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杳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闻不见血腥味,到底是因为身处虚幻,还是因为嗅觉已经麻痹适应。
她无比希望是前者。
哀嚎与呜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耳边,她近乎恳求地希望,这是因为梦境削弱了一切,而不是因为恐惧已让自己近丧五感。
“嗒,嗒……”一切杂音消融于那皮靴落地的脚步声中。
安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她祈求这是梦境在自动凸显主要内容,而不是她已经恐惧到听不进其他声音。
这一定是梦吧。
只有在梦里,她才可能根本移不了脚步吧。
请一定是梦啊。
安杳隐约感觉到液体从眼角下流。
血海深处,逐渐有人影显露。
纯黑的云国军装,雪白的齐耳短发,看不清的脸。
安杳无法动弹,甚至无法移动视线。
难以言喻的境况下,她对上了一双血色的眼。
一如这一屋血海。
——
由梦中惊悸的少女按住胸膛大口喘息,以缓解长时间屏住呼吸带来的窒息感。
安杳一向少梦。
或者说,她这种跟玄门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玄学传人一向少梦。
若有梦,要么是预知,要么是警示。
至于这个梦……
安杳卸力般撞上房间夹角的墙壁,忽视后背的疼痛,极力平复呼吸。
太多次了,太多次了。
已经多到……
她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一个虚幻的梦,还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梦魇深重,她试图调动自己作为狙击手时的久远记忆,试图压下已根植于血脉深处的恐惧。
但那没用。
别想了……别想了……
安杳摸出枕头底下的哲学书。
***
直升机上——
“应凯尔希的要求,本此行动会不定期进行语音记录。”歌蕾蒂娅宣布时,视线始终停留在魏羡歌身上。
魏羡歌:……
虽然爷早习惯被忌惮了……
但是能不能别总一副爷是海嗣的态度啊!
水月才是啊!
当然,魏羡歌只敢偷偷腹诽,说出来怕挨打。
她把思绪牵引到凯尔希身上去。
凯尔希对她的态度很暧昧,忌惮,又好像……在怀念什么。
……防备得跟我会强闯罗德岛入侵防御系统似的。
魏羡歌晃了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压下去。
长槊搁在歌蕾蒂娅手边,巨剑正在斯卡蒂手上,电锯被劳伦缇娜玩赏着,安哲拉的铳状弩也紧靠在主人手边。
整个现场,似乎只有魏羡歌和驾驶直升机的干员没有配备武器。
魏羡歌掐掉了造反的念头。
劫机有风险,谋反需谨慎。
她只能百般无聊地闭上眼睛
——“过来吧。”
血色的眼睛倏然睁开
谁在说话?
声音的来源不是直升机中的任何一员。
——“过来吧。”
轻而渺远的呼唤,温柔得虚幻。
是谁?
为什么其他人都没听到?
魏羡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塞壬的歌声”,还是……谁在指引迷途的孩子?
她的心脏正为这呼唤欢欣地跃动,她的大脑也不断发出提示:快回应!快回应!
她不想……不,她想!
仿佛离家多年的孩子终于听见了亲人的呼唤,魏羡歌已经好些年没感受过心脏如此鲜活的跳动。
“请回,可以停一下吗?”她近乎迫切地讯问于员。
“这里跟目标地点还有一段距离……”但没人提出异议,干员便将直升机悬停。
魏羡歌拉开门向下看。
所有人都注意着她,但没人阻止她。
有点,高的说。
女孩眯了眯妖冶的血瞳,疾风将她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
死不了。
“回见。”
她弯了弯唇角,随即纵身一跃。
——
落地后的魏羡歌遇到了一位老先生。
“先生可方便?我想问点东西。”谦逊的笑容,礼貌的言辞,优雅的举止,这样的魏羡歌分外讨喜。
还好她有学过西班牙语,可以勉强交流。
“小姑娘想问些什么?”老者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可亲。
“您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走过去?”魏羡歌歪歪头,弯腰促膝。
“这里了无人烟。”老者奇怪地瞥她一眼,“你在找谁?”他似乎有几分警惕。
“一位……故人。”魏羡歌乖巧地回答。
“你确定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老者打量着魏羡歌,暗暗摇头叹息。
这样贵族小姐般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有一位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故人?
“请放心,我只是想找找看。”魏羡歌点点头,回话后又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老者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如果你的意思是找人,往那边去看看吧。”他指了一个方向。
魏羡歌撩开左耳畔的侧发,四角星的形状头短尾长两边窄,她取下来时他人才能知晓,这不是耳钉,而是耳夹。
在手中调整位置后,耳夹被轻轻向上空一抛。
耳夹旋转一周,落下时却已经变作一把袖珍手枪。
“出门在外,先生要好好保护自己呀。”她笑容如旧,双手捧着手枪,递给老者,“多谢啦。”
老何塞先生。
她在心里默念。
——
魏羡歌前脚刚走,歌蕾蒂娅就到了老何塞这里。
“你怎么又回来……”或许是给人的感觉相似,未抬头前,老何塞的话已经出了口。
“啊,是我老糊涂了。”抬头后,眼前的女人明显更加严肃,威压更甚,之前的少女却将自己的锋芒全然内敛,两人的气质可以说相似,但是同道殊途。
“刚刚的小姑娘,是你家的孩子吧?”老何塞笑笑,“跟孩子闹矛盾了?留意些,这种世道,离家出走的孩子一般都一去不回,快去追吧。”
歌蕾蒂娅:……?
拳头微微攥紧。
“很抱歉,不是。”歌蕾蒂娅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礼貌,“不过,我确实是来追她的。”
“非常感谢您的慷慨相助,告辞。”
——
魏美歌停在某处荒野。
说来奇怪,明明是一片荒芜的地区,这里却……有一小块花径。
她驻足顺那条花径望过去。
浅粉色花,浅蓝色花,白色花……
一道白影。
那个影子侧对着她,雪白的长发柔顺而整齐,与魏良歌这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发截然不同。
魏羡歌看不清她的脸。
可她从她周身感受到无比熟悉的气息,尽管她依然感受不到情绪,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雀跃的跳动。
她该怎么反应?
是扬起笑容挥手,大声说“好久不见”;还是该挤出眼泪,质问“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
——正是她呼唤她可来。
为什么要呼唤她?这到底是什么科技的作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一步一步,近乎谨慎地踏上那条鲜花构成的道路,一点一点向那个似乎在发光的身影靠近。
她站到了她身侧,就像小时候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她已经比她更高了,再也不会因身高在陪她跳舞时跟不上节奏。
她们的距离如此邻近,只有她再走一步,她就能像幼时那样扑到她怀里。
她们的距离如此遥远,远到那道白影已近乎消散,她只是一道投影般的虚影。
咫尺天涯。
“你到底……”魏美歌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唾弃过现在的自己了。
如果,如果她刚刚哭出来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消失了?
魏羡歌曾无数次设想她还活着而她们再见时的场景。
她以为,她的第一个念头会是报复。
可再见到她,哪怕只是一道虚影,她能想起的也只有她无比温柔却又好像即将破碎的笑容。
她才意识到,比起被利用的恨,她更想回应的,是被抛下的怨。
她做不到伤害她,永远做不到。
——
歌蕾蒂娅到达时,只见魏羡歌挺立在荒野上,怅然若失地盯着荒芜的地面,一言不发,甚至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执政官女士走到女孩面前,女孩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她似乎能读出她的失落。
——
魏美歌被歌雷蒂娅带回了直升机上。
“我想,你应该给出擅自行动的理由,干员魏羡歌。”
执政官女士低头,注视一上来就把自己缩在角落当蘑菇的女孩。
“理由?”
白蘑菇稍稍抬起几分,血红的瞳向上瞟了执政官一眼,又立即埋了回去。
“有个寄了很多年的故人疑似在泰拉诈尸,这算理由么?”
她没好气地回复,声音闷闷的。
魏羡歌抱膝.把脸埋在腿上,一副拒不再回答任何问题的模样。
该死的。
她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斯卡蒂抱着她的剑一言不发地望着脚尖。
劳伦缇娜又扬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盯住小小一只的白蘑菇。
安哲拉整个人都进入一种“不要看我,好麻烦,别牵扯我”的状态。
歌蕾蒂娅似乎已陷入思考。
驾驶直升机的干员:……
算了,还是当我不存在的为好。
——
“第一次语音记录,涂海猎人已到达目标地点附近,记录结束。”
歌蕾蒂娅近乎随意地完成了这次记录。
她没有提,她们的目标地点在海洋中;她没有提,她们正在一块礁石上;她甚至没有提,她已让直升机驶离返岛。
魏羡歌站在礁石边缘,海风拂过她的脸颊,梳理那头杂乱的白色长发,风衣也被撩起,如同在向久别而归的游子表示欢迎。
魏羡歌当然不在看风景。
……法则的气息。
她低头,观望海石相接之处。
浪拍上礁石,化作点点碎沫没入潮水,暴风雨前般的宁静。
没有浅滩。
魏羡歌顺了顺刘海。
一如那时在直升机上,她纵身一跃。
***
第几个了?
舒斯……舒斯已经记不清了。
她清理掉多少海怪了?
又一次经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路口,她为难地左右环视,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啊,又是“煤气罐”。
她的身体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上次攻击后那种“点着了”的疼痛。
哈。
无所谓,痛觉延迟会出手。
如果白莎知道了肯定会哭笑不得吧,她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玩儿梗。
“呼——”
“花惊怨”,名不虚传嘛的恐怖嘛……
舒斯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肌腱被切割开了,但没有疼痛加以确认,她不清楚是不是错觉。
毕竟,身上的纱裙——或者说只剩下几片的纱布早就红透了,沉甸甸的。
“花惊怨”的遗骸逐渐消失,舒斯终于感觉到头晕目眩。
这得触发了好几次神经损伤了吧?
没由来地舒斯倏地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
她突然爆发出笑声。
笑,笑,只有继续笑,她才不会就这样失去意识。
迟来的疼痛感倏地叠加了一瞬,又丝丝抽离,舒斯的视线突然一黑。
血腥味……
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失血,已经达到她的躯壳所能承受的阈值了。
该死的!
舒斯已经没有力气去捡起脱离时落到地上的唐刀——那把刀上,甚至沾了她自己的血迹。
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把“电锯”落在了哪里,连同里面的速疗仪器和医药用品。
真的要,留在这里了吗?
舒斯忽然有些不甘。
她还没有质问过为什么,她还没有为姐姐,为她的家人报仇……她还没有和她们任何一人告别。
真的,要结束了吗?
她无力支撑眼皮。
“嗒、嗒、嗒”……
弥留之际的幻觉吗?
据说,人死前,最后消失的感觉是听觉。
但舒斯以从未如此强烈过的求生欲,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她模糊而昏暗的视线透过血污——
是,白副队啊……
舒斯耗尽最后的力气扬了扬唇角,随即安心的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