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铭从教职员办公室里走出来，随手带上了门。班主任放学后叫他过来是为了把成绩单给他，除了体育差点，其余科目他基本都取得了A。
手中的这张纸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搅得萧启铭心神不宁。老师假惺惺的话还油然在耳，这段时间都听出茧子来了，说什么市里的保送名额非他莫属，但据他所知唯一的名额已经内定给了别人，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萧启铭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的被人当猴耍了。
放学后的教学楼非常安静，转角处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想起来今天轮到他做值日了，有人还在等着他呢。念及至此，他连忙跑回了二楼的教室。
金黄色的夕阳洒进教室里，光斑在整齐的课桌上轻轻跳跃。讲台上一个曼妙的人影率先映入了萧启铭的眼帘，林予曦正掂着脚尖用抹布擦拭着黑板，每一下都无比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站在门外的萧启铭。及腰的长发被她用皮筋轻束在脑后，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在脸颊旁边，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高举的胳膊白净修长，就像一条毫无杂质的和田玉。空气中飘扬着淡淡的清香，如果有可能的话，萧启铭真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林予曦是全校公认的颜值可以排进前三的美女，不仅成绩好，更难能可贵的是自幼师从国学大家，画的一手好水彩。无数男生视她为初恋情人，但没多少人敢于接近她，都害怕在她的光环下自己的自卑懦弱暴露无遗，萧启铭便是其中之一。
林予曦从很早开始就小有名气，高中报道的那天很早就有人打听到她被分到哪个班了，萧启铭也去凑了个热闹，可是到头来只听人说有个美少女和他分到了一起。上课时，她来的比较晚，身穿洁白校服的她就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一样飘进了门内，立刻吸引了全班所有男生的目光。
萧启铭还记得与林予曦成为朋友那天的情景。
高一的那年秋天突降大雨，萧启铭没有带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班上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的被家长开车来接回家，有些豪横的学生直接叫自家的司机把车开到了教学楼下面，出门就上车，淋不到半点雨。
天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走之前随手关上了灯，教室里一片昏暗，萧启铭也懒得站起身来再去打开，就这样丧气似地埋头趴在桌子上。听着倾盆的暴雨如炮弹般拍打在窗玻璃上，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过了许久，就在萧启铭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丝暖意，同时一声惊呼随之响起。抬头睁眼看去，发现林予曦站在教室门口，看样子是她开了灯。
“对不起，我没想到班上还有人。”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那么晚还不回家，你也没带伞？”为了避免冷场，萧启铭扫了一眼窗外随口说到。
林予曦摇了摇头，“我去社团那边了。”听她这么说，萧启铭这才想起来之前好像听人说过她加入了绘画社，而且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当上了副社长。
萧启铭还想继续趴在桌子上冬眠，没想到林予曦却走到了他的跟前，迟疑了一下说，“萧启铭，如果有空的话，要不你来当我们的模特吧。”
萧启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毕竟他和林予曦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平日里的关系仅限于他上课无聊时会望着她的侧脸养养眼，顺便提高一下审美水平。
直到对上林予曦的眼神，他才发现她是认真的。他木纳地点了点头，林予曦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了笑容。萧启铭敢发誓，那绝对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动人心弦的笑容，在他心里的地位堪比蒙娜丽莎。
后来，萧启铭跟着林予曦来到了绘画社的活动室，空气中可以闻到颜料的味道。角落里插着个电暖风，尽管外面风雨交加，这里却还算暖和。几名低年级的女生刚才还在有说有笑，一看见林予曦走进来，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萧启铭有想过问林予曦为什么偏偏选中自己，难道仅仅因为只有他这个倒霉蛋放学后被大雨堵在了学校里吗，但又不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开口。
转念一想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事已至此问了也白问，所以说管他呢，再说了他在听说画家在作画时会进入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最忌讳被打扰，索性一声不吭地坐在凳子上，让林予曦她们随心所欲地将他身上的每一次细节勾勒在画布上。
萧启铭自以为是个厚脸皮的人，那天下午无数次感觉到女生戏弄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只有林予曦每次投来的视线让他心跳加速。
镜头转到现在，大概是意识到三年的同窗生涯快要走到尽头了，萧启铭心里涌起一阵感叹，他走到讲台上说“让我来吧。”伸手接过了林予曦手中的抹布。
林予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点点头，退到了旁边。她打开了窗子，风灌了进来，连带着几片桃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她拾起一片，轻轻一吹，那花瓣伴着风就在教室里飘了很远。
“高中毕业之后，班上的大家就会各奔东西，可能连见上一面都不容易了吧。” 她的手拂过课桌的边缘，语气有些伤感。
萧启铭动作停了下来，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时光匆匆而过，不知道造就了多少遗憾。
“启铭，毕业后你想去干什么？”林予曦突然问道。
萧启铭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大学高昂的学费令他望而却步，又没有家业等着他回去继承，只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毕业后就进入社会，在便利店或者餐厅谋求一份服务生的工作，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底层打工人，然后娶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婆生儿育女，用几十年的时间拿来还贷款。
“我还没考虑这么多，俗话说的好，车到桥头必有路。”萧启铭在水桶里拧干了抹布，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你在考雅思是吧，准备的怎么样？”
林予曦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早就给她安排好让她毕业后去英国读书。萧启铭已经想象出林予曦身穿碎花连衣裙、踏着小皮鞋漫步在芝加哥的大街小巷，与肤色各异的同学们畅谈天文地理的画面了。
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萧启铭有些意外地转身望去，只见林予曦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焦虑。她的英语成绩一直不怎么好，属于那种明明很努力却收事倍功半的类型，想必面对即将到来的考试倍感压力吧。
“别太担心，要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信心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萧启铭赶忙笑着鼓励她。林予曦的表情终于舒缓下来，冲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打扫完教室，时间已经快到六点钟了。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萧启铭也非常乐意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和林予曦多待上几分钟，可是今天他必须去医院走一趟，所以只能忍痛在学校门口和她挥手告别。
萧启铭在医院旁边的小卖铺买了点水果，因为是老熟人了，老板娘还送给他一盒店里新进来的人参果，说是这果子寓意很好，吃了延年益寿，虽然价格感人了些，比较好面子的人来探望时一般都会买。
在前台做了登记，萧启铭在电梯上碰巧遇到了杨医生，他爷爷的主治大夫。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杨医生和萧启铭的小姨是发小，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分道扬镳，到了现在小姨已经单方面跟他断绝关系了。
“启铭，我需要和你谈谈你爷爷的病情。”杨医生无奈地说，“我本来打算让你小姨过来的，但是联系不上她。”
“医生你说吧，我撑得住。”萧启铭强颜欢笑地说。
杨医生叹了口气，正言道：“我们很遗憾，老爷子的癌症再度恶化了。”
“还有什么办法，纳米机器手术呢？”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萧启铭急忙喊出了他知道的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之前我们几乎试过了所有的办法，效果都不太理想，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杨医生摇摇头，“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萧启铭的大脑还是宕机了。面对医生关切的目光，他强迫自己紧盯着他的脸，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放进脑子里咀嚼消化。
萧启铭很小的时候就被不靠谱的爹妈丢在了老家，这么多年来他们音信全无，好似人间蒸发，是爷爷将他抚养长大，也是在爷爷的坚持下，他才勉强读完了高中。
上幼儿园时萧启铭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到“孤儿”这个词，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像钢铁侠美国队长那样吊炸天的专属名词，于是天天挂在嘴边。爷爷知道后痛扁了他一顿，还让他记住他不是什么孤儿，他爸妈总有一天会来接他。然而事实却是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搞得萧启铭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做梦时都是一脸马赛克。
老爷子住在11层最里面的病房里，床铺靠着窗子，萧启铭走进去时，他正侧着身子背对着门口躺着。临床的中年男人几个月前走了，至今还没有其他人搬进来，所以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挺好，老爷子喜欢清净，萧启铭猜这可能也是医生有意安排的。
萧启铭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椅子发出一阵吱扭吱扭的响声。
“你来了啊，小子。”老爷子的身子动了动，看来是醒了。
萧启铭嗯了一声，从袋子里拿出苹果来用水果刀削皮。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将果皮不间断地削下来，而这也成为了他引以为傲的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就连护士见了都夸他心灵手巧。
“以后就不要来的这么勤快了，功课要紧。”老爷子开口说道，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护士说你又不好好吃药。”萧启铭进屋之前护士站的小姐姐专门把他叫过去狠狠诉苦了一番。
“我还没有说你，你倒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不像话。”老爷子说完便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大概是想到孙子教训老子这件事本事就很滑稽。
“想快点出院就听医生的话，小区里的大妈们还等着你回去跳广场舞呢。”
“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你爷爷我没多少时间了。”老爷子看着天花板，怅然若失地说。
“说什么胡话。” 萧启铭把一块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但是他却摆摆手拒绝了，说没有胃口，萧启铭只能自己塞进了嘴里。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老爷子突然说道，“小子，交女朋友了吗？”
正在吃东西的萧启铭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件事，情急之下一下子噎住了，咳嗦了很久才缓过劲来。话虽如此，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爷爷这老顽童的性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他问道。
“哪个老人不希望看到后辈成家立业啊，你说是不是。”老爷子眼中闪过慈祥的光。
萧启铭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林予曦的脸，又想起了她说过毕业之后连见一面都难了。是啊，毕业之后他们就彻底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人生从此再无交集。
“看你的样子，心里想必已经有人选了。”老爷子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怎么……”萧启铭脱口而出。
“你刚才那副样子和你爹当初一模一样。”老爷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小子，记住我句话，男人只能死在冲锋的路上，战死沙场没什么好丢脸的。”
萧启铭还想说些什么，老爷子已经躺回了床上，他说自己累了，让萧启铭早点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