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聚集在树下的石桌旁,还没等洛茵莉说明情况,弗洛林便抢先一步,声音中带有沉重:
“联法会那边送来了消息,说前往斯拉蒙城的马车已经被截获,是幌子。不过……南边的那批人,他们跟丢了。
“联法会虽承诺会展开全面搜查,但眼下他们的人手捉襟见肘,估计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有眉目。”
他话音刚落,艾朗蒂在一旁补充,语气同样凝重:
“威勒刚刚带回了协会的消息,斯霍奥伊瓦森林的魔物暴动趋势已经被证实,领地驻军正在紧急调动布防,协会也在召集中阶及以上的冒险者协助。
“往后几天,整个南边的局势恐怕会乱起来……所以,找回劳芙娜一事,可能真的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艾朗蒂和弗洛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都泛出一丝遗憾和失望。
洛茵莉听完之后,神色倒无特别波动,觉得这并非完全坏事。
当冒险者协会、联法会和帕丁城防御力量的注意力都被魔物潮一事牵扯住之后,她可以做出更加大胆的安排,以掩护明晚真正的行动。
“先不用过于担心……”洛茵莉轻声开口,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氛围,“帮委托人解决‘梦魇’侵扰的时候,我意外得到了一些新的助力,所以,我们昨天商量好的计划,需要做一些调整了。”
迎着众人投来的困惑目光,她随即缓缓将获得“梦隙之影”以及后续和西格莉德达成合作的始末,毫无保留地道来。
几人安安静静地听完,艾朗蒂和弗洛林紧绷的神情微微松懈了几分,其中最惊讶的当属库克和卡尤莱。
“我就知道洛茵莉肯定行的。”艾朗蒂充满认同和欣慰地看了看少女,“这样一来,我们的机会就更大了。”
库克原本就不怎么相信洛茵莉能解决这桩让卡尤莱都觉得麻烦的事情,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望向少女的眼神中,悄然多了稍许敬意。
不仅天赋不俗、学识广博,所拥有的本事也一点都不少。
卡尤莱则是呵呵一笑,眸子里满是了然和促狭:
“原来洛茵莉妹妹口中的‘小家伙’是这意思啊……我说你怎么去这么久呢,敢情是背着姐姐偷偷和那‘小家伙’达成了协议,又拉了一堆人协助。
“可怜的斯提尔先生哦,被蒙在鼓里当了一回工具人……”
为了简洁,除了关键部分,一些东西洛茵莉并没有详述,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斯提尔的那些纠纷——因为这完全没必要,他们不是来开批斗大会的。
“唔……卡尤莱姐姐,”洛茵莉难得露出一丝心虚,“对于斯提尔先生来说,我确实有点不地道,但至少解决了他的麻烦,不是吗?”
“好啦好啦,姐姐跟你开个玩笑,从没有在指摘什么。”卡尤莱收敛起语气中的调侃和打趣,转而正色道,“既然你有了这个打算,那么姐姐便全力支持你。先说说看,你接下来作何具体计划?”
“嗯。”洛茵莉轻轻点头,脑海中飞快地将刚从两名队友口中得知的消息,与整件事串联起来,理清了一套思路。
“现在的情况更加明朗了,首先,队长和威勒可以不用继续关注莱登·康摩里的动向,反而是要利用魔物潮的契机,积极配合协会那边的动作……同样,我们小队做撤离准备、以及城外集结也相对变得顺理成章。
“其次,这段时间内,卡尤莱姐姐也安心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暂时与我们切断明面接触,只等明晚秘密集结,做好行动失败时的突击准备。到时候,我便用短距通讯卷轴给你们传递信号。
“做的这一切,要让莱登·康摩里以为,在联法会追踪失败后,我们已经接受了他所安排的结果,来最大程度地麻痹他的警觉。
“最后,库克大哥和艾朗蒂则是继续尝试‘导引之灵’魔法阵,做一手备用打算。”
一口气说到这,洛茵莉特别看向了艾朗蒂,语气温和,带着劝慰:“尽力而为就好,如果能掌握自然最好,若是在不成,也不必勉强自己,我们的核心计划已经足够完善。”
在少女的视线下,艾朗蒂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还是稍微有点疑惑。”弗洛林此时开口,将信将疑道,“‘梦隙之影’,能否真的做到那么隐秘而不暴露?莱登会这么轻易地被拖入梦境?”
面对疑惑,洛茵莉耐心地解析道:
“我之前与莱登·康摩里近距离接触过。他那三阶的底子虚浮得像层薄纱,真要比喻的话,弗洛林你都能打三个他。就这样的水平,很难抗衡已有四阶实力的‘梦隙之影’。
“当然,任何事可能出现意外,不排除他有什么保底手段对抗梦境力量……这点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为了验证,我们不妨来做个实验?”洛茵莉轻笑着看向弗洛林,朝他眨眨眼,“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弗洛林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按照少女的话,注视着她那双清澈如水晶般的红眸。
这种对视让他有些拘谨和忸怩,他丝毫不怀疑这样的视线交汇久了,内心会产生动摇,不知不觉沉沦进去。
正在胡思乱想时,那双红瞳深处,竟浮现出一对宛如紫色诡谲花朵绽放而开的微型魔法阵,他的精神思绪有那么一瞬的混沌。
属于“梦隙之影”的梦境力量悄然蔓延,下一刻,弗洛林的心神便彻底沉入一片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梦境碎片中。
洛茵莉并没有刻意引导梦境的走向,而只是让它往平和、安宁的方面发展。
“如何,大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洛茵莉环视了一周,轻声问道。
异常?艾朗蒂困惑地瞥了一眼洛茵莉,又将目光转移到弗洛林身上。
她只看到了弗洛林忽然就没有任何动静了,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哈哈,就是这种感觉。”卡尤莱微挑的眉梢中透露着一股亢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丝难以言喻的氛围,跟我在斯提尔那儿捕捉到的微末气息一模一样。”
“洛茵莉妹妹,真有你的,竟然真的能让那个‘小家伙’忍痛割爱。”
库克将其他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沉思着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斟酌着开口:
“有那么一丝丝的违和感……但更像是一种错觉。嗯,即便是凭我的感知力,也的确难以发现端倪。这样看的话,确实如与你合作的那人所说,只要防着那个五阶魔法师,基本不会有破绽。”
艾朗蒂这时明白了过来,平静的小脸上不禁微微动容。她愈发地相信,只要有洛茵莉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正当洛茵莉准备让“黑影”解除梦境、回归“领域世界”之际,弗洛林突然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原本失去焦距的眸子骤然凝聚,却并非清醒,而是被更深沉的梦境幻象攫住。
缓缓转过身,弗洛林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切的悲伤杂糅的神色,牢牢锁定了身旁的艾朗蒂。
“艾……艾丽米?”
他的声音沙哑颤抖,破碎得不成样子,彷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长河,眼神中涌出一抹极端脆弱的悲喜交加,害怕眼前的人影只是一个一戳即破的泡沫。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弗洛林颤抖着伸出双臂,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带着不顾一切的渴望,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弗洛林?!”
艾朗蒂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瞳孔微缩。
她本能地想要后退闪避,但弗洛林眼眸中那浓郁的哀伤和期盼,让她的身形猛然一滞。
这刹那的犹豫间,弗洛林那双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重重地将她拥入怀中。
“艾丽米!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弗洛林将脸深深埋进艾朗蒂的肩窝,声音哽咽。
艾朗蒂身体一僵,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那剧烈的心跳和那份沉重的感情,她没有挣脱,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黑影!回来!”
洛茵莉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随着梦境力量如退潮般隐去,弗洛林身体微微一晃,紧紧拥抱艾朗蒂的手臂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松开。
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眼眸中那些糅合的情感急速消散。
弗洛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眼前脸色微白,神情复杂的艾朗蒂。
“刚才……”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残留的惊悸,“我……我好像……”
弗洛林语无伦次,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来描述那短暂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幻梦。
在一片沉寂的氛围中,弗洛林粗重地喘息了几口,冷静了下来,脸上涌现出一抹深深的疲倦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沉默地转身向楼道走去。
“弗洛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洛茵莉连忙朝弗洛林致歉。
弗洛林只是稍微摆了摆手,便迈着略微沉重的步伐,消失在楼道口。
洛茵莉十分过意不去,又看了看艾朗蒂。
艾朗蒂的神色也迅速平静了下来,面对少女的目光,只是微微摇头道:“没事。”
当凝聚的形态来到“领域世界”之后,洛茵莉快步来到花园小亭处,一把将准备打盹的黑猫拎了起来。
“黑影,你有些顽皮过头了。”
“呼,呼噜——”
黑猫疯狂摇头,四只爪子在空中乱蹬,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呼噜声,拼命否认是它故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弗洛林的梦境是由他自己内心最深的眷念和渴望投射出来的?”
黑猫狠狠点头,眼神无比诚恳。
“算了。”洛茵莉看着它无辜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下次让你回来就回来,不许再有任何延迟,明白吗?”
黑猫点头应是,随即便被轻轻放回地面。
外界,库克疑惑的声音穿透了短暂的静默,将她拉回了现实:
“洛茵莉,以你现在的实力……能完全驾驭得了‘梦隙之影’?”
洛茵莉当即回答道:“当然可以,对于‘梦隙之影’这种生于梦境的生物来说,实力高低并非关键,只要灵魂位格足够强大,它便会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追随左右。”
——
通过“梦隙之影”感应到西格莉德此刻还在城内,洛茵莉便打算在她出城前,告诉她之后只需要调查帕丁城西南方向的南斯镇及周边区域即可。
洛茵莉独自出门,循着那抹微弱的方位感应,经过几条大道,来到南城门附近的一处小街道。
卡尤莱本来也想跟过来,一方面确保她不会被暗算,一方面也由于好奇想见见西格莉德。
但其实洛茵莉并不想直接与西格莉德再次见面,再加自己本身也不怕那些暗中小手段,于是婉拒了卡尤莱的提议,让她先按计划行事。
来到此处,洛茵莉能清晰地感知到,西格莉德的气息就在附近某一栋房内,暂时没有任何动静。
瞟了一眼周围,洛茵莉发现最近就有一家“旧杯盏”的酒馆正在营业,不过此时没人进出。
踏入安静的店内,她环顾了一周,发现只有一桌处坐着两个人喝着闷酒,似乎颇为颓废。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后,酒馆内唯一的招待员便来到洛茵莉身边,问她需要什么。
“一杯甜莓汁,谢谢。”
“只需要一杯果汁?”招待员诧异地问。
“嗯。”洛茵莉点点头。
伴随着一丝丝梦境力量流淌而出,“黑影”悄无声息地穿梭出去,眨眼间来到了西格莉德所在的位置,并将简短的信息通过浅层梦境的方式传递给她。
果汁很快送上,洛茵莉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门口。
微微酸甜的口感比较生涩,味道并不是很好。
果然,两个穿着灰褐色外套的男人紧跟着进来,也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两大杯麦酒,眼神时不时像苍蝇一样黏在她身上。
洛茵莉垂下视线,扮演着一个心事重重,彷佛已经“认命”的落寞少女。
信息传递完毕,果汁也见了底,洛茵莉正准备起身结账,酒馆的对开木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涌进来一队风尘仆仆、浑身还有这些许血腥味和草木气息的冒险者。
他们高声谈笑着,打破了店内的沉静氛围。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嚷嚷声中可以听出,好像是成功狩猎了某只四阶魔兽。
“老板!老板呢……老规矩,麦酒管够,再来几盘烤肉。”为首体格健硕的汉子朝后方喊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队伍中一名背着两把长剑的年轻男子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内,忽然定在了洛茵莉身上。
“咦?洛茵莉小姐!”他露出惊喜的笑容,分开同伴大步走了过来,“真巧,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洛茵莉微微一怔,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笑容灿烂的少年。
她勉强挤出一道笑容道:“是挺巧的,亚纳尔先生。”
亚纳尔嘿嘿一笑,也不见外,一把坐在少女对面,察觉到她略微苦闷的状态后,不禁关切地问道:
“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洛茵莉含糊带过,感受到那群人投来的好奇、探究甚至略带暧昧的火热目光,她顺势将话题转移开:“他们都是你冒险队的队友?”
“是啊。”见少女无意深谈,亚纳尔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而带着微微得意和炫耀的语气笑道,“我们刚刚解决了两只四阶的铁爪熊,正回来庆祝呢……那家伙,皮糙肉厚,爪子跟精钢似的,可费了不少劲。”
“厉害。”
洛茵莉赞叹的同时,想起了一件事,迅速从裙子口袋中掏出一堆星银币,数出二十枚递了过去。
过几天她就要离开了,既然刚好遇到了,便将之前亚纳尔两次帮自己获得重要信息的委托酬金给他吧。
“前几天多谢你了,两次帮了我很大的忙,这是委托报酬,请务必收下。”
亚纳尔见状连忙摆手,神色真诚地说道:“太见外了,只是朋友之间的举手之劳而已,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快收回去。”
“一码归一码。”
洛茵莉此次恰好带了银币在身上,所以语气比以往更坚持了一些。
这些还都是昨天帮海尔嘉除虫后的委托酬金,当时艾朗蒂和弗洛林以“功劳完全是她的”为由,将30枚星银币全部让她收下了。
看着少女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亚纳尔无奈地挠了挠头:“这……真不用……”
洛茵莉决定不再与他推让,直接起身走向柜台,朝刚从后房走出来的酒馆老板说道:
“老板,那几人这顿的消费大概会是多少?”她指了指亚纳尔队友那桌。
酒馆老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堆起笑容道:“他们老常客了,一般顶天也就两百多铜币。”
洛茵莉随即又掏出了3枚星银币,放在柜台上。
“他们的消费我请了,剩下的,找零给他们吧。”
亚纳尔拿着那堆银币也靠了过来,惊讶地想要阻止并将银币塞回去:“洛茵莉小姐……”
“一点感谢而已。”洛茵莉打断他,露出一个稍显疏离却礼貌的浅笑,“和你的队友好好庆祝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少年说些什么,洛茵莉便转身匆匆离开了酒馆。
踏出店门之后,隐隐有几句哄笑和调侃声音飘了出来。
“嘿!亚纳尔你小子行啊,从哪勾搭上这么漂亮又有钱的妹子?”
“就是就是,快快交代来……”
“别瞎说,人家只是……”
亚纳尔的辩解声淹没在那阵起哄声中。
我很穷的……洛茵莉在内心默默反驳一句,加快了脚步。
顺着原路返回,洛茵莉很快便回到了驻地。
弗洛林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出来,洛茵莉想好好向他道个歉也被拒绝了……不,其实更准确的是,弗洛林并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看样子真的是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洛茵莉有些懊恼。
“没事的,让弗洛林一个人安静待一会就好。”
艾朗蒂看到了少女的犹豫和自责,便安慰她。
“弗洛林他……过去经历了什么?”
洛茵莉内心虽说释然了一些,但还是在意地问道。
她想起了威勒和布兹,他们两个人都有沉重的过往,弗洛林估计也是一样吧。
“他是从希德利波克那边来的,那边的环境,其实并不好……”艾朗蒂摇摇头,简单地道来,“以前他生活的村庄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血洗了,他是唯一几个存活下来的……艾丽米……则是他的妹妹,也在那一场灾祸中没能逃出来……”
“都过去了。”艾朗蒂长叹一口气,“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努力向前看。”
——
库克在洛茵莉出门之际也离开了驻地,去找布兹和威勒,并打算回自己城内的居所研究“导引之灵”。
他表示基本原理已无大碍,只剩下深入去理解、反复练习直至纯熟,但若是有疑点,会记录下来一并找洛茵莉解答。
中途布兹队长和威勒回来了一趟,从洛茵莉这里确认了计划变更后,便去到冒险者协会,顺应号召,与大半中阶冒险者一起,组成了一个临时大型冒险团,开赴斯霍奥伊瓦森林执行调查与清剿暴动魔物的任务。
在对艾朗蒂的一对一辅导中,时间飞快流逝,一天转眼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