过的角色,在原本的剧本中,职责的人本应是切斯特,可不知为何艾熙艾把这一段抢了过去。

“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需要你啊。”辛义只好借题发挥,“你想!将领跑了,那些草民出生的士兵却跑不了,他们只能在毫无规划的乱战中为了自己的生存送死!他们不就是串在一块的项链吗——为了自己的性命。难道这不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吗?需要你一统我们的三万士兵,带领他们浴血奋战!须知,不能让我们的同胞白白送死啊!”

“投降吧,投降就好啦!”布莱尔从舞台左侧踱步至右侧。

“我们可是为了和平才奋战的!若是让敌人取得胜利,他们只会把战火烧向更远的地方,只会把侵略引向更多的国度。”切斯特视线随着布莱尔远去。整个舞台暗了,音响中忽然播放起万马奔腾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那是什么声音?切斯特将军?”场上的两个人都停下各自的动作来,不约而同地看向第四堵墙。

“是士兵们?我不是让他们待命吗?”切斯特将军忽然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军旗,他沉思片刻,大叫道,“糟了!他们是来捉拿我的!”

“捉拿你?为什么?”布莱尔也同样看到军旗,看到那片黑压压的群马。

“国王下的罪名。是叛国罪。”切斯特将军咣当跪倒在地上,先前一直捧着的头盔从怀里滑落,在地上滚出一个半圆,不偏不倚地停在两座神像中间,“完了,全完了。”

“哈哈!”布莱尔忽然放声大笑,他的身上好像突然有了佩特罗将军的影子。

这一段同样是剧本上没有的。舞台上的人总是身不由己,每一个人的每个行动总是会牵连到剧中的每一位。

“你不逃吗?小心被我牵连到。”切斯特扭过头。

“依我看,现在放弃为时尚早。既然你不想投降,不想听天由命,不想任人宰割,哪怕犯下欺君之罪也在所不辞,那就听着,切斯特将军,我现在以佩特罗将军的身份命令你,杀死我。你现在是来捉拿叛徒,切斯特将军的。”布莱尔捡起自己的头盔,又从怀里掏出利剑,把两者一齐交到切斯特将军缠满纱布绷带的手上。

“杀了你?”切斯特颤颤巍巍地撑住那把程亮的匕首和沉重的头盔,“佩特罗将军,我爱您,我不能这样做。”

“听着,如果向你说的那样,那天死的人是布莱尔,不是佩特罗将军的话,那就杀死我吧。你杀死的也不是佩特罗将军,是布莱尔。你要背叛吗?你要背叛你自己吗?你要像那些人一样背叛这个国度吗?你真心想要像其它的将军一样息事宁人吗?”布莱尔将切斯特僵硬的手指一根根卷起来,裹在那把匕首上,“这是一样的。我死了,你就是佩特罗将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布莱尔……”切斯特将军举起匕首,眼神中满是迟疑。他跪在地上,布莱尔就躺在他的怀里。

“动手吧。”布莱尔小声地说道,四面八方已经围满了前来捉拿的士兵。

灯光如雷声闪烁,那把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刺进布莱尔的身体里,鲜血然后了汗衫,那人的体内已没有气息。切斯特,不,佩特罗将军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怀里搂着布莱尔的尸体,眉头紧皱,绷着脸。将军吼声仿佛掀翻整片天空:“叛贼已死,重振旗鼓,随我一同抵抗外敌!”

画面定格了,观众响起滔天的掌声,幕布缓缓落下。辛义关掉耳麦,悄悄地挪走艾熙艾的,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谢谢你,艾熙艾。”

“你指什么?”艾熙艾微微一笑,上唇的假胡子都掉了下来。

“我……”辛义愣在原地,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怎么都开不了口。他知道,托梅洛兰的福,最后这一段戏勉强还算成功,对前面灾难级的表现也有挽救。代价是什么呢?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艾熙艾的表演没有之前水到渠成(这在部分人眼里是一下就能看出来的),恐怕会对艾熙艾的生涯造成不小的影响。

“待会儿来咖啡馆吧?我们……再聊聊。你先去,我得回家一趟。”艾熙艾站起身来,隔着头盔和辛义对视。

“嗯。”辛义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近几天来,巨大的压力头一次从他身上离开。走出汇演中心的时候,雨刚好停了,天空中又一次出现了彩虹。他搭上那辆经常乘坐的电车,阳光显得明媚,耀眼。推开咖啡店那扇装有风铃的门,他找店员点了两杯热可可,坐在靠窗的熟悉位置上,静静地等待艾熙艾。

“艾熙艾好慢啊。”

“都照你说的做了,他在等你。该满意了吧?”窗帘紧闭,茶几上摆着六七副茶具,每一副里都装着热茶。一群黑衣人和一位白发老者围成一圈,一面是艾熙艾,另一面也是艾熙艾。

“每一句话都照我说的去做了吗?”被围在中间的艾熙艾幽幽地看向刚进屋的那个。

“当然。”

“那么,选一个名字吧?那会是你新的身份。”银发老者将一张白纸摆在桌子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卷烟来,“还抽吗?”

“戒掉了。”艾熙艾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白纸。

“你还真是纯情啊,如果再让你多扮演一会儿梅洛兰,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呢。”圈外的艾熙艾侧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节外生枝,你这样我很麻烦的哦。这种敏感的人最恶心了。”

“是吗,呵呵。”艾熙艾的目光在纸上来回徘徊,最后选中了最角落里的一个,“桑葵吧。”

“怎么还没来?”

“好,带大明星走吧。”不等老者发话,黑衣人的手就已经压在艾熙艾的胳膊上。老者也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拐地走到另一个艾熙艾面前:“这里以后就归你了,好好表现。”

“我会的。”

新的梅洛兰代替她走进咖啡馆里,看见辛义,看见辛义帮艾熙艾点的那杯热可可,热情地像他打了个招呼,亲切地说道:“好久不见,亲爱的。”

“艾熙艾?”

“不是每个演员都能站在舞台上。”那个新的梅落兰“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在说什么?”

“看看手机吧。”梅洛兰坐下来,坐在那个不属于她的位置上。

手机里,各大软件循环播报着同一个消息:梅洛兰被雪藏多年,跳槽新公司,重见天日。

…fin.…

“欸?就这么结束了?”

女人和辛义躺在床上。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第四代梅洛兰。

“她们之间发生了这种事情吗?”梅洛兰IV问道。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辛义放下手机,关上灯,闭上眼。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为什么呢?”辛义微微一笑,吻了吻梅洛兰IV的额头,发出了几乎没有人听得见的呻吟声,“因为我爱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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