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很安静。
弗里斯克就在德洛丽丝的办公桌旁等待,手中攥着对讲机。一种怪异的静默诞生于他们之间,在三分之一又半个微秒里才随着视线的触碰而抵消。
德洛丽丝先开口了:“一会儿不见。”
“您好,舰长。”
德洛丽丝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小臂搁在桌面上,双手则十指相扣。
“再说下关于你的事情吧,有关你对奥珀斯特的意见。”
弗里斯克回头瞥了眼尚未关闭的门,转身又将门紧闭起来,还不忘将它反锁住。
“我希望这扇门的隔音效果尚可。”他说。
“大约如此。”
德洛丽丝叹了口气,她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她的船员们,她的副手们,都不喜欢这突兀地出现的家伙。或许,在她曾经的世界,学会宽恕与理解,保持充足的耐心看待所有事物才是罕见的,这并不适用于她现在所处的宇宙,因为它太危险,稍有疏忽便可能丢掉自己的生命。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我十分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她?不,我的意思可能还有一个是,为什么都不愿意给予她另一个机会?明明你们都能看得出来,她只是尚未成熟,却被畸形的观念洗了脑。”
“机会与时间在这艘船上是宝贵的,尤其对您而言更是如此。”
弗里斯克的手搭在他随身挎着的长刀上,他的语速加快了些,听起来不仅包含着急切,还隐藏了焦虑的味道,配合他依然毫无波澜的语气,显得像是一台实时合成语音的机器人。
“我不能原谅我们的计划就此终结。作为这艘船的二副,也是您的侍仆,我更无法容忍您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们不能保证她在此地就一定会有所好转,我们不能保证她是否会因为外部环境的刺激做出带有攻击性的行为,我们能够保证的事情太少,而将她赶出去则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有效做到的事情,所以,我才会一直坚持。再不济,我们也可以派遣更多成员将她监视起来,以防止意外事件的发生。为了您自己,我认为您需要多加考虑。”
“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实在是这场航行无法容忍的问题。”
德洛丽丝无法反驳事实。她索性转头,让自己的视线望向舰长室内的显示器,透过舰船表面安置的摄像头的探索,看向那无垠的、飘渺的、迷茫又难以捉摸的迷雾之海。
这些散开的雾气从地表一直到大气层都存在,或许连外太空都包含了它们的一部分。他们此时正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度,其中的异常实体与异常现象密度已经下降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值,可即便如此,被玷污的、扭曲的时间与空间仍旧折磨着他们的心灵,让这场旅行变得漫长又毫无意义。
若不是舰内信号塔装置的效用,他们或许也会被悉数侵蚀,在幻觉里休克,最后像过去的无数航“海”者与他们的随从那样,同样落入到无尽的湮灭中去,再裂散为无法抓住的原子,彻底被遗忘。
可即便如此,这场旅途也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到无法忍受,却危险到使人必须时刻紧绷。倘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疏忽出现,一颗螺丝钉的位置安放错误,一次意志的松懈,在迷糊与困惑中变得懈怠,那些迷雾便可能随着异常实体的脚步进入舰内,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不论是人力,还是经济上的。
这工作需要精神稳定又强大的人,必须在每个方面都一丝不苟,这才能够忍受航行里无尽噩梦的侵扰。奥珀斯特不符合他们的标准,她不够成熟,太不稳定,或许遇到事情时会成为第一个突破口——这是无法被接受的。
德洛丽丝理解,或许,她只是下意识地去相信某个希望,就像她在地球的过去历史,他们所看不见的和平世界里所学到的——要相信希望,保持乐观与对生活的热爱,相信理想与希望是战无不胜的。
她没有完全调整过来自己的思维,或许只是她认为这一思维是必要的,至少她不会被这个世界完全地同化,这才能怀抱着自己独立的思想去做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好。
所以德洛丽丝继续说:“但我也无法同意一些事情,大概是涉及到我的原则和我过去的一些事情了。我持可能与你们不同的意见,并且在这趟航行结束前都坚持让她留在这艘船上,而不是把她从三千米的高空丢下,在无数个世界里穿梭后被砸得粉碎。不过,你是可以叫人去监视她,我想,我也不能拿其他更多船员的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一个人的成长。”
“我完全信任,并支持您的任何决定。您这样决定了?”
“嗯。去做吧。”
德洛丽丝点头,看弗里斯克走出了舰长室。
她又锁上了门,并打算进行半小时的睡眠来恢复自己透支的精力。但,在她迷糊的状态里,半梦半醒与咕哝着呓语,泪眼朦胧,口水直流的时刻中,她再次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慌乱地抓起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咬着牙,德洛丽丝终于迈开了自己有些酸痛的,尚且还软弱的脚与腿,不情不愿地擦着眼打开了门。
门口是冷着脸的凯瑟琳,背着自己沉重而长的捕鲸叉,她的身旁则是被奈落钳制住的奥珀斯特,以及奥珀斯特身后一脸不耐烦,却又在看向德洛丽丝时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奈落。
“我认为谁应该来解释……”
德洛丽丝的话并未说完,凯瑟琳于是开口絮絮叨叨着。
“舰长,德洛丽丝,不,不管我现在怎么称呼你,我都强烈建议你把这家伙给丢下去。这个该死的小老鼠在某个时刻对我的东西出言不逊,认为这些东西所谓‘不是您需要的’。我不知道是谁给的她的勇气,所以我很生气地打了她,啊,不,那也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她居然敢亵渎我准备的那口棺材,还有希斯……不,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就在我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溜进来的,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并且寄希望于你,不,您来处理这糟糕的事情。”
德洛丽丝的表情久违地抽动了几下,其中泛起一种酸楚的苦涩。
“虽然我不建议你们之间自己解决麻烦,但我想,这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我劝不动你,也管教不了这孩子。”
她的话说起来宛若表示了,“我要放弃你这糟糕的孩子”。
所以奥珀斯特难得露出一种恍然的慌乱,她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恐惧的神色,几乎是全力想挣脱奈落的控制,腿却软了下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泛涌而出。
“请别这样……别抛弃我!我不想再回到过去,我不想再见到那些别的事情,那些我不熟悉的,没有您,或是不被您所了解的事情……求您了!没有您的存在……看不见您的身影,我会孤独的,我会没有方向的,我会死的!”
“够了!”
凯瑟琳抓起她的捕鲸叉,毫不留情地挥中了奥珀斯特的腹部。这一打击实在过于强烈,以至于奥珀斯特两眼泛白,差些昏死过去,却只是瞪大眼睛,绝望地注视德洛丽丝那张仿佛被冰封起来的,不可触及的脸。
“快些做出决定吧,不然剩下的场面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这样。”
凯瑟琳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反射出彻底的仇恨,就像是要毁灭所有亵渎她所珍视之物的那个人,她的手颤抖着,或许那样的暴怒将会在下一个瞬间便倾泻而出。
“够了,先结束吧。奈落,把奥珀斯特送到禁闭室,断食断水三天,但七天后再放出来。”
“遵命,我的主人。”
奈落押送着不甘的,似乎伸手,扭动着,还想再靠近,或是祈求德洛丽丝的奥珀斯特离开了。
“呼,那一下真的给我气得够呛,她居然敢……”
“好了,凯西。今天剩下的时间还长,我们该返回岗位了。”
“那个小老鼠真是该死,不,是的。”
凯瑟琳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很快离开了。